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太原柳巷夜市,像個燒開了的大鍋,人聲鼎沸,油煙裹著各種食物的氣味在熱烘烘的空氣里翻滾。
五顏六色的霓虹燈招牌潑灑下廉價的光,在地上流淌,也把蹲在角落里的王小明映得臉上紅一塊綠一塊。
他面前就鋪了塊沾滿油污的臟塑料布,跟周遭那些琳瑯滿目、燈光明亮的攤位一比,寒酸得扎眼。
布上孤零零放著一個巴掌大的舊木盒,盒蓋半開著,露出里面幾顆黑不溜秋、表面粗糙的藥丸子。
旁邊立著片硬紙板,上面用粗黑的馬克筆歪歪扭扭寫著:
“祖?zhèn)鞔罅?,提神醒腦?!卑藗€大字。
“賣大力了喂——!”
“祖?zhèn)髅胤?!最后一盒!?/p>
“二十!就二十拿走!”
“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dāng)?。 ?/p>
王小明扯著脖子吆喝,唾沫星子都快噴出來了。
為了增加點動靜,他還順手把那木盒往塑料布上“啪”地一拍。
這動靜沒招來顧客,反倒把路過的一個小姑娘嚇了一跳,扭過頭狠狠瞪了他一眼,嘴里嘟囔著“神經(jīng)病”,加快腳步擠進(jìn)了人堆里。
王小明的臉皮早就練出來了,對這種白眼渾不在意。
他這位置偏,賣的又是這種上不得臺面的“大力丸”,正經(jīng)人誰好意思湊過來買?
生意冷清是常態(tài)。
喊了半天,嗓子眼都冒煙了,愣是連個問價的都沒有。
“媽的,又白瞎一晚上?!?/p>
他煩躁地低聲罵了句,抬腳就把旁邊那礙事的破紙板踢到攤位后面。
彎下腰,準(zhǔn)備收攤。
那幾顆黑藥丸在木盒里滾了滾,散發(fā)著一股子劣質(zhì)香精混合著土腥的怪味。
就在他剛把木盒蓋上的瞬間,眼角的余光瞥見攤位前的地面上,突然多出了三條拉長變形的影子。
這三個影子無聲無息地罩下來,把他面前本就昏暗的光線遮得更嚴(yán)實了。
塑料布上的油污在陰影里顯得格外膩人。
王小明心里先是一咯噔,隨即涌上一股“開張有望”的竊喜。
他立馬抬起頭,臉上堆起職業(yè)性的、帶著點諂媚的笑容:
“喲!幾位老板,看看咱家的……”
話沒說完,笑容就僵在了臉上。
攤位前面,直挺挺站著三個男人。
都穿著深色的、看起來料子不太好的夾克,戴著那種最普通的黑色棉布口罩,帽檐壓得極低,幾乎遮住了上半張臉。
路燈的光從他們背后打過來,臉藏在帽檐和口罩的陰影里,完全看不清模樣。
這身打扮,這悄無聲息出現(xiàn)的架勢,怎么看都不像是來買“大力丸”的普通客人。
一股涼氣順著王小明的后脊梁悄悄爬了上來。
他硬著頭皮,把沒說完的話接上,聲音不自覺低了幾分:
“…看看咱家的大力?祖?zhèn)髅胤?,提神醒腦,包管…包管頂用!”
他一邊說,一邊努力對那三個黑影擠眉弄眼,試圖傳遞一種“我懂,大家都是男人”的默契。
畢竟買這種藥,遮遮掩掩也正常。
站在左邊,個頭稍矮一點的那個男人,喉嚨里發(fā)出一點含混的聲音,然后抬手拉下了自己的口罩。
一張黝黑、布滿風(fēng)霜溝壑的臉露了出來。
小眼睛,厚嘴唇,鼻梁有點塌。
“老孫?!”
王小明失聲叫了出來,心里那塊懸著的石頭“咚”地一聲落了地,隨即又涌上點疑惑。
老孫是他們這一片有名的“中間人”,專給人介紹些零活散工,路子野得很。
可他記得,上個月聽人嚼舌頭,說老孫在祁縣那邊一個廢棄礦上幫人拉東西時,不小心摔斷了腿,住院了呀?
怎么這就出來了?
看著氣色…是有點灰敗,但走路好像也沒瘸?
老孫沒理會王小明的驚訝,只是朝他飛快地、幅度很小地眨了眨眼,那眼神有點復(fù)雜,王小明一時沒讀懂。
中間那個高個子男人,似乎根本沒在意王小明的吆喝和老孫的動作。
他直接上前一步,動作有點生硬地從夾克內(nèi)袋里掏出幾張鈔票,看也沒看,“啪”的一聲,重重拍在了王小明的攤布上,正好蓋住了那個裝著大力丸的木盒。
“給我來兩盒?!?/p>
高個子的聲音從口罩后面?zhèn)鞒鰜恚值陀謫?,像是砂紙在粗糙的木頭上用力摩擦,聽得人耳膜發(fā)癢。
語調(diào)平板,沒有任何起伏,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王小明愣了一下。兩盒?
他這破大力丸,平時一顆都難賣,今天居然有人張口就要兩盒?
而且這聲音…聽著就讓人不舒服。他下意識地看向老孫。
老孫又朝他使了個眼色,這次意思很明確:趕緊的!
“哎!好嘞!老板爽快!”
王小明的職業(yè)本能立刻占了上風(fēng),管他聲音難不難聽,有錢賺就行!
他臉上的笑容重新變得燦爛,迅速彎下腰,從攤位后面一個破舊的帆布包里又摸出一個同樣臟兮兮的木盒,連同攤布上那個,一起推到高個子面前。
“兩盒,承惠四十塊!”
高個子拍在布上的錢,王小明剛才掃了一眼,是張五十的。
他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去拿那張錢,準(zhǔn)備找零。
就在他的指尖剛碰到那張皺巴巴的五十元鈔票時,一股冰涼滑膩的觸感猛地刺了他一下。
不是心理作用,是真的像摸到了一塊剛從冷水里撈出來的、帶著水汽的金屬片。
他手指一縮,低頭仔細(xì)看去。
這張五十元鈔票,舊得不像話。
邊緣磨損起毛,紙面沾滿了深褐色的、像是干涸泥漿的污漬,還混雜著一些黑綠色的霉點。
但更扎眼的是,在鈔票靠近中間的位置,印著“50”數(shù)字的藍(lán)色油墨旁邊,竟然沾著幾片細(xì)小的、銅綠色的銹跡!
那銹跡像是從什么古老的青銅器上刮下來的,散發(fā)著一股極其微弱的、混合著土腥和金屬銹蝕的冰冷氣味。
剛才那滑膩冰涼的觸感,就來自這幾片綠銹。
“這錢…夠臟的啊老板…”
王小明下意識地嘟囔了一句,心里有點膈應(yīng)。
他做生意收過舊錢,但臟成這樣的,還帶著銅銹味的,真是頭一回見。
他忍著不適,拿起錢,準(zhǔn)備找對方十塊。
“等等?!?/p>
老孫突然湊近了一步,壓低了聲音,那聲音帶著點急促,又有點神神秘秘,
“小明,有個額外的活計,你干不干?”
王小明找錢的手頓住了,抬眼看向老孫:
“啥活計?”
“幫這幾位老板…搬點東西!”
老孫的聲音壓得更低了,幾乎成了氣聲,眼睛瞟了瞟旁邊那兩個沉默的黑影,
“就在礦上,不重,就是跑一趟。事成之后…”
他伸出三根手指,在王小明眼前用力晃了晃,
“能有這個數(shù)!”
三百?
王小明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搬點東西就給三百?
這可比他在這夜市蹲一個月都強(qiáng)!
巨大的誘惑瞬間沖淡了對臟錢的膈應(yīng)和對這三人打扮的疑慮。
他強(qiáng)壓下心頭的激動,謹(jǐn)慎地問了句:
“老孫哥,這活…安全吧?啥礦???別是…”
“包安全!”
老孫立刻打斷他,語氣斬釘截鐵,但眼神卻飛快地閃爍了一下,
“就是祁縣那邊一個老礦洞,早就廢了!就是點…嗯…以前的老設(shè)備零件,人家老板要清理出來。你只管帶路,幫著搭把手搬上車就行!輕省得很!”
他拍了拍王小明的肩膀,那手勁有點大,拍得王小明肩膀生疼。
“行!啥時候?”
王小明不再猶豫。
三百塊!
夠他瀟灑好一陣子了!
“明晚十點,老北風(fēng)礦口。準(zhǔn)時到,別誤了老板的事!”
老孫語速很快地說完。
“成!”
王小明用力點頭。
這時,高個子男人似乎有些不耐煩了。
他伸過手,不是接王小明找的十塊錢,而是又從口袋里摸出兩張同樣皺巴巴、臟兮兮的百元大鈔,直接塞到了王小明手里。
“這,算是定金?!?/p>
那砂紙摩擦般的聲音再次響起,冰冷,沒有情緒。
王小明只覺得手里被塞進(jìn)兩團(tuán)又冷又硬的紙。
低頭一看,又是兩張舊得離譜、沾滿深褐色污漬和可疑黑綠霉斑的百元鈔票。
其中一張的背面,靠近邊緣的地方,同樣粘著幾點刺眼的銅綠色銹跡!
那股子若有若無的土腥鐵銹味更濃了。
沒等王小明從這“豐厚”定金帶來的沖擊和那怪異觸感中回過神,那高個子男人已經(jīng)一把抓起攤布上的兩個木盒,轉(zhuǎn)身就走。
老孫和另一個矮個子黑影也立刻跟上,三人就像來時一樣,腳步很快,轉(zhuǎn)眼就消失在夜市擁擠的人潮里,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王小明捏著手里那三張臟得不像話的鈔票——一張五十,兩張一百。那冰冷的、帶著銹蝕和泥土氣息的觸感透過紙幣清晰地傳到掌心。
三張鈔票都舊得發(fā)脆,邊緣卷曲,深褐色的污漬像是浸透了陳年的血跡,黑綠色的霉斑在霓虹燈下泛著不祥的光澤。
特別是那兩張百元鈔上的銅綠銹點,像幾小塊凝固的、來自地底的毒瘡。
“真他娘的臟…也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翻出來的…”
王小明皺著眉,嫌棄地捻了捻那幾張票子,感覺指尖都沾上了一股洗不掉的陰冷腥氣。
“管他呢,錢是真的就行!”
“明天干完活,得趕緊把這臟錢花出去,看著都晦氣!”
他一邊嘀咕著,一邊帶著點嫌棄又忍不住竊喜的復(fù)雜心情,把三張鈔票胡亂卷在一起,塞進(jìn)了褲兜最深處。
鈔票上那股混合著鐵銹、泥土和淡淡霉變的怪異氣味,似乎透過布料隱隱散發(fā)出來。
他彎下腰,利索地把那塊臟塑料布一卷,連同那個空帆布包一起夾在腋下,抬腳就準(zhǔn)備離開這個給他帶來意外“驚喜”的角落。
剛擠出兩步,旁邊一個賣烤面筋的胖?jǐn)傊?,一邊翻動著滋滋冒油的串兒,一邊用閑聊的口吻,不大不小地對著他旁邊的人嘀咕了一句:
“…誒,你說怪不怪?”
“剛才過去那人影,看著咋那么像孫瘸子呢?”
“他不是上個月在祁縣那破礦上把腿摔斷了嗎?”
“聽說還折了兩根肋骨,躺醫(yī)院嗷嗷叫喚呢…這就能下地溜達(dá)了?”
“見鬼了真是…”
這話像一根冰冷的針,瞬間扎進(jìn)了王小明的耳朵里,直透心底。
他猛地停下腳步,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都涼了半截。
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比剛才觸摸臟錢時強(qiáng)烈百倍,從腳底板“嗖”地一下竄到了天靈蓋。
他僵硬地扭過頭,看向老孫他們消失的方向。
夜市的人流依舊喧囂涌動,霓虹閃爍,哪里還有那三個黑影的蹤跡?
褲兜深處,那三張卷在一起的臟鈔票,此刻仿佛變成了三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大腿生疼。
那冰冷的觸感和若有若無的腥銹味,此刻變得無比清晰,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邪性。
他下意識地把手伸進(jìn)褲兜,死死攥住了那幾張票子。
粗糙、冰冷的紙面摩擦著他的掌心。
在混亂的心跳和嘈雜的人聲中,他鬼使神差地,用大拇指的指甲,在指縫間用力摳了摳其中一張百元鈔上那片頑固的銅綠銹跡。
一小片堅硬的、冰冷的綠色碎屑,被他摳了下來,粘在了指甲縫里。
在霓虹燈下,那碎屑的邊緣,似乎泛著一絲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金色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