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落金枝元寶縮在龍床角落,冰涼的絲綢裹著她微微發(fā)顫的身子,
像裹著一件即將被拆封、卻無人問津其意愿的禮物。殿內(nèi)彌漫著濃重的龍涎香,
幾乎要將她熏暈過去。可在這令人窒息的香氣之下,
她靈敏的鼻子卻捕捉到了一絲更深層、更令人作嘔的味道——腐朽、貪婪,
以及垂死之人散發(fā)的、對青春生命的最后妄念。她生來便有此異稟,聞香識人心。
善意是清泉凜冽,惡意是濁臭撲鼻。而此刻充盈鼻端的,是足以將她溺斃的污濁。
“天命鳳格”……就因為這荒謬的批命,她便被從市井街巷強擄入這深宮禁苑,
甚至等不及冊封典禮,老皇帝便急不可耐地要在今夜將她拆吃入腹。
殿門外傳來沉重而虛浮的腳步聲,伴隨著壓抑的咳嗽。老皇帝進來了,宮人悄無聲息地退下,
合攏殿門,隔絕了外界最后一絲光亮。元寶攥緊了衣襟,指節(jié)泛白。
她能“聞”到那雙渾濁的眼睛正貪婪地鎖住她,那目光如有實質,黏膩又惡心。
“小美人兒……莫怕……”老皇帝的聲音嘶啞,帶著喘不上氣的嗬嗬聲,
“讓朕好好看看這‘鳳命’是何等滋味……”他踉蹌著撲過來,帶著一身病氣和熏人的藥味。
元寶驚惶地向后縮,后背猛地撞上冰冷的床柱。龍涎香混著老人身上特有的衰敗氣味,
幾乎讓她窒息。她能清晰地“聞”到他那迫不及待的占有欲,骯臟得讓她想吐。
老皇帝嘿嘿笑著,枯瘦的手開始解自己的龍袍,動作因急切和虛弱而顯得笨拙可笑,
卻又透著不容抗拒的恐怖。明黃的龍袍滑落在地,露出內(nèi)里明黃色的中衣。他朝她伸出手,
那手上布滿斑點,指甲略長。元寶閉上眼,絕望如同冰水,瞬間淹沒了頭頂。
預想中的觸碰并未到來。取而代之的,
是一聲沉悶的、像是破風箱終于徹底碎裂的異響——“嗬!”緊接著,
是重物轟然倒地的聲音。元寶猛地睜開眼。方才還一臉淫邪的老皇帝,此刻雙目圓瞪,
嘴巴大張,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一只手還向前伸著,似乎想抓住什么。
他的臉上凝固著難以置信的驚愕,以及生命迅速抽離后的死灰。
濃烈的龍涎香再也壓不住那瞬間爆開的、徹底的死寂之氣。他死了。就在她面前,
脫下龍袍的瞬間,暴斃而亡。巨大的驚駭攫住了元寶,她死死捂住嘴,才沒有尖叫出聲。
心臟瘋狂地擂動著胸腔,幾乎要跳出來。殿外似乎聽到了里面的異動,有細微的騷亂聲傳來,
但無人敢擅自入內(nèi)。完了。這是元寶腦中唯一的念頭。無論原因為何,
皇帝死在了欲要臨幸她的當口,她注定會成為那個千夫所指的“克帝”煞星。等待她的,
唯有殉葬,或是更凄慘的下場??謶窒癖涞奶俾?,一圈圈纏緊她的心臟,
幾乎要讓她停止呼吸。她縮回床角,將自己抱成一團,小小的身子抖得不成樣子。就在這時,
殿門被極輕地推開一條縫隙。一盞孤燈率先探入,昏黃的光暈驅散了一小片黑暗,
映出一個頎長清瘦的身影。來人提燈步入,腳步輕得聽不見一絲聲響。
他穿著一身深墨色的宦官服飾,卻質地精良,領口袖邊繡著暗紋,
與外頭那些低等內(nèi)侍截然不同。燈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頜線,膚色是久不見日光的冷白,
墨發(fā)一絲不茍地束在官帽之下。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地上已然氣絕的老皇帝身上,
淡漠得如同看一件死物。隨即,那視線便轉向龍床上瑟瑟發(fā)抖的她。那是一雙極深的眸子,
眼尾微微上揚,綴著一顆極小卻鮮紅的朱砂痣,在燈下恍若一滴將落未落的血淚,
給他清冷的面容平添了幾分詭艷。元寶下意識地用力嗅了嗅。很奇怪。這人身上,
沒有任何強烈的情緒之氣。沒有驚恐,沒有貪婪,沒有諂媚,
也沒有常見的宦官身上的那種陰郁怨憤。只有一種近乎虛無的冷寂,像雪后荒原,萬籟俱寂。
但在這片虛無之下,又極深處地隱藏著一絲極微弱的、難以捕捉的……憐惜?他走近,
無聲地解下自己身上那件墨色披風,俯身,動作輕柔卻不容拒絕地裹在她幾乎赤裸的肩頭。
披風還帶著他身體的微涼溫度,以及一股極淡的、冷冽的皂角清香,
瞬間將她從那令人作嘔的龍涎香和死氣中剝離出來些許?!肮媚?,”他開口,
嗓音是一種特殊的低啞,像是被砂紙磨過,卻奇異的不難聽,反而有種撓人心肺的質感,
“驚著了?!彼皇窃趩栐?,而是在陳述。元寶仰著臉,淚眼朦朧地看著他,
一句話也說不出。他沒有多余的話,只是伸出手,那手指修長白皙,骨節(jié)分明,
好看得不像一個太監(jiān)的手,只是指尖透著一種缺乏血色的冰涼。他輕輕握住她的腳踝。
元寶猛地一顫。那冰涼的觸感激得她足弓下意識地繃緊蜷縮。他的動作頓了一下,垂著眼眸,
濃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遮住了其中驟然翻涌的暗色。他依舊沉默著,
姿態(tài)卑微而標準地跪蹲下去,小心翼翼地替她穿上不知何時被他拾起的繡鞋,動作細致輕柔,
仿佛在對待什么易碎的珍寶。指尖不可避免地擦過她敏感的足弓肌膚。
又是一陣細微的戰(zhàn)栗從相觸點竄起,直沖頭頂。元寶看見他喉結極其輕微地滾動了一下,
再抬眼時,眸色深得如同化不開的濃墨,那里面的情緒復雜難辨,有隱忍,有自嘲,
有翻涌的暗潮,最終都歸于那片沉寂的虛無。他替她穿好鞋,站起身,
依舊是那副低眉順目的恭謹模樣,仿佛剛才那瞬間的失態(tài)只是她的錯覺。他朝她伸出手,
燈光映著他蒼白的手掌?!按说夭灰司昧?。”他啞聲道,“跟奴走吧?!薄叭ァツ??
”元寶的聲音帶著哭后的沙啞和小獸般的驚怯。他微微抬眸,
眼尾那點朱砂痣在燈下紅得灼眼?!盎丶?。”第2章 鎖深宮蕭敬余的手冰涼,
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穩(wěn)定力量。元寶幾乎是被他半扶半抱著,悄無聲息地避開了巡夜的守衛(wèi),
穿梭在宮墻投下的巨大陰影里。他的腳步輕得像貓,
對宮中的每一條暗道、每一處拐角都爛熟于心。她裹緊了他的墨色披風,
那冷冽的皂角清香絲絲縷縷地鉆入鼻腔,奇異地撫平了她一些驚惶。她偷偷側目看他,
他下頜線繃得有些緊,面色在月光下更顯蒼白,眼尾那點朱砂痣?yún)s紅得驚心。他“聞”起來,
依舊是一片沉寂的雪原,
仿佛剛才帝王暴斃、帶她逃離驚險重重都未能讓他心緒產(chǎn)生半分波動。最終,
他帶著她閃身進入一處僻靜的院落,門楣上懸著“司禮監(jiān)值房”的牌匾。
比起后宮宮殿的富麗堂皇,這里顯得格外冷清肅穆,
空氣里彌漫著墨香和一種淡淡的、類似草藥的清苦氣。值房內(nèi)陳設簡單,一床一桌一柜,
收拾得纖塵不染,整潔得近乎刻板?!肮媚飼呵以诖税采恚忾g一切,奴會處置。
”他松開手,退開一步,恢復了那種恭謹而疏離的姿態(tài),
仿佛剛才那個在帝王寢宮里果斷帶她走的人不是他。“他們……他們會找到我嗎?
”元寶的聲音帶著未散的哽咽,小手緊緊揪著披風的邊緣。蕭敬余垂著眼:“陛下駕崩,
宮中大亂,無人會深究一個‘已殉葬’的秀女?!薄耙蜒吃??”元寶愕然?!笆?。
”他答得簡短,卻自有分量,“從此刻起,世上再無‘元寶’此人。
姑娘只是司禮監(jiān)內(nèi)一個不存在的人影。
”他轉身從柜中取出一套灰撲撲的小太監(jiān)服飾:“請姑娘換上,以防萬一?!痹獙毥舆^衣服,
指尖冰涼。她明白,這是目前唯一的生路。待她換好衣服,
略顯寬大的衣袍更襯得她身形單薄可憐。蕭敬余正站在窗邊,凝神聽著外面的動靜。
夜色漸深,宮中的哭嚎和騷亂似乎漸漸平息,一種更令人窒息的寂靜籠罩下來。他回頭,
看見她穿著不合身的太監(jiān)服,墨發(fā)松散,小臉蒼白,眼眶和鼻尖卻哭得紅紅的,
像只無家可歸的幼貓,怯生生地站在他的地盤里。他眸光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很快又歸于沉寂?!肮媚镄??!彼噶酥肝輧?nèi)唯一的那張床,“奴在外間值守。
”“那你……”元寶下意識地問。“奴才習慣了。”他打斷她,語氣沒有任何起伏。夜深了,
窗外淅淅瀝瀝下起了雨,敲打著窗欞。元寶縮在那張冰冷的板床上,
身上蓋著的是蕭敬余另找出來的一條薄被,依舊帶著那股冷冽的皂角香??伤婚]眼,
就是老皇帝暴斃時圓瞪的雙眼,是那濃重的死氣,
是周圍人可能投來的恐懼和惡意揣測的目光??謶秩缤焦侵?,啃噬著她的神經(jīng)。
雷聲轟隆一聲炸響。元寶猛地驚坐起來,冷汗浸透了里衣。黑暗中,
她仿佛看到無數(shù)雙手要將她拖去殉葬?!安灰瓌e過來……”她啜泣著,
跌跌撞撞地爬下床,循著外間一點微弱的光亮和那個沉寂的氣息跑去。
蕭敬余正坐在外間的燈下,指間捻著一串沉香木念珠,聞聲抬頭。
一個小小的、顫抖的身影徑直撲進他懷里,冰涼的小手死死環(huán)住了他的腰。
“我怕……我好怕……”她把臉埋在他冰涼的衣料里,哭得渾身發(fā)顫,
溫熱的淚水迅速洇濕了他胸前的衣襟。蕭敬余整個人瞬間僵住。
那串念珠在他指間發(fā)出細微的磕碰聲。他身體繃得像一塊石頭,
垂眸看著懷里這顆毛茸茸的腦袋,感受著胸前陌生的、滾燙的濕意,
和那纖細手臂帶來的、不容忽視的禁錮力量。他從未與人如此貼近。她的顫抖,她的恐懼,
她的柔軟,都透過薄薄的衣料清晰地傳遞過來,像一道滾燙的烙鐵,燙得他無所適從。
他抬起手,懸在半空,遲疑了許久,最終,掌心極其僵硬地、輕輕地落在她單薄的后背上。
動作生澀得近乎笨拙。“不怕?!彼麊÷曢_口,聲音比平時更低沉沙啞了幾分,“沒事了。
”他甚至不敢回抱,只是那只手,極輕極輕地,一下下拍著她,
帶著一種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小心翼翼。懷里的哭泣聲漸漸低了下去,變成斷斷續(xù)續(xù)的抽噎。
她似乎在他這片冰冷的“雪原”和生澀的安撫中,找到了一絲詭異的安全感,
竟就這樣抱著他的腰,慢慢睡去。蕭敬余一動不動,任由她靠著,
感受著懷里逐漸變得綿長的呼吸。燈花噼啪一聲爆響,
映照著他復雜難辨的眸光和微微滾動的喉結。雨聲漸歇。突然,
院外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和喧嘩,火把的光亮透過窗紙映了進來!“給本宮搜!
有人看見那克死皇上的煞星往這邊來了!”一個嬌叱的女聲尖銳地劃破寂靜,
是得寵的劉貴妃!“蕭掌印,你這司禮監(jiān),難道也敢窩藏欽犯不成?!
”值房的門被毫不客氣地拍響。元寶被驚醒,猛地抬頭,臉上還帶著淚痕,
眼中瞬間溢滿驚恐,下意識地更緊地抓住蕭敬余的衣服。蕭敬余眼神一凜,
那片雪原瞬間凝成了冰。他低頭,看著元寶驚恐失措的小臉,眼中閃過一絲極快的決斷。
下一刻,他猛地掰開她環(huán)在他腰上的手,力道之大,讓她踉蹌著后退了兩步。
不等元寶反應過來,他驟然起身,揚手——“啪!”一記清脆狠戾的耳光重重扇在元寶臉上!
元寶被打得偏過頭去,臉頰瞬間紅腫起來,火辣辣的疼,耳朵里嗡嗡作響,整個人都懵了。
她難以置信地看向蕭敬余。只見方才還容許她靠近、甚至生澀安撫她的男人,此刻面覆寒霜,
眼神陰鷙冰冷,居高臨下地睨著她,仿佛在看一堆令人作嘔的穢物?!安恢阑畹馁v婢!
”他嗓音尖利刻薄,充滿了太監(jiān)特有的陰冷腔調(diào),“慌不擇路,竟敢撞到本督這里來求庇佑?
你也配!”值房的門在這一刻被從外推開,劉貴妃帶著一群宮人侍衛(wèi)闖了進來,
正好將這一幕看在眼里。元寶捂著臉,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看著眼前這個瞬間變得陌生而可怕的男人,心口像是被狠狠捅了一刀,
比臉上的疼痛更要命百倍。蕭敬余甩了甩手,仿佛碰了什么臟東西一樣,轉向劉貴妃,
微微躬身,語氣恢復了恭敬,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硬:“貴妃娘娘明鑒,此等晦氣之物,
奴才正要處置,豈容她玷污了娘娘圣目。
”劉貴妃狐疑的目光在元寶紅腫的臉頰和蕭敬余冷漠的表情間逡巡。就在這時,
一滴殷紅的血,順著蕭敬余垂在袖口下的指尖,悄然滴落在地面上,洇開一小朵刺目的血花。
——方才那看似扇向她耳光的手,實則用藏在袖中的薄刃,快而準地劃破了他自己的手臂。
第3章 折腰吻劉貴妃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針,
在元寶紅腫的臉頰和蕭敬余滴血的手指間來回梭巡。殿內(nèi)空氣凝滯,
只剩下火把燃燒的噼啪聲和元寶壓抑的、細微的抽氣聲?!芭叮俊辟F妃拖長了語調(diào),
帶著審視的意味,“蕭掌印倒是‘忠心耿耿’,替本宮教訓起這晦氣東西了。
”她刻意忽略了那滴刺目的血,仿佛那只是無關緊要的塵埃。蕭敬余微微躬身,姿態(tài)恭順,
語氣卻是不卑不亢的平穩(wěn):“娘娘謬贊。宮中驚變,陛下新喪,
此等不詳之人驚擾圣駕已是死罪,若再沖撞娘娘鳳體,奴才萬死難辭其咎。
奴才這就將她拖去慎刑司,細細審問其沖撞之罪,定給娘娘一個交代。
”他將“慎刑司”三個字咬得略重,那里是宮人的修羅場,進去了便是九死一生。
這話聽起來,倒像是他急于處置這燙手山芋,并借此向新主子表忠心。
劉貴妃眼底的疑竇稍減。她自然不信蕭敬余全然忠心,但這小太監(jiān)看著確實礙眼,
蕭敬余愿意代勞處理干凈,她也樂得清靜,免得沾染一身晦氣?!凹热绱耍?/p>
本宮便等著蕭掌印的‘交代’?!彼浜咭宦?,目光最后剮過元寶蒼白的小臉,拂袖轉身,
“我們走!”一群人簇擁著她,浩浩蕩蕩地離去,火光漸遠,值房內(nèi)重新陷入昏暗和寂靜。
門被輕輕合上。直到外面的腳步聲徹底消失,蕭敬余挺直的背脊才幾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
他沒有立刻回頭,而是先走到窗邊,確認院外再無他人。元寶依舊僵立在原地,
臉頰火辣辣地疼,心里卻是一片冰涼的茫然和委屈。她看著他的背影,
方才他那陰鷙冰冷的表情和刻薄的話語還在耳邊回蕩,讓她心口窒悶得發(fā)疼。他轉過身,
臉上已恢復了平日的沉寂,只是臉色似乎比剛才更白了些。他走到她面前,
目光落在她紅腫的側臉上。那目光里沒有了之前的冰冷和厭惡,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深的、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沉甸甸的,壓得元寶呼吸一窒。他伸出手,
指尖微顫,似乎想碰一下她的傷處,卻在即將觸及時猛地停住,蜷縮著收了回去?!疤勖??
”他啞聲問,嗓音比剛才更加沙礫磨過。元寶的眼淚一下子又涌了上來,不是因為臉疼,
而是因為他這聲壓抑的詢問。她用力搖了搖頭,眼淚卻甩了出來。他沉默地轉身,
從柜子深處取出一個不起眼的小瓷瓶和一段干凈的棉布。“過來?!彼吐暤?。
元寶挪步過去。他示意她坐在燈旁的凳子上,自己則單膝跪地,與她平視。
這個姿勢讓他顯得不再那么高高在上,反而有種卑微的虔誠感。他打開瓷瓶,
一股清苦的藥香彌漫開來。他用棉布蘸了藥膏,
動作極其輕柔地、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她紅腫的臉頰上。冰涼的藥膏緩解了灼痛感,
而他指尖那刻意控制的、細微的顫抖,卻像羽毛一樣搔刮著元寶的心尖。她低頭,
能看到他低垂的眼睫,長長的,在蒼白的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也能看到他垂落的袖口下,
那道他自己劃出的、仍在緩緩滲血的傷口。“你的手……”她哽咽著開口。“無礙。
”他打斷她,專注著手上的動作,仿佛那只是無關緊要的小傷。替她上完藥,
他將藥瓶和剩余棉布遞給她:“收好,明日再涂一次?!痹獙毥舆^藥瓶,
冰涼的瓷瓶握在手里,卻覺得燙人。她的目光無法從他還在流血的手臂上移開。
“我……我?guī)湍惆!彼钠鹩職猓曇暨€帶著哭腔。蕭敬余似乎想拒絕,
但看著她淚眼朦朧卻執(zhí)拗的眼神,終究還是沉默地坐到了另一張凳子上,
將受傷的手臂伸了過來。元寶小心翼翼地卷起他的袖口。那道傷口不深,卻很長,皮肉外翻,
血珠仍在不斷滲出,看得她心頭一揪,鼻子發(fā)酸。她拿出棉布,
笨拙卻極其仔細地替他清理傷口,然后蘸了更多的藥膏,輕輕涂抹上去。
眼淚不受控制地滴落,正好砸在他手背上。那滴淚,滾燙。蕭敬余的手臂猛地一顫,
像是被灼傷般想要縮回,卻又強行忍住。他抬眸看她,眼底是翻涌的墨海,
有什么東西在劇烈地沖撞著那層冰冷的外殼。忽然,他毫無預兆地起身,然后單膝跪了下去,
姿態(tài)卑微到了塵埃里。他仰頭看著她,燈光映亮他蒼白的臉和眼尾那點猩紅的朱砂痣。
他伸出手,輕輕握住了她沾著藥膏的手指,唇瓣顫抖著,近乎虔誠地貼上她的指尖。
那觸感冰涼而柔軟。元寶渾身一震,忘記了哭泣。“姑娘的眼淚,”他啞聲開口,
聲音破碎得厲害,“臟了奴才的手?!彼拇揭琅f貼著她的指尖,呼出的氣息灼熱,
與她指尖的冰涼形成詭異對比?!芭懦錾肀百v,身子殘缺,從里到外,早就臟透了,
爛透了?!彼猿暗毓戳斯醋旖牵切σ獗瓤捱€難看,“但奴才……想活。”他抬起眼,
目光死死鎖住她,那片沉寂的雪原終于裂開縫隙,露出底下洶涌的、近乎絕望的渴望。
“奴才想活得久一點,”他一字一頓,每個字都像是從肺腑中擠壓出來,帶著血沫,
“再久一點……才能護著姑娘,久一點。”值房里安靜得只剩下兩人交錯的呼吸聲。夜深了,
寒意漸重。元寶看著他跪在面前,說著最卑微的話,眼神卻偏執(zhí)得駭人。
心口那點委屈和恐懼忽然就被另一種更洶涌的情緒覆蓋了,酸澀脹滿,讓她喘不過氣。
她抽回手,在他眸光驟然黯下去的瞬間,卻拿起了剩下的干凈棉布,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
卻異常堅持:“還沒包扎好?!彼疽馑厝?。蕭敬余沉默地照做。元寶站在他身前,
低頭小心翼翼地為他纏繞繃帶。因為距離太近,她的呼吸輕輕拂過他的頭頂發(fā)絲。
或許是因為心緒激蕩,她的手有些抖,系了幾次都沒能系好那個結。忽然,
一只冰涼的手覆上了她的手腕,止住了她的動作。他握得不緊,甚至稱得上輕柔,
但那突如其來的觸感和低于常人的體溫還是讓她顫了一下?!翱梢粤恕?/p>
”他嗓音低啞得不成樣子,“剩下的……奴才自己來。”他不敢抬頭看她,側著臉,
下頜線繃得極緊。“姑娘……”他喉結滾動,聲音里帶著一種痛苦的克制,“別再看了。
”元寶的目光卻落在他微微泛紅的耳廓上,落在他不斷滾動的喉結上。她聞到了,
那片雪原之下,有什么東西正在劇烈地燃燒,發(fā)出冰層碎裂的噼啪聲響。鬼使神差地,
她非但沒有退開,反而用空著的那只手,輕輕按住了他想要自行系結的手指。
他的手指猛地一僵,冰冷徹骨。四目終于相對。呼吸在極近的距離里交纏,變得灼熱而潮濕。
他的眼眸深得如同漩渦,幾乎要將她吸進去。
那里面翻涌著渴望、自卑、瘋狂、克制……種種情緒激烈碰撞。他的唇色很淡,
此刻卻因為緊抿而顯出一絲異樣的紅。元寶的心跳如擂鼓,血液奔涌著沖上頭頂。
她看著他近在咫尺的唇,看著他那雙寫滿掙扎與痛苦的眼睛??諝夥路鹉塘耍?/p>
每一粒塵埃都在無聲叫囂。唇與唇之間的距離,只剩下一寸。甚至能感受到對方呼吸的溫度。
蕭敬余的瞳孔驟然收縮,像是從一場迷夢中驚醒,猛地偏開頭,
避開了那幾乎不可避免的觸碰。他閉上眼,長睫劇烈顫抖,聲音破碎得只剩下氣音,
帶著無盡的自嘲和悲涼:“奴才……沒根的東西……不敢玷污了姑娘?!边@句話像一盆冰水,
澆熄了空氣中曖昧的火星,也澆得元寶心臟狠狠一縮,為他話里那深入骨髓的痛楚和自卑。
她看著他蒼白的側臉,看著他緊蹙的眉頭,看著他仿佛承受著巨大煎熬的模樣。
那股一直縈繞在心間的酸澀和沖動,終于沖破了所有枷鎖。她忽然湊上前,溫軟濕潤的唇瓣,
又快又輕地印在了他冰涼的臉頰上。一觸即焚。如同蝴蝶停留,又似雪花消融。
蕭敬余渾身劇震,猛地睜開眼,難以置信地看向她,仿佛被那道輕微的觸感定格成了雕塑。
元寶臉頰緋紅,心跳快得幾乎要蹦出胸腔,卻強撐著與他對視,聲音輕卻清晰,
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柔軟的瘋勁:“你不敢……”“我敢。
”第4章 賜婚局那一吻落下的觸感,如同滾燙的烙印,灼穿了蕭敬余冰封的表象。
他猛地后退一步,像是被什么無形的東西狠狠刺中,瞳孔縮緊,難以置信地瞪著元寶。
那總是沉寂如雪原的氣息驟然混亂,掀起驚濤駭浪,是恐慌,是狂喜,是更深重的自鄙,
還有一絲幾乎要被碾碎的絕望。他抬手,指尖顫抖著,虛虛碰了碰自己被親過的臉頰,
那里仿佛還殘留著柔軟溫熱的錯覺?!肮媚铩彼ひ魡〉脦缀跛榱?,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碾磨出來,“您……您不該……”不該什么?
不該觸碰他這殘缺之人?不該給予他這永不可及的奢望?他自己也說不下去,
只是那雙眼尾染著朱砂的眸子,死死鎖著她,里面情緒翻涌,幾乎要將他整個人吞噬。
元寶被他劇烈的反應嚇住了,臉頰紅得滴血,勇氣瞬間泄盡,只剩下后知后覺的羞赧和慌亂。
她下意識地想后退,腳下卻絆了一下。蕭敬余幾乎是本能地伸手扶了她一把,
指尖冰涼觸及她溫熱的手腕,又像被燙到般猛地松開。兩人僵立在值房昏黃的燈光下,
空氣粘稠得化不開,彌漫著藥香、血腥味和一種從未有過的、令人心悸的曖昧與尷尬。
就在這時,窗外傳來三更的梆子聲,沉悶而悠長,如同敲在人心上。
這聲響驚破了室內(nèi)的迷障。蕭敬余眼中的狂瀾迅速褪去,重新覆上冰層,只是那冰層之下,
裂痕叢生。他垂下眼睫,將所有情緒死死壓回深處,又變回了那個恭謹隱忍的司禮監(jiān)掌印。
“夜已深,姑娘受了驚嚇,該歇息了?!彼曇艋謴土似饺盏牡蛦?,
卻透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奴才告退。”他幾乎是落荒而逃般地轉身,快步走出值房,
細心地為她帶上了門。元寶獨自站在屋內(nèi),
聽著門外他漸漸遠去的、輕得幾乎聽不見的腳步聲,抬手輕輕按在自己依舊發(fā)燙的唇上,
心亂如麻。那一夜之后,蕭敬余似乎刻意避開了她。送飯換藥皆由一個小啞太監(jiān)接手。
元寶被徹底藏在了這方寸之地,如同一個真正的幽靈。
外界關于老皇帝暴斃和新帝登基的消息斷斷續(xù)續(xù)傳來,她知道如今龍椅上坐著的,
是先帝那位體弱多病、卻城府極深的幼弟。她聞得到,宮中氣氛一日緊過一日。
蕭敬余身上的氣息偶爾遠遠飄來,總是帶著濃重的疲憊和一種山雨欲來的冷肅。
直到這日午后,那小啞太監(jiān)送飯時,臉色驚惶,比手畫腳地指向外面,
又做出一個“殺頭”的動作。元寶心頭一跳,一股強烈的不安攫住了她。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