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依舊穩(wěn)穩(wěn)地坐著，身形挺拔如一棵沉默的古松。他任由周世昌抱著他的腿哭天搶地，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淡淡的，帶著一種穿透表象的漠然。他的目光掃過周世昌身上那件價值不菲、卻因下跪而蹭上灰塵的絲綢長衫，又掠過他身后幾個跟班小心翼翼捧著的幾個大紅漆盤。盤上蓋著的紅綢被風掀起一角，刺目的金光和溫潤的寶光瞬間泄露出來——金條、玉器、碼放整齊的嶄新鈔票。厚禮。沉甸甸的“誠意”，也像沉甸甸的枷鎖，無聲地壓過來。
就在這時，周世昌身后一個年輕仆人，大概是被這陣仗嚇破了膽，手猛地一哆嗦。托盤上那柄雕工精致的白玉如意，“哐當”一聲脆響，滑落下來，幸虧旁邊的同伴眼疾手快撈了一把，才沒摔碎在地。
周世昌那震天的哭聲，像是被一把剪刀“咔嚓”剪斷，戛然而止！
他猛地扭過頭！那張上一秒還涕淚橫流、悲戚萬分的臉孔，瞬間扭曲變形，五官擠在一起，猙獰得嚇人。眼神像淬了劇毒的刀子，惡狠狠地剜向那個闖禍的仆人，聲音又尖又利，刮得人耳膜生疼：“廢物！瞎了你的狗眼！不長記性的東西！給我滾出去！立刻滾！”
仆人嚇得面無人色，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消失在門外。
再轉回頭面對我大伯時，周世昌臉上那層精心偽裝的悲苦面具，如同變戲法般，“唰”地一下又嚴絲合縫地戴了回去。變臉之快，令人咋舌。他搓著雙手，臉上擠出比哭還難看的凄慘笑容，眼神卻灼熱得幾乎能燙傷人：“老弟…你看…讓你看笑話了…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啊…您…您可是我們周家唯一的指望了！看在咱們同宗同祖，都是青田劉伯溫老祖宗血脈的份上！您可不能見死不救?。〈驍喙穷^它還連著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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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終于動了。
他沒有立刻說話，只是身體微微前傾，那只骨節(jié)分明、帶著常年翻閱古籍留下薄繭的手，輕輕拂開了周世昌死死抓著他褲腿的手。動作看似隨意，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拂開的不是一只哀求的手，而是一塊粘膩骯臟的抹布。
“起來說話?！?大伯的聲音不高，平平的，聽不出喜怒，卻像結了冰的湖面，透著股能凍住人心的寒意。
他緩緩抬起頭，目光如冷電般掃過整個堂屋。雕花的房梁，精美的藻井，博古架上陳列的各式古董珍玩，空氣中彌漫著濃烈到近乎嗆人的檀香氣味。然而，這極致的奢華之下，空氣卻粘稠滯澀得讓人窒息，仿佛有無數雙看不見的眼睛，正躲在那些華麗的陰影和器物之后，貪婪地、無聲地窺視著堂中的一切。
最后，大伯那銳利如鷹隼的目光，重新落回到周世昌那張寫滿“真誠”與“絕望”的臉上。堂屋里靜得可怕，只有周世昌粗重的喘息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沉默持續(xù)了幾秒，仿佛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孩子，無辜?！?大伯終于開口了。聲音依舊不高，平平淡淡四個字，卻像一塊沉重的石頭，猛地砸在青磚地上，發(fā)出沉悶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