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作為村里最有名的老姑娘,我選了個快死的癆病鬼做丈夫。
我娘把裝著十兩銀子的布包往桌上一拍,指著我的鼻子罵:“連翹,你是被鬼迷了心竅!
張員外家的金鐲子能堆成山,你偏要嫁個咳得肺都快出來的病秧子?
”灶房里的火光映著她鬢角的白發(fā)。我低頭絞著圍裙角,聲音小得像蚊子哼:“他好看。
”這話剛出口,我娘手里的搟面杖就“哐當(dāng)”砸在案板上。隔壁王嬸探出頭來,
眼里的八卦都快溢出來了。我娘索性拔高了嗓門:“好看能當(dāng)飯吃?
那癆病鬼昨天咳得直不起腰,我親眼看見他帕子上有血!你嫁過去不是當(dāng)媳婦,
是給他沖喜送終!”我知道她是為我好。我今年二十了,在村里早就是沒人要的老姑娘。
不是因為我長得丑,恰恰相反,我娘總說我生得像畫里的人。正因為這樣,
她才覺得我該嫁個十里八鄉(xiāng)都難找的好人家。三年前,有戶人家來提親,小伙子踏實能干,
家里有三畝好地。我娘嫌彩禮太少,說我這模樣,怎么也得值八兩銀子。
那家人咬咬牙湊了五兩,我娘把人趕了出去。說除非拿十兩來,否則別想娶她閨女。
從那以后,再也沒人敢來提親了。十兩銀子,對村里人家來說,實在是太多了。
畢竟一戶人家勤勤懇懇勞作一年的收成也不過二三兩。直到上個月,村里來了個外鄉(xiāng)人。
那是個書生,聽說以前在京城做大官,后來犯了錯被貶,又得了這治不好的癆病,
才搬到我們這窮鄉(xiāng)僻壤來養(yǎng)病。他住的是村東頭那間沒人要的破屋,每天除了咳嗽就是看書,
瘦得像根風(fēng)一吹就倒的蘆葦??伤钦娴暮每?。那天我去河邊洗衣裳,
正好撞見他站在柳樹下咳嗽。穿著灰色的長衫,樣貌非凡。他用帕子捂著嘴,等緩過勁來,
抬頭朝我這邊看了一眼,平靜得毫無波瀾。我當(dāng)時就看呆了,
手里的棒槌“撲通”掉進(jìn)了水里。沒過幾天,媒婆就上門了。
說那書生愿意出十兩銀子的彩禮,娶我做媳婦。我娘先是高興,覺得終于有人識貨了。
可一打聽是那個癆病書生,立馬就變了臉?!安恍校〗^對不行!”她把媒婆推出門,
“我閨女就算一輩子不嫁人,也不能嫁給一個快死的人!”可我心里,卻悄悄地長了草。
張員外也托人來說過,說愿意納我做第三房小妾,給我娘二十兩銀子,還送兩匹綢緞。
張員外今年五十多了,比我爹還大幾歲,聽說他前兩房小妾都被他折磨得不成人樣。
一邊是五十歲的糟老頭子,一邊是活不過明年的病美人。我娘覺得這根本不是選擇,
可我卻覺得,答案再明顯不過了。“我嫁?!蔽姨痤^,看著我娘,“我愿意嫁給書生。
”我娘氣得渾身發(fā)抖,指著我的鼻子罵了半天。最后跺著腳說:“好!好!你要嫁就嫁!
以后不管出了什么事,都別回來找我!”我知道她是氣話??晌疫€是紅了眼眶,
給她磕了三個響頭,算是謝她養(yǎng)育之恩。2嫁過去的那天,沒有吹鑼打鼓,也沒有大擺宴席。
我穿著一身紅衣裳,背著個小包袱,自己走到了村東頭的破屋。書生站在門口等我。
他比我上次見時更瘦了,臉色蒼白得像紙,嘴唇卻紅得有些不正常??匆娢?,他沒說話,
只是微微點了點頭,轉(zhuǎn)身走進(jìn)了屋里。屋里比我想象的還要破。四壁漏風(fēng),
屋頂有好幾處都漏了,只是用茅草和著稀泥隨便填補了一下。墻角堆著一堆書,
散發(fā)出一股潮濕的霉味。唯一像樣的,是一張鋪著藍(lán)布的桌子,上面擺著硯臺和幾支毛筆。
“你……”我剛想開口說點什么。他突然捂住嘴劇烈地咳嗽起來。
那咳嗽聲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聽得我心驚肉跳。他咳了好一會兒,
才用帕子擦了擦嘴,然后把帕子揣回袖袋里,仿佛剛才什么都沒發(fā)生。“西邊那間屋是你的。
“他聲音沙啞,聽不出情緒,“以后各司其職,互不相干?!闭f完,他就走進(jìn)了東邊的屋子,
“吱呀”一聲關(guān)上了門。我愣在原地,心里有點發(fā)涼。這就是我選的丈夫嗎?晚上,
我煮了點稀粥,想叫他出來吃。敲了半天門,里面才傳來他不耐煩的聲音:“不吃。
”“可你一天都沒吃東西了……”“我說不吃!”他的聲音突然拔高,
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戾氣?!斑B翹,你別以為拿了我十兩銀子,就能管著我!我告訴你,
我不需要你假好心!”我被他吼得嚇了一跳,手里的粥碗差點掉在地上。原來,
他連我的名字都知道。我默默地把粥端回自己屋里,一口一口地喝著。粥很稀,沒什么味道,
就像我此刻的心情。也許,我娘說得對,我真的是瘋了。第二天一早,我被凍醒了。
破屋的窗戶紙根本擋不住風(fēng),夜里的寒氣順著縫隙鉆進(jìn)來,凍得我手腳冰涼。
我起身想去看看書生醒了沒有,剛走到他門口,就聽見里面?zhèn)鱽韷阂值目人月暋?/p>
這次的咳嗽聲比昨天更厲害,還夾雜著他痛苦的呻吟。我心里一緊,想推門進(jìn)去,
可手剛碰到門板,又縮了回來。他昨天說的話還在耳邊回響:“各司其職,互不相干。
”我嘆了口氣,轉(zhuǎn)身走出了院子。院子里有一小塊空地,長滿了雜草。我看著那片荒地,
突然有了個主意。我翻出一把小鋤頭,開始清理院子里的雜草。我娘總是不愿意我下地,
她覺得我就應(yīng)該嬌生慣養(yǎng),到時候找個大戶嫁了吃香的喝辣的。所以我很少做農(nóng)活,
此時的我顯得有些吃力。當(dāng)太陽升到頭頂?shù)臅r候,院子里的雜草終于被我清理干凈了。
我累得滿頭大汗,坐在地上喘著氣,看著光禿禿的土地,心里竟然有了一絲成就感。
我剛想回屋喝點水,就看見書生站在門口,手里拿著件外衣。他大概是被我的動靜吵醒了。
臉色還是那么白,但眼神比昨天柔和了些。3“你在做什么?”他問,聲音依舊沙啞。
“我想種點蔬菜。”我指著那片空地,“總不能天天喝稀粥,得有點菜吃才行。
”他皺了皺眉:“誰讓你做這些的?我有的是銀子,想吃什么可以去鎮(zhèn)上買?!薄澳遣灰粯?。
”我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自己種的菜新鮮,還省錢。”他盯著我看了一會兒,
突然冷笑一聲:“省錢?連翹,你是不是覺得我活不了多久,想早點為自己打算?
”我瞬間漲紅了臉,不是被他戳穿的那種羞憤??粗n白的臉,
我只是想不通他為什么會這么想?!拔也皇悄莻€意思……““那你是什么意思?“他打斷我,
眼神里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偏執(zhí)?!澳阋詾槲也恢绬??你嫁給我,
不過是因為我出的起十兩銀子,不過是覺得我好看!等我死了,我的銀子,我的東西,
就都是你的了!”他的聲音越來越激動,又開始咳嗽起來。這次咳得更兇,他彎著腰,
手緊緊抓著門框。我看著他難受的樣子,心里又急又氣。急的是他的身體,
氣的是他把我想的那么不堪。我沖過去,想幫他順順氣,可他一把推開了我?!皠e碰我!
”他吼道,“滾出去!”我被他推得后退了幾步,差點摔倒。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
不是因為疼,是因為委屈。我咬著牙,抹了把眼淚,轉(zhuǎn)身跑出了院子。我跑到村外的田埂上,
看著一望無際的田野,心里堵得難受。風(fēng)吹過麥田,發(fā)出沙沙的聲音,像是在安慰我。
我蹲在田埂上,哭了很久。哭完了,心里舒服了些。我看著腳下的泥土,突然想起小時候,
爹教我認(rèn)五谷雜糧的樣子。“連翹你看,這是麥子,這是稻子,這是豆子……“爹走得早,
娘一個人拉扯我不容易。她雖然脾氣暴躁,可心里是疼我的。這次我執(zhí)意要嫁,
她肯定偷偷哭了好幾回。我不能讓她失望。也不能讓自己后悔。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
往村里的王嬸家走去。王嬸是村里有名的種田能手,我想向她請教些種菜的門道。
王嬸見我來了,拉著我的手問長問短。得知我想種菜,她笑著說:“這有啥難的!
我家正好有些菜籽,你拿去種,保準(zhǔn)你種下就能活!”隨后王嬸嘆了口氣,欲言又止。
“連翹,你這是何苦?那沈先生眼看就……”“王嬸,日子總要過下去。”她撇撇嘴,
嘴里嘟囔著“真是個傻姑娘”。我知道村里人都在看我笑話,說我放著張員外的好日子不過,
偏要守著個活死人??晌乙幌氲綇垎T外那雙渾濁的眼睛,就覺得渾身發(fā)毛。
王嬸給了我好多菜籽,有青菜、蘿卜、豆角,還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
她還告訴我什么時候播種,什么時候澆水,什么時候施肥。我謝過王嬸,抱著菜籽往回走。
路過村口赤腳大夫的家時,我想起書生咳嗽得厲害,就用自己攢的私房錢,
買了點止咳的草藥。4回到家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快落山了。書生的房門還關(guān)著,
不知道在里面做什么。我沒去打擾他,徑直走到院子里,按照王嬸教的方法,
把菜籽種了下去。種完菜,我又去河邊挑了水,把菜地里的土澆透。做完這一切,
天已經(jīng)黑了。我燒了點熱水,把草藥放進(jìn)去煮。藥味很苦,彌漫了整個屋子。
我把煮好的藥倒在碗里,端到書生門口?!拔抑罅它c止咳的藥,你喝點吧。”我輕聲說。
屋里沒有動靜。我又說了一遍:“藥涼了就不好了。”過了好一會兒,
門才“吱呀”一聲開了。書生站在門里,頭發(fā)有些凌亂,眼睛紅紅的。他看著我手里的藥碗,
沒說話?!昂攘税?,對咳嗽有好處?!蔽野阉幫脒f給他。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過去。
藥很苦,他喝的時候皺緊了眉頭,喝完之后,臉色更白了。“謝謝你?!彼蝗徽f。
我愣了一下,沒想到他會跟我說謝謝。我搖了搖頭:“不用謝,我們是夫妻。
”他的身體僵了一下,沒再說什么,轉(zhuǎn)身關(guān)上了門。我看著緊閉的房門,心里有點甜。也許,
事情并沒有我想的那么糟。那天,我去河邊挑水,遇見村里的李二郎。他以前托媒人說過親,
我娘要十兩,他拿不出,就黃了?!斑B翹,聽說你嫁了沈先生?”他撓著頭笑,
“那書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你嫁過去不是遭罪嗎?”我沒理他,挑起水桶就要走,
他卻伸手?jǐn)r住我:“要不……你跟我過吧?我家有五畝水田,保你餓不著?!蔽艺l(fā)作,
身后突然傳來咳嗽聲。沈江臨不知何時站在柳樹下,臉色十分難看,手里緊緊攥著帕子。
“李,李大哥說笑了?!蔽一琶Ρ荛_李二郎的手,“我已是沈家的人?!崩疃摄刈吡?。
沈江臨看著我,眼神陰沉沉的:“看來連翹姑娘在村里很受歡迎。
”“不是你想的那樣……”“無妨?!彼D(zhuǎn)身就走,腳步踉蹌。“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
你想找下家,我不攔著。”我看著他的背影,心里又氣又急。這人怎么回事?
不分青紅皂白就說這種話!我追上去想解釋,他卻走得更快,到家就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
任我怎么叫都不開門。晚上我做了小米粥,想給他送進(jìn)去,門卻突然開了。他站在門后,
眼底帶著紅血絲,顯然剛發(fā)過脾氣。“以后離那些男人遠(yuǎn)點。”“我沈江臨還沒死,
還容不得別人覬覦我的妻子。”我愣住了。這是他第一次說我是他的妻子。從那以后,
我還是每天都給菜地里的菜澆水、除草。沈江臨還是不怎么出門,
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自己的屋里,偶爾會出來曬曬太陽,看看書。我們很少說話,
但關(guān)系比以前緩和了些。我每天都會煮藥給他喝。一開始他還會推脫,后來也就默認(rèn)了。
他的咳嗽時好時壞,有時候能安穩(wěn)睡一整夜,有時候會咳到天亮。每當(dāng)他咳得厲害的時候,
我就坐在自己屋里,聽著他的咳嗽聲。5有一天夜里,他咳得特別厲害,我實在忍不住,
端著溫水跑了過去。他屋里沒點燈,只有月光從窗戶紙的破洞里照進(jìn)來,
映著他蜷縮在床上的身影。他咳得渾身發(fā)抖,帕子捂在嘴上,肩膀一聳一聳的?!澳阍趺礃樱?/p>
”我把水遞到他嘴邊。他沒睜眼,就著我的手喝了幾口。水順著他的嘴角流下來,
滴在了脖子上?!翱瓤取彼鹊酶鼌柡α恕M蝗?,他猛地把帕子扔在地上。借著月光,
我看見那帕子上,全是刺目的紅。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我去叫大夫!
”我轉(zhuǎn)身就要往外跑。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很涼,像冰一樣。
“別去……”“沒用的……”“怎么會沒用呢?”我急得眼淚都出來了,
“大夫肯定有辦法的!”“這病……是治不好的……”他看著我,
眼神里帶著一種我看不懂的悲傷。“連翹,你還是走吧……趁著我還沒死,
你還能找個好人家……”“我不走!”我用力搖頭,“我說過,我認(rèn)定你了!
”“你傻啊……”“我給你的那十兩銀子,你拿著……去找張員外也好,
去找別人也好……總比跟著我這個快死的人強?!彼嘈α艘幌拢砷_了我的手。
“我不要你的銀子!”我吼道,“我要的是你好好活著!”也許是我的聲音太大,他愣住了,
呆呆地看著我。月光照在他臉上,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有淚光在閃爍。
“你……”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可最終還是化作一聲長嘆。那天晚上,我沒回自己屋,
就在他床邊的椅子上坐著。他睡得很不安穩(wěn),時不時會咳嗽幾聲。我就給他蓋蓋被子,
擦擦汗。天亮的時候,他醒了??匆娢易诖策叄读艘幌?,眼神有些復(fù)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