沈家面館的下午,陽光斜照進(jìn)窗,將空氣里漂浮的面粉塵埃照得顆粒分明。往常這個鐘點(diǎn),該是午市剛過、晚市未起的短暫清閑,林秀芬會靠在柜臺后打盹,沈國棟則清理著灶臺,收音機(jī)里咿咿呀呀放著蘇州評彈。
但今天,評彈聲沒了。只有抹布擦拭桌面的單調(diào)聲響,和偶爾一聲壓抑的、沉重的嘆息。
沈念安用力擦著已經(jīng)锃亮的桌面,指節(jié)因?yàn)橛昧Χ⑽l(fā)白。她的動作機(jī)械,目光卻不時飄向窗外。街對面停著一輛黑色的轎車,已經(jīng)停了快一個鐘頭,車窗貼著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她知道那不是普通的車,里面坐著的人,也不是普通的客人。他們是“保護(hù)”者,也是監(jiān)視者。自從那天之后,這種無聲的、令人窒息的“存在”就再也沒有離開過。
后廚傳來“哐當(dāng)”一聲,像是鐵盆掉在了地上。
沈念安嚇了一跳,手里的抹布掉在桌上。她快步走過去,掀開隔斷的布簾。
沈國棟正彎腰撿起地上的大湯鍋,鍋沒壞,但半鍋熬好的高湯潑了一地,油膩膩的,漫延開一片狼藉。他佝僂著背,花白的頭發(fā)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眼。他沒有立刻清理,只是拄著膝蓋,盯著那攤油污,胸口起伏著,粗重地喘氣。那雙揉了幾十年面團(tuán)、穩(wěn)如磐石的手,此刻卻在微微發(fā)抖。
“爹?”沈念安輕聲喚道,心口揪緊了。
沈國棟像是被驚醒,猛地直起身,動作幅度大得有些踉蹌。他胡亂地?cái)[擺手,聲音沙?。骸皼]事…手滑了。”他抓起拖把,有些慌亂地想要清理,動作卻笨拙而無力,差點(diǎn)把自己絆倒。
林秀芬從后面小庫房出來,看到這情景,眼圈立刻又紅了。她沒說話,只是默默接過丈夫手里的拖把,蹲下身,一點(diǎn)一點(diǎn)擦拭著地上的油污。她的肩膀瘦削,微微聳動著。
沈念安看著父母瞬間像是被抽干了精氣神的背影,喉嚨里像堵了一塊燒紅的炭。那個盒子,那個叫阿阮的女人,那些穿著防護(hù)服如臨大敵的人,還有弟弟被帶走后再無音訊的現(xiàn)實(shí)…像一場無聲的瘟疫,把這個家原本堅(jiān)實(shí)的根基腐蝕得搖搖欲墜。
她什么也問不出來。爹娘閉口不談,只是眼神里的驚懼和疲憊一天比一天深。念平變得沉默寡言,晚上睡覺枕頭下都塞著那把舊錘子。念禾半夜總會驚醒,哭喊著說夢見有蛇從門縫里鉆進(jìn)來。
恐懼是無形的,卻比任何實(shí)體都更有重量,壓在每個人的脊梁上,讓人喘不過氣。
“叮咚——”
門口的風(fēng)鈴響了。
店里三個人幾乎同時猛地一顫,齊刷刷扭頭看向門口,眼神里是如出一轍的驚弓之鳥般的警惕。
進(jìn)來的是隔壁開雜貨鋪的李嬸,挎著菜籃子,顯然是剛買完菜。她被這三雙直勾勾、帶著驚恐的眼睛嚇了一跳,拍著胸口:“哎喲喂,你們這是干嘛?見鬼啦?”
林秀芬最先反應(yīng)過來,慌忙站起身,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沒…沒有。李嬸買東西啊?”
“啊,買點(diǎn)堿面?!崩顙鸷傻卮蛄恐@一家子,又看了看冷冷清清的面館,“你們這是…家里真沒事?我看這兩天門口老停著黑車,怪嚇人的。早上還有幾個穿制服的來檢查?”
“沒事沒事,例行檢查,消防的?!鄙蚰畎糙s緊接過話頭,努力讓聲音聽起來正常些,“堿面是吧,我給您拿?!?/p>
她快步走向放干貨的柜子,手指卻有些不聽使喚,差點(diǎn)打翻裝蝦皮的罐子。
李嬸看著她的背影,又看看地上還沒完全清理干凈的油污和沈國棟灰敗的臉色,搖了搖頭,壓低聲音對林秀芬說:“秀芬啊,有啥難處就跟街坊說,別硬扛著。我看阿嶼回來沒兩天,家里就…唉,那孩子在外面是不是…”
“李嬸!”林秀芬突然拔高聲音打斷她,語氣是從未有過的尖利和生硬,“面好了!念安,快給李嬸裝上!”
沈念安包好堿面,幾乎是小跑著送過來,收了錢,將還在探頭探腦想打聽什么的李嬸幾乎是“送”出了門。
風(fēng)鈴再次響動,門關(guān)上,隔絕了外面好奇的視線。
面館里重新陷入死寂。剛才那一點(diǎn)突如其來的插曲,像一顆石子投入深潭,只激起了一圈漣漪,隨即被更深沉的死水吞沒。
林秀芬手里的拖把掉在地上,她靠著冰冷的灶臺,身體緩緩滑落,最終蹲在地上,把臉埋進(jìn)臂彎里,發(fā)出極力壓抑的、小動物般的嗚咽。
沈國棟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像一截被雷劈焦的老樹。他看著哭泣的妻子,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最終只是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臉,手上沾著不知是油污還是別的什么,渾濁一片。
沈念安站在父母中間,看著這個曾經(jīng)充滿煙火和生氣的家,此刻被無形的恐懼壓得支離破碎。她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進(jìn)掌心。
她想起江嶼電話里那刻意冷淡的聲音,那句“別瞎想”。
怎么能不想?
那個盒子里的東西,能瞬間殺死一個人。那個女人,認(rèn)識那張老照片。弟弟被帶走,至今不知去向。家門口守著不明身份的人。
這一切,都指向那個消失了十五年、帶著滿身謎團(tuán)和傷疤回來的弟弟。
她感到一陣冰冷的憤怒,還有鋪天蓋地的無力感。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這個家被拖入泥潭,看著父母瞬間蒼老,看著弟妹夜夜驚夢。
她甚至不能問,不能說,不能哭。
后頸似乎還殘留著那天被他用手指抹去淚痕時,粗糲而短暫的觸感。那一點(diǎn)點(diǎn)微不足道的、近乎笨拙的安撫,此刻像針一樣扎著她。
她深吸一口氣,走過去,扶起母親,聲音出奇地平靜:“媽,地上涼,起來。爹,你去歇會兒,這里我來收拾?!?/p>
她把母親扶到后面的椅子上坐下,又拿起拖把,沉默地、用力地清理著地上的狼藉。動作不再慌亂,而是帶著一種壓抑到極致的、近乎兇狠的力道。
她擦得很仔細(xì),每一寸油污都不放過,仿佛這樣就能把那些滲入這個家里的恐懼和污穢也一并擦去。
陽光慢慢挪移,店里的光線逐漸變暗。
晚市快要開始了。但今天,誰還有心思做生意?誰還敢開門迎接那些可能藏著探究、憐憫,或者更壞意味的目光?
沈念安直起腰,看著空蕩蕩的店面,窗外那輛黑色的車依舊沉默地停在那里。
她走到門口,伸手,將門口掛著的“營業(yè)中”的木牌,緩緩翻了過來。
“休息中”三個字,對著外面逐漸熱鬧起來的街道,也對著車?yán)锬切┛床灰姷难劬Α?/p>
她拉上了一半的卷簾門,陰影投下來,將面館內(nèi)部切割成明暗兩半。
有些東西,已經(jīng)碎了。就算表面清理得再干凈,那致命的殘響,也已經(jīng)深深地嵌進(jìn)了這個家的骨縫里,無聲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