騾車在顛簸的土路上吱呀作響,每一下都像要散架。城外風更大,毫無遮擋地刮過來,吹得人頭巾獵獵作響,臉皮像是要裂開。那對老夫妻縮在另一邊,自始至終沒抬過頭,像是兩尊凍僵的泥塑。
沈知棠不再回頭,目光只盯著前方無盡延伸的、覆著薄雪的荒路。她的沉默像一塊冰,壓在我心頭。
八里莊聽起來是個莊子,到了才知道,不過是官道旁稀疏落著的幾十戶土坯房,被一圈低矮破敗的土墻圍著,像個被遺忘的土疙瘩。騾車在莊子口就停了,車夫嘟囔著不肯再往里走。沈知棠沒說什么,利落地跳下車,我也跟著下去,凍僵的腳落地時一軟,差點跪倒。
她沒扶我,只掃了一眼:“活動開,別停?!?/p>
莊子比城里看起來更窮破,泥濘的小路上幾乎不見人影,只有幾條瘦骨嶙峋的狗有氣無力地吠叫著。空氣里彌漫著牲口糞和燒劣質(zhì)煤煙混合的嗆人味道。
沈知棠似乎對這里很熟,引著我七拐八繞,避開可能的視線,最終停在一處比別家更顯孤零零的院落前。院墻塌了半截,柴門虛掩著。她推開柴門,院子里荒著,只有一口枯井,井沿上堆著積雪。
正房的門關(guān)著,她上前, again,有節(jié)奏地敲了幾下。
這次來開門的是個中年漢子,穿著打補丁的棉褲棉襖,臉上帶著被風霜刻出的深刻皺紋,眼神卻銳利,像鷹。他看到沈知棠,又掃過我,眉頭幾不可見地皺了一下,側(cè)身讓我們進去。
屋里比顧媽家更冷,幾乎和外面一個溫度??皇菦龅?,灶是冷的,只有屋角一個小泥爐里埋著點炭火,散發(fā)著微弱的暖意。屋里陳設(shè)簡單到近乎空蕩,一張破桌,兩條長凳,炕上一卷鋪蓋。
“老鐘。”沈知棠開口,聲音在這冰冷的屋子里顯得格外清晰,“城里出事了,李家的三兒子沒了,風聲緊?!?/p>
被稱為老鐘的漢子臉色一沉,沒問細節(jié),只點了點頭,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疑慮。
“她叫……”沈知棠頓了一下,似乎才想起這個問題,看向我。
“惠英。”我低聲說,省去了那個此刻顯得無比諷刺的姓氏。
“惠英,”沈知棠從善如流,對老鐘說,“她暫時跟著我??煽?。”
老鐘的眉頭皺得更緊,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硬邦邦地吐出兩個字:“麻煩?!?/p>
沈知棠沒理會他的不滿,徑直走到桌邊,從隨身的小皮箱里拿出地圖一樣的東西鋪開,又取出紙筆:“城里現(xiàn)在的布防和盤查情況我畫給你,最近的聯(lián)絡(luò)點要暫時靜默。另外,盡快把消息遞出去,查清楚昨晚除了我們,還有誰在城里點了火?!?/p>
她的語速很快,條理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老鐘沉默地聽著,不時點頭。
我站在屋子中間,手腳無處安置,像個多余的物件。他們的話我一半聽不懂,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竄上來,比屋外的風更刺骨。他們做的事,比我想象的似乎還要危險得多。
老鐘拿了沈知棠畫好的紙,仔細折好塞進懷里,又看了我一眼,這才轉(zhuǎn)身匆匆離開,身影很快消失在院外。
屋里只剩下我和沈知棠,還有那盆將熄未熄的炭火。
她走到炕邊,摸了摸冰涼的炕席,沒什么表情,又從墻角抱來一些枯草和柴火,蹲到那泥爐前,嘗試把火弄旺些。動作不算熟練,但很穩(wěn)。
火光跳躍起來,映亮她沾著灰漬的側(cè)臉,和那雙過于專注的眼睛。
我鼓起勇氣,挪到爐子邊,伸出手去烤那點微弱的暖氣。
“沈…沈小姐,”我聲音干澀,“我們…要在這里待多久?”
“看情況?!彼龥]抬頭,用一根細柴撥弄著炭火,“等風頭過去,等新的指令?!?/p>
“指令?”我茫然重復(fù)。
她終于抬起頭,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平靜無波,卻讓我覺得自己問了個極其愚蠢的問題。
“你以為,我們從那座吃人的城里逃出來,是為了換個地方繼續(xù)茍活?”她語氣里聽不出嘲諷,卻比嘲諷更讓人難堪。
我啞口無言。
炭火噼啪一聲,爆出一點火星。
她扔下柴棍,站起身,走到那口黑漆木箱前——這屋里似乎每個安全點都有這么一口類似的箱子——打開,從里面拿出幾本薄薄的、紙張粗糙發(fā)黃的書冊,還有一份折疊起來的報紙。
她把東西放到桌上。
“認得字嗎?”她問。
我遲疑了一下,點點頭,又搖搖頭:“在戲班…跟一個落魄老先生認過幾百個,唱詞本子…大概能磕磕絆絆念下來?!?/p>
她沒說什么,把其中一本冊子和那份報紙推到我面前。
冊子封面沒有任何字樣,里面的字跡小而密,是手抄的。報紙是《申報》,日期是前幾天的。
“能看多少看多少,看不懂的問我?!彼Z氣平淡,像是在吩咐一件最尋常不過的事,“從今天起,除了學怎么活下去,還得學明白,我們?yōu)槭裁椿钪?,又準備為什么去死?!?/p>
為什么活著?為什么去死?
這話像錘子砸在我心口。我茫然地拿起那份報紙,觸手粗糙冰涼。上面的字我大多認得,但連在一起,那些“革命”、“風潮”、“列強”、“瓜分”,卻像隔著一層濃霧。
我抬頭看向她。她已經(jīng)重新坐回桌邊,就著窗外透進來的、越來越亮的天光,專注地看著另一份文件,手指無意識地在那份手繪的布防圖上輕輕點著。
陽光照在她臉上,能看清她眼底淡淡的青黑,和一絲極力掩飾卻仍透出的疲憊。但她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株被風雪壓彎卻絕不折斷的蘆葦。
我低下頭,手指劃過報紙上冰冷的鉛字。
“……局勢危殆……民不聊生……變革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