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齊佳氏·惠英,憑著滿族的天足和一副好嗓子,在京城戲班子混出名堂。
>十六歲被兵部左侍郎家的李公子強納為妾,他摩挲著我從未纏裹的雙腳輕笑:“這雙腳,合該踩碎多少漢人的心。”
>直到那個留洋歸來、一雙眼清亮逼人的未婚妻站到我面前。
>李公子暴斃那夜,她攥住我扎刀的手急聲低語:“裹腳布解了,路要怎么走,你想清楚!”
>硝煙亂世,兩個女人并肩隱入黑暗,她教我認字讀報,我護她槍林穿梭。
>最新接頭密報傳來——組織指示:“旗袍與戲服,皆可成戰(zhàn)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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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臺子后面的味兒,臊哄哄又香噴噴。
是刨花頭油的膩香,混著汗酸、劣質胭脂,還有角落馬桶永遠散不去的騷氣。我正對著一面水銀斑駁的鏡子卸油彩,一點點,慢得要命,指尖沾了豆油,一點點把那濃墨重彩的紅白黑暈開。鏡子里的人影模糊,只剩一雙眼睛,還沒褪盡戲里的流光。
外頭隱隱約約還有叫好聲,像是隔了一層厚厚的棉花。
“惠英!磨蹭什么呢!李大人府上的堂會,點了你的《游園驚夢》!趕緊的,班主都快把自己那頭騾子薅禿了!”簾子啪地被掀開,小豆子那顆腦袋擠進來,尖著嗓子嚷。
我沒應,指尖捻著最后一片胭脂,看著它在指尖化開,像一滴稀薄的血。
旁邊突然一聲悶哼,帶著哭腔。是唱青衣的秀蓮,正蹺著她那雙真正的三寸金蓮,哆哆嗦嗦往下卸那裹得死緊的腳布。一層又一層,汗血和膿水的腥氣混在一起,直沖鼻子。那腳,扭曲得不像個東西,趾頭折下去,踩著腳心,像個發(fā)育畸形的肉瘤。
她額上全是冷汗,嘴唇咬得死白。
我挪開眼,看向自己踩在冷地上的一雙腳。大,骨節(jié)分明,因為常年練功,足弓繃得緊實,沾著點地上的灰塵,穩(wěn)穩(wěn)當當站著。班主以前不是沒逼過我纏,阿瑪死的早,額娘哭得暈過去幾次,到底沒拗過班主塞過來的那幾兩銀子??山袒竟Φ膸煾戈业哪_看了半天,嘖了一聲:“滿姑奶奶的腳,天生吃這碗飯的,纏了可惜了。再說,如今老佛爺也興看天足戲呢?”
就這么混賴過去了。
秀蓮吸著鼻子,啞聲說:“惠英姐,還是你好命?!?/p>
我好命?我扯了下嘴角,沒答話。油彩卸凈了,露出底下一張略顯蒼白的臉,眉眼細長,帶著點褪盡柔媚后的冷峭。
李侍郎家的堂會氣派得很。燈籠從門口一直掛到二進門,照得夜如白晝。臺上水袖翻飛,咿咿呀呀唱著“原來姹紫嫣紅開遍”,臺下的老爺太太們嗑著瓜子,閑聊的聲音比鑼鼓聲還響。
我唱得格外賣力,眼風卻不由自主往主位上掃。
那位李公子,李鴻明,兵部左侍郎家的三少爺,京城里有名的紈绔。他半癱在太師椅里,一只手轉著倆核桃,另一只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椅子扶手,眼睛沒看臺子,倒是在那些穿梭伺候的小丫鬟身上逡巡。目光黏膩,像蛇信子。
一曲終了,得了些稀拉掌聲。班主點頭哈腰引我去敬酒。
走到主桌前,斂衽行禮。李公子像是才看見我,慢悠悠坐直了,那雙桃花眼把我從上到下刮了一遍,最后,落在我裙擺下露出的鞋尖上。
他忽然笑了,朝我勾勾手指。
我上前一步。
他毫無預兆地彎腰,伸手就攥住了我的腳踝。冰涼的指尖激得我猛地一顫,差點叫出聲。周圍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目光都盯在我身上,戲臺上還在唱著,卻像是另一個世界的聲音。
他摩挲著我的腳踝骨,又順著往下,隔著繡花鞋,捏了捏我的腳掌。力道不輕不重,帶著一種令人齒冷的玩味。
“嘖,天足,”他抬起頭,眼里閃著一種奇異的光,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有趣的玩意兒,嘴角噙著那抹讓人極不舒服的笑,“真好。這雙腳,合該踩碎多少漢人的心?!?/p>
席上有人哄笑,有人附和:“李三爺高見!”
我胃里一陣翻滾,臉上卻還得擠出點僵笑。他手指的觸感像冰涼的爬蟲,久久黏在皮膚上。
兵部侍郎府上來提人時,班主臉上的褶子笑成了一朵殘敗的菊花。五十兩雪花銀,把我齊佳氏·惠英賣了個干凈。
額娘被接來見我最后一面,哭得幾乎斷氣,抓著我的手反反復復只說:“好歹是條活路,好歹是侍郎府上……忍著,英子,萬事忍著……”
一頂小轎,從戲班側門抬出,又從侍郎府側門抬入。
我的屋子在李府后宅僻靜處,小小一間,倒是比戲班通鋪干凈。伺候的小丫鬟叫杏兒,瘦瘦小小,見人就縮脖子。
李鴻明來的次數(shù)不算多。他院里女人不少,唱曲兒的、瘦馬的、甚至還有個據(jù)說以前是書寓先生的。他高興了來,喝了酒來,輸了錢也來。有時扔下點首飾,有時什么也不給,只是折騰。他尤其喜歡看我那雙腳,有時看著看著,眼神就變得幽深,說些“前朝”、“氣數(shù)”、“鐵蹄”之類讓人半懂不懂的瘋話。
我像個木頭人,他來了就迎著,他走了就送著。對著鏡子,我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像戲臺上那個沒有魂兒的杜麗娘。
直到那年秋末,府里突然忙亂起來,灑掃庭院,更換簾幔,連久病的正頭太太都強撐著起來吩咐事。下人們交頭接耳,臉上帶著隱秘的興奮。
杏兒憋不住話,悄聲告訴我:“是沈家小姐要回來了!”
“哪個沈家小姐?”
“就是跟咱們三爺定了娃娃親的那個呀!沈督撫家的小姐,前幾年鬧著出去留洋的那個!聽說回來了,老爺太太的意思,是要趕緊把婚事辦了呢!”
留洋的女學生?我心口莫名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
她回來的那天,府里開了正門迎接。我躲在抄手游廊的柱子后面,遠遠看著。
她穿著一身西洋裙裝,掐腰,裙擺不像我們這般寬大,料子挺括,襯得人身姿挺拔。頭發(fā)也沒梳成把子頭,松松挽著,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一段白皙的脖頸。她手里提著一個小皮箱,走路的步子很大,很快,落地有聲,一點也不像裹了小腳的太太小姐們那般挪步。
她似乎察覺到我窺探的目光,猛地轉過頭來。
一雙眼睛,清亮得驚人。像是西洋鏡子里看到的玻璃珠子,透徹,銳利,直直地看進人心里去,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審視味道。我心頭一跳,慌忙縮回柱子后面,后背緊緊貼著冰涼的木頭,心口怦怦直跳。
那之后,府里的氣氛變得微妙起來。
李鴻明往我院里來得更勤了些,有時什么也不做,只是陰沉著臉坐著,半晌,忽然冷笑:“讀了幾句洋書,就以為能上天了?女人終究是女人!”
有時又從懷里掏出些花花綠綠的西洋畫報摔在桌上,上面盡是些袒胸露臂的外國女人:“看看!這就是她學的好東西!傷風敗俗!”
我知道,他是在那位沈小姐那里碰了釘子。那位小姐,名叫沈知棠。知書達理,棠棣之花,本該是這樣一個溫婉的名字,可人卻像一把出鞘的西洋佩劍,寒光閃閃。
我第一次近距離見到她,是在后花園的荷花池邊。
她站在那兒,看著滿池枯敗的荷葉,側影清瘦卻挺拔。我下意識想避開。
“站住?!甭曇羟宕?,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我停住腳步,垂著頭。
她走近幾步,目光落在我身上,沒有鄙夷,沒有好奇,只是一種平靜的打量,卻讓我比被李鴻明盯著還要難堪。
“你就是那個唱戲的齊佳氏?”她問。
“是?!蔽业吐暣稹?/p>
她沒再說話,視線緩緩下移,落在我穿著平底繡花鞋的腳上,看了很久。久到我以為她也要說出類似“合該踩碎漢人心”的混賬話。
她卻只是極輕地嘆了口氣,像是惋惜,又像是別的什么。然后什么也沒說,轉身走了。裙擺拂過枯草,發(fā)出沙沙的輕響。
再后來,世道越來越亂。街上穿洋服剪短發(fā)的人多了,傳言也多了,說什么南邊打仗了,皇帝要退位了。李侍郎府上也籠罩在一片惶惶不安里。李鴻明變得更加暴戾乖張,有時喝了酒,會紅著眼咒罵一切,罵革命黨,罵洋人,罵不聽話的女人。
他摔東西,打下人,院里的女人個個嚇得如同驚弓之鳥。
那夜,他不知又從何處灌了黃湯回來,一身酒氣沖進我屋里,眼睛赤紅,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著沈知棠,罵著她那些“大逆不道”的言論。
他猛地撲過來,撕扯我的衣裳。酒臭混著他慣用的熏香,令人作嘔。掙扎間,他掐住我的脖子,力氣大得驚人。
“你們……你們這些不安分的……都想反了……都想騎到老子頭上……”他嘶吼著,唾沫星子濺在我臉上。
窒息的感覺淹沒上來,眼前陣陣發(fā)黑。死亡的恐懼瞬間攫緊了我。手在胡亂摸索間,碰到了枕頭下那把冰涼的物件——是一把唱戲用的匕首道具,開了刃的,班主當年賞我防身用,我一直藏著。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
我甚至沒看清自己是怎么動作的,只記得手腕猛地一掙,朝著身上那具令人窒息的身體狠狠扎了過去!
噗嗤一聲。
很悶。
溫熱的液體濺到我臉上,腥甜的鐵銹味猛地沖進鼻腔。
李鴻明的動作頓住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瞪得極大,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然后重重地壓在我身上,不動了。
世界死寂。
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聲和血液滴落在青磚地上的聲音:嗒…嗒…
我殺了李鴻明。
我殺了兵部左侍郎家的三公子。
手腳瞬間冰涼,巨大的恐懼像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我的心臟,幾乎要把它捏爆。腦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個念頭:完了。
就在這極致的死寂和恐慌里,門簾“唰”地被掀開!
一個人影疾步闖入。
是沈知棠!
她怎么來了?她看見了多少?
她一眼就掃過床上血泊中的李鴻明,再看向握著匕首、渾身是血、抖得不成樣子的我。她的臉色在昏黃的燈光下瞬間變得雪白,但那雙清亮的眼睛里卻沒有絲毫驚恐懼怕,只有一種極快的、幾乎冷厲的決斷。
她一步上前,根本不是我想象中那種嬌弱小姐的反應,速度快得驚人,一把就攥住了我兀自緊緊握著匕首柄的手!
她的手指冰涼,卻異常有力,捏得我腕骨生疼。
“聽著!”她聲音壓得極低,急促得如同驟雨打窗,每一個字都像砸進我混亂的腦子里,“裹腳布解了,路要怎么走,你想清楚!”
我猛地抬頭,撞進她那雙眼睛里。那里面沒有慌亂,沒有指責,只有一片灼人的、幾乎燙傷人的亮光,和一種不容置疑的急切。
她盯著我,幾乎是從齒縫里擠出后面的話:“人吃人的世道,要么爛在這里給他陪葬,要么——跟我走!”
跟我走!
三個字,像一道劈開濃霧的閃電!
外面隱約傳來更夫敲梆子的聲音,梆——梆——梆——,一下下,敲在死寂的夜里,也敲在我?guī)缀跬V固鴦拥男目谏稀?/p>
臉上血還濕熱,鼻尖腥氣未散。
我低頭,看著自己沾滿鮮血的手,和李鴻明逐漸僵冷的身體。
再抬頭,看向沈知棠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
喉頭哽著千鈞重物,我張了張嘴,氣流劃過干澀的喉嚨,發(fā)出一個破碎的音節(jié):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