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宮西路的古書畫修復室,深藏在紅墻黃瓦的深處,終年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奇特氣息。
那是陳年老樟木的沉靜清香、各色礦物顏料研磨后散發(fā)的礦石微芒、陳年宣紙的植物纖維味,
以及某種唯有歷經(jīng)數(shù)百年時光洗禮的古物才能沉淀下來的、近乎凝固的靜謐。我,林晚,
在這里已經(jīng)度過了整整五個春秋。外人看來枯燥單調、與世隔絕的歲月,于我而言,
卻是每一秒都甘之如飴的饕餮盛宴。
我的指尖仿佛生來就能感知到古畫絹帛最細微的顫動與呼吸,
我的目光能穿透層層污漬與破損,與那些黯淡卻不朽的墨**交,
我的呼吸似乎能與畫中意蘊同頻。我的導師傅老先生,是國內(nèi)古書畫修復界公認的泰斗,
年近八十,鬢發(fā)如雪,可那雙眼睛卻清亮澄澈得如同少年,總能一眼看穿畫作最深處的秘密。
他時常輕拍著我正在工作的花梨木大案臺,
對前來觀摩交流的國內(nèi)外專家們感慨:“小晚這孩子,生了一雙‘惜古眼’,
一雙‘回春手’。咱們這行當,說到底,吃的是天賦飯,講的是個‘緣’字。
她是我這把老骨頭見過的,最有靈性、最能與古人對話的苗子?!蔽业陌笌滓唤?,
擺著一個素雅的相框,里面是我和男友陸尋的合影。他是國內(nèi)頂尖拍賣行的新銳鑒定師,
年輕有為,風度翩翩。他總笑我身上總帶著一股洗不掉的“地庫味兒”和淡淡的糨糊香,
卻又說,他最愛的就是看我全神貫注對付那些千年裂紋和霉斑時的側臉,
稱那為“一種極致的、令人心動的虔誠”。師兄秦淵端著一個紫砂壺和兩個白瓷杯走過來,
壺里是剛沖好的明前獅峰龍井,茶湯清冽,香氣裊裊。他替我斟上一杯,動作優(yōu)雅流暢。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邊眼鏡,笑容溫潤如玉:“師妹,歇會兒,喝口茶。
你這幅范寬(傳)《雪山蕭寺圖》的補筆,簡直神乎其技,我看不出半點后人接續(xù)的痕跡,
渾然天成?!彼砗髱讉€跟著學習的師弟師妹也紛紛點頭附和,語氣崇拜:“淵哥說得對,
晚姐這手藝絕了!”“咱們修復室有淵哥和晚姐坐鎮(zhèn),就是一塊響當當?shù)慕鹱终信疲?/p>
”平心而論,秦淵確實像個無可挑剔的完美師兄。我遇到難解的古畫頑固污漬或霉斑,
一籌莫展時,
他總能“剛好”查閱過相關的冷僻文獻檔案;我急需某種稀有難尋的礦物或植物顏料時,
他也總能“恰好”認識某位偏遠地區(qū)的原料供應商;甚至半年前,
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陸尋手機里與他那位美艷干練的首席拍賣師師姐的曖昧短信,心碎神傷,
躲在陰冷的珍品庫房里偷偷掉眼淚時,也是他“偶然”來送夜宵,“意外”發(fā)現(xiàn)我的失態(tài),
然后溫言開解,陪我低聲罵了陸尋半夜,字字句句都說在我的心坎上。
出于這份日漸深厚的依賴與信任,
有的修復筆記、心血心得、甚至一些自己摸索出來的、未曾外傳的獨門顏料配方和接筆技巧,
都對他毫無保留地開放。他總是說:“修復之道,博大精深,貴在交流碰撞,最忌閉門造車,
固步自封?!币磺械霓D折,
都發(fā)生在那幅堪稱國寶的、失傳已久的宋代孤本《漓江煙雨圖》上。
它被送來的狀態(tài)極其糟糕,絹素酥脆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墨彩剝落嚴重,大面積暈染模糊,
如同一位生命燭火即將熄滅的風燭殘年老人,氣息奄奄。
傅老將它定為修復室的最高難度課題,誰能成功修復它,
誰就將獲得國內(nèi)文物修復界最高榮譽的“國手”稱號,
并主持即將到來的故宮年度重磅大展——《宋韻·千年》。我?guī)缀鯇⑺械木Χ纪度肫渲校?/p>
耗費了整整四個月的心血。失敗了一次又一次,絕望了一遍又一遍,
終于在一個月色如水、萬籟俱寂的深夜,靈感如同天啟般降臨,
我進入了一種玄之又玄、幾乎只存在于古籍記載中的“靈犀接筆”狀態(tài)。
當最后一筆殘缺的氤氳水紋在我筆下如有神助般地完美延展而出,
與古人留下的筆意、氣韻無縫交融,再也不分彼此時,
那種巨大的、難以言喻的喜悅和成就感讓我渾身戰(zhàn)栗,熱淚盈眶。我激動難抑,
在工作室的內(nèi)部共享日志上寫道:“靈犀一念通,古墨今香融。《漓江》脈絡已續(xù),
所有疑難點,今夜悉數(shù)攻克!”秦淵的消息幾乎是秒回:“天大的喜事!此乃我室之大幸!
今晚必須慶祝!師兄做東,全聚德,不醉不歸!
”最活潑外向的小師妹蘇妙立刻跳起來歡呼:“淵哥萬歲!晚姐太棒了!
終于可以大吃一頓啦!”那晚的全聚德包廂里,
烤鴨的油脂香氣、眾人的歡聲笑語與酒杯碰撞聲交織在一起,熱鬧非凡。秦淵是絕對的主角,
不斷舉杯,妙語連珠,將氣氛烘托得極其熱烈。酒過三巡,我口袋里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
一條短信躍入眼簾,來自陸尋:「晚晚,我們分手吧。你很好,真的很優(yōu)秀,
但你的世界只有那些冰冷的、死去的古物,我感受不到一絲人間的溫度和煙火氣。對不起,
師姐…她更懂我。」一瞬間,如同冰水澆頭,徹骨的寒意從頭頂蔓延到腳尖。
我本就酒量淺薄,加上情緒如此大起大落,沒幾杯下肚就已經(jīng)頭暈目眩,視線開始模糊扭曲。
最后的記憶碎片里,是秦淵無比關切地扶住搖搖欲墜的我,
蘇妙“細心周到”地將我那個從不離身的、記載了所有核心數(shù)據(jù)的修復日志本塞進我的包里,
聲音清脆:“晚姐,你的寶貝本子可拿好了,明天還得記錄最終入庫數(shù)據(jù)呢?!钡诙?,
我是被傅老打來的電話吼醒的。電話里,他老人家的聲音壓抑著前所未有的震怒和失望,
甚至帶著一絲顫抖:“林晚!你立刻!馬上!滾到修復室來!”頭痛欲裂,心臟狂跳,
一種強烈的不祥預感扼住了我的喉嚨。我跌跌撞撞地沖進修復室,里面氣氛凝重得如同冰窟。
傅老臉色鐵青,站在中央,仿佛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秦淵站在他旁邊,眼眶通紅,
臉上寫滿了“痛心疾首”與“難以置信的失望”。實驗室的其他人都低著頭,不敢看我,
蘇妙更是死死躲在秦淵身后,眼神躲閃游移,卻又透著一絲難以掩飾的詭異興奮?!傲滞?!
你太讓我失望了!你太讓故宮失望了!”傅老指著工作臺上那幅已然展開的《漓江煙雨圖》,
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發(fā)抖,“你昨晚提交的修復報告說大功告成!完美無瑕!
可你自己看看!你看看這補色的顏料是怎么回事?!還有這接筆!形似而神散,呆板匠氣,
充滿火氣!這哪里是修復?這簡直是破壞!是犯罪!是對國寶的褻瀆!”我懵了,
大腦一片空白,幾乎是撲到畫前,仔細一看,頓時如遭雷擊,
渾身血液都凍僵了——昨晚在我手下還完美無瑕、氣韻生動的畫作,
此刻那些我嘔心瀝血修補的地方,顏料色澤突兀刺眼,筆觸僵硬呆板,充滿了匠氣和現(xiàn)代感,
與古畫原有的溫潤內(nèi)斂、含蓄深遠的意境格格不入,
仿佛一件絕世珍寶被硬生生打上了幾塊丑陋無比的補??!“不!不可能!
這絕不是我修復的樣子!我昨晚修復好的根本不是這樣的!”我失聲尖叫,
聲音因為驚恐和憤怒而變調?!皫熋?!事到如今,你還要狡辯嗎?!
”秦淵痛心疾首地打斷我,他迅速操作電腦,打開了工作室的共享日志系統(tǒng),上面清晰顯示,
在昨晚凌晨一點十三分,有一條以我賬號發(fā)布的更新:“心浮氣躁,急功近利,
為求效果貿(mào)然嘗試了不穩(wěn)定的現(xiàn)代合成顏料,試圖強行突破,效果極其不佳,悔之晚矣!
吾之過也!”文字后面,還附了幾張局部的特寫照片,那丑陋的修補痕跡,
與此刻畫面上的一模一樣!“你昨晚凌晨緊急給我發(fā)消息,說畫毀了,心急如焚,
問我該怎么辦……我放心不下,連夜趕回修復室,就看到……就看到它成了這副模樣!
”秦淵捶胸頓足,表情痛苦不堪,“我早就提醒過你無數(shù)次!
那種新型合成顏料化學性質極不穩(wěn)定,酸堿度異常,絕對不能用于宋畫的修復!
你為什么不聽!為什么非要一意孤行!”“我根本沒有發(fā)過那條消息!我昨晚喝醉了,
很早就睡了!”我渾身冰冷,如墜冰窟,撲過去想搶鼠標查個究竟,
卻被傅老伸手堅決地攔住?!扒販Y他……幾乎一晚上沒合眼,反復核查了你使用的顏料記錄,
和你日志里寫的完全吻合。他還調取了監(jiān)控……”傅老閉上眼,臉上滿是深深的痛心和疲憊,
他揮了揮手,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國手’稱號和年度大展的工作,先由秦淵全面負責。
你……立刻停職!回去深刻反??!沒有我的允許,不得再踏入修復室半步!
”我看著秦淵那張此刻寫滿了“無奈”、“痛心”和“恨鐵不成鋼”的臉,
看著他鏡片后那雙看似沉痛實則冷靜得甚至帶有一絲戲謔的眼睛,突然之間,全明白了。
那場突如其來的慶功宴,那杯杯烈酒,陸尋那條恰到好處的分手短信,
蘇妙“貼心”地塞回給我的日志本……這一切,都是一個精心編織的陷阱!
他們不僅要偷走我全部的研究成果,還要徹底毀掉我的聲譽,將我打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我有證據(jù)!我的修復日志本!
那上面有我每一次實驗的詳細記錄、顏料配比、甚至取樣貼片!
”我像是瀕死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掙脫開傅老的手,瘋狂地翻找自己的包,
掏出了那個厚厚的、牛皮封面的日志本。秦淵卻只是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那嘆息里充滿了無限的憐憫和惋惜,他指著我的日志本:“師妹,
別再執(zhí)迷不悟了……你的日志本,昨晚慶功宴上,不是被你不小心打翻的茶水全部浸濕了嗎?
你自己看看,還有什么能作證的……”我猛地翻開日志本,
心臟幾乎在這一刻停止跳動——里面我耗費了數(shù)月心血,
一字一句、一筆一畫記錄的所有的數(shù)據(jù)、心得、草圖、顏料樣本,
此刻全部被深褐色的、骯臟的茶漬污損吞噬!墨跡暈染得一塌糊涂,紙張皺縮黏連,
根本沒有任何一頁還能清晰辨認!“看來有人是處心積慮,連你最后這點憑據(jù)都不肯放過。
”秦淵的苦笑逼真得令人毛骨悚然,“師妹,事已至此,你何苦還要再做這些無謂的掙扎,
把自己弄得更加難堪呢?”第一回合,我輸?shù)靡粩⊥康?,體無完膚,
甚至連掙扎呼號的余地都被徹底剝奪。我不甘心!我怎么能甘心!像瘋了一樣沖出修復室,
直奔故宮保衛(wèi)處。我語無倫次,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哀求、解釋、甚至爭吵,
終于說動了值班的保衛(wèi)干部,同意讓我查看昨晚修復室內(nèi)部的監(jiān)控錄像。然而,
當監(jiān)控回放畫面出現(xiàn)在屏幕上時,我整個人再一次如墜冰窟,
渾身冰冷——在昨晚十一點我到凌晨一點這段最最關鍵的時間段里,
修復室內(nèi)部那個正對著我工作臺的監(jiān)控鏡頭,
竟然被一只不知從何處飛來、不斷撲棱著翅膀瘋狂撞擊鏡頭的巨大飛蛾,
結結實實地擋住了全部畫面!只能看到一片模糊晃動的黑影!
“怎么會……怎么會有這么巧的事?!”我喃喃自語,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保衛(wèi)干部不耐煩地聳聳肩,
從文件夾里抽出一張紙遞過來:“昨晚你們修復室那邊靠院子的窗戶沒關嚴實,
飛進去不少蟲子,我們還接到了報修電話呢,單子都打好了還沒來得及錄入系統(tǒng)。你看,
報修人簽名。”我顫抖著接過那張薄薄的、卻重逾千斤的報修申請單。報修人簽名處,
那個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此刻卻顯得無比刺眼的簽名,赫然是——林晚!第二回合,
我再次慘敗,甚至掉入了一個更深、更黑暗、更令人絕望的陷阱。
他們連我會來查監(jiān)控這一步,都早已算準,并布置好了完美的偽證!
我被正式禁止進入修復室,所有的門禁權限、服務器賬號、材料申請資格全部被凍結。
走在故宮熟悉的紅墻夾道下,昔日那些友善的、或至少平淡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