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陽還未出,只剩一片烏藍(lán)的天,已是人定犬息,還沒睡的,大概只有些游蕩的鬼魂吧。不過仍聽見后院里的嗚嗚細(xì)語。
鯁在喉,淚灑窗欞夜深幽。
月如鉤,三更剪熾,繭裹心愁。
恨墜魔窟枷鎖近,苦揩血梅鬢眼揉。
身似囚,弦崩眸烙,解得開憂?
——《憶青娥·生死茫?!?原創(chuàng))
何人深夜發(fā)這等凄悲之聲?恍忽間又聞里屋隔扇開合之聲,倒覺得陰氣森森。
一位女孩在后院亂石叢中坐下,雖衣著華麗,面容更是傾國傾城,但眼中盡是凄傷悲涼之色。
后院的月似乎仍是明朗,滿地樹影重重,只聽忽忽的一陣風(fēng)過,盡是唰喇喇的聲響,那女孩身軀發(fā)噤,又嘆息一聲便回房去了。
她是魏池魚,那個被當(dāng)作“薄禮”獻(xiàn)給陜甘總督府大官員的魏池魚。
久坐窗前,她揉揉淚眼,盡留下數(shù)月前的凄凄離愁。
回溯至三個月前,話說那肖老太太攀上高枝,送別了買戲子的小官吏,魏池魚也被塞進(jìn)車子,押送著去陜甘總督府了。
那一日是五月十日,肖老太擇了個“良辰吉日”,一早起來監(jiān)場。親自看那些“禮品”被梳洗打扮。
對魏池魚,老太太自然格外重視,甚至親自上手給她梳頭簪花。
至于那無時不掛念魏池魚的南宮澤呢?
他對魏池魚將被賣給總督府官人的消息是一概不知。
自從被打發(fā)到縣東頭的錢莊后,南宮澤自然是想回到大園子里的,但掌柜的賬本,打手的根棒可沒有半分慈善的寬許。
不過他也有點眼色,多次賄賂錢莊與大園子間跑動送貨的小孩,但仍對魏池魚的現(xiàn)狀不清楚。
五月九日傍晚,一個小子急匆匆地跑入錢莊,先報掌柜有貨物須南宮澤清點,后馬上找到了正在打掃屋子的南宮澤,叫他出來一下。
見那小子是自己的同齡玩伴,也都在南宮林帳下打過算盤,想必是有什么要緊的大事,擦擦臟手,丟下破抹布,跟上去了前門。
那小子早就說通了同路送貨的其他人,拉著南宮澤到錢莊側(cè)邊的小巷里去了。
“你這家伙,快給我說又怎么了,是不是池魚她的消息?”
“喲,你小子平時想不起我來,這會兒子倒急上了?可見是個重色輕友的東西。”
“唉唉唉,好兄弟,別賣關(guān)子,快給我說了。”南官澤見對方那副調(diào)侃模樣,是又氣又急,想掐他脖子,又恐失了音訊,便生氣地懇求道。
“這可不是什么好事,你真要聽?”那人面露難色,又補(bǔ)充道:“可別給其他人說了,讓掌柜的知道,我這腿都得被打斷?!?/p>
“快說快說,不敢泄了天機(jī),不然我也別想混了。”
那人便緩緩道來:“前些日子,總督府來了個人,不曉得是干啥的,我就聽見肖老太太說什么要把十幾個戲曲班的女孩交給那人,當(dāng)什么大官的禮品,真不是東西,把俺們這些人當(dāng)牲口買賣了,魏池魚被看上了,說是明天要被送走,還挑了個好日子,四月初九那確實可以。反正你自己想辦法吧,我先回去了,回晚了有人揭我的皮呢!”
聽了這話,如同一個滾雷,打得南宮澤心頭亂跳。一時酸的苦的辣的,什么味道都泛在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走回錢莊去,如同踩在棉花上,腳早已軟了,身子恍恍惚惚,眼睛也直直的,就那么一步一步慢慢踱到大門里的。
見南宮澤這個樣子,掌柜的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指著他大罵道:“在那發(fā)什么傻愣,衛(wèi)生打掃完了沒?東西搬進(jìn)來了沒?快給老子干活去,不然今晚別想吃飯!”
南官澤機(jī)械地拿起抹布,心中五味雜陳,自然是誤了活路,晚上也沒東西吃了。
回到十?dāng)?shù)人蝸居的狹小后廂房,南宮澤躺在最側(cè)面的床位,摸摸開裂的墻皮,又捻捻破爛的棉絮,回想起這數(shù)年與魏池魚相處的日日夜夜,喜憂哀樂的回憶涌上心頭。
六年前的清明時節(jié),老太太帶子嗣眾人登山祭祖,外出郊游踏青,園中下人管理懈怠,南宮澤在園里亂竄,正巧撞見了初入慈善育嬰堂的魏池魚(當(dāng)時還不叫這個名,姑且這么稱吧)。
不知道自己將會面臨什么,魏池魚一臉惶恐,縮著手腳和腦袋,一個勁地對面前這個比自己似乎略大點的小男孩說對不起。
南宮澤身上被魏池魚端著的茶水弄濕,茶壺也在地上摔碎了。
不巧一個老婆子兇巴巴地走過來,逼問二人:“哪個笨手腳的傻東西摔了茶壺?”
魏池魚慌亂不已,頓時失了顏色,慢吞吞地向前挪動,低著頭蹲下?lián)炱鹌拼善?,臉漲成了豬肝色。
那老婆子得意起來,以為抓了禍?zhǔn)?厲喝道:“你這小蹄子,慌里慌張,跟個毛腳雞似的,你給我二兩銀子,我就不給太太報去,沒銀子找你爹媽要去!”
魏池魚哪里搗得出半個銅板,淚水頃時涌出。
沒等他向老婆子求饒,南宮澤上前一步,說道:“老媽媽,茶壺是我弄翻的,您可別錯怪了她。”
”你來賠,那就得四兩銀子了,拿得出就快給,拿不出就滾。”
顧慮到那老婆子是戲班的負(fù)責(zé)人,權(quán)勢不小,魏池魚又初來乍到,不敢言語。
南宮澤怒了,沖上前去,對著那臭老東西的鼻子就是一拳,又跳起補(bǔ)上一擊正踢腿,讓那老婆子滾倒在地,不得好死。
“你個小畜生,敢打老子?!蹦抢掀抛託獾谋亲油嵩诎脒叄^發(fā)立起,活像個刺毛豬(豪豬)。
南宮澤知道闖了禍,有點心虛,扯著魏池魚跑了。
結(jié)果不必多問,南宮澤被毒打了一夜,革去一年的微薄“賞錢”。
不過經(jīng)此一役,魏池魚漸漸與他走近,兩人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友。
想到初見面的英勇時,南宮澤不禁搖頭長嘆,翻身,又是一段酸中帶甜的回憶。
那又是三年前的一個冬至日。照例說,這一天是個對下人很友好的日子,因為有羊肉湯喝。
即便是羊骨,肉渣,還有菜市場上撿來的萵苣葉子煮成的湯,也是他們難得的佳肴。
可就是這樣的‘’美食”,也有人吃不上。
南宮澤又闖了禍,和魏池魚私下約會被抓了個正著,管飯的老婆子得意地去了他們的份額,轉(zhuǎn)身把打好的羊湯倒去喂了狗。
南宮渾冷得直打哆嗦,身上只有兩層薄薄的單衣。
當(dāng)摩擦手掌時,一個可愛的身影冒了出來。凍得發(fā)紅的鼻尖,顫抖的嘴唇,還有白里透紅的手腳,那分明是魏池魚嘛!
還在奇怪為何她身上粘了不少塵土,臉上卻是難以言表的興奮神色。
未等南官澤心疼她的“楚楚凍人”,魏池魚神秘地帶他繞過人群,麻利地鉆進(jìn)了灶房。
“池魚,私闖灶房可是重罪,你這是……”
“南宮哥兒,你不是也沒吃飯嗎?看這個?!闭f罷,魏池魚從懷中取出兩個小紅薯。
南宮澤接過紅薯,心頭一陣狂喜,馬上翻出火種,沒一會兒點起了火堆。
魏池魚湊近了火堆,突然飄起的火苗差點燒了她的眉毛,那驚慌失措而連連后退的樣子真讓南宮澤憐愛不已。
埋好紅薯后,南宮澤拉過魏池魚的手,抱在胸前,輕輕揉搓著。
魏池魚臉上頓時有了溫暖的血色,打顫也停止了,不過動人大眼睛羞澀的垂下,四處瞟著。
紅薯剛被刨出來,門外便傳來聲響,一個高大兇悍的身影堵在那里,粗重的呼吸,不耐煩的步伐,還有那冷冰冰的吼叫聲,分明就是南宮林!
兩人的目光瞬間交錯,恐懼滋生的默契讓他們同時看向墻角的那幾個大腌菜缸。
南宮澤一手牽著魏池魚,另一手抓起滾燙的紅薯,推開擋板,先將魏池魚抱進(jìn)去,自己也緊跟著跳了進(jìn)來,蓋上擋板,只留下一條縫觀察外面。
狹窄的缸內(nèi)冷的刺骨,菜葉和腌湯漫過兩人的腰部,令人窒息的酸腐味熏得人睜不開眼睛,魏池魚牙關(guān)打顫,嚓嚓嚓地響,頭和雙手緊緊的埋進(jìn)南宮澤的肩窩。
外面?zhèn)鱽頁錅缁鸲训穆曧?,凌亂的腳步聲漸漸遠(yuǎn)去了。
忍著左手熱辣辣的疼,掰下一小塊紅薯,小心吹吹,喂到魏池魚嘴里,接觸到那軟若紅緞子的唇,南宮澤也臉紅了。
兩人也不想著出去了,狹小的空間正釀造著甜蜜的樂趣,無聲的分享。那小小的紅薯在四只小手中傳遞著,帶去勝過人間萬般珍羞玉食的溫暖。
想到兩人第一次親密的肢體接觸,南宮澤苦笑著,揉揉眼睛,又是一陣長嘆。
光回憶也毫無益處,南宮澤終于靜下心來,開始盤算著接下來的行動。
強(qiáng)闖救人?打聽情報?秘密潛伏在總督府附近?求助好友集火救人?
思考半夜后,南宮澤終于有了主意,他躡手躡腳的跨過一個個熟睡的下人,屏著呼吸,推開門,溜進(jìn)了黑暗之中。
…………
明早6時就是動身的時間了。魏池魚抗拒著,盡力遺忘著,那一刻卻來的那樣快。
作為贈送給大觀園的厚禮,魏池魚的待遇自然是極好的,吃的是葷素搭配,睡的是老太太旁邊的外室,還有兩個下人照料,生怕得病或者是自殺自殘。
已是午夜時分,魏池魚久坐窗邊,穿著柔軟舒適的睡衣,卻比不上南宮澤送她的一件破褂襖。
住在干凈整齊的大臥室里,卻是那樣陌生,她多么懷念那張和八九個女孩擠著睡的破席子,多么懷念那床和南宮哥共制的柳絮被子。
“姑娘,早點睡吧,明早就要動身了?!币粋€老婆子走到房間簾子前,溫和地說。
魏池魚象性地點點頭,不禁冷笑一聲,那聲音的主人不是別人,正是戲班的總管。
也許是太倦了,魏池魚倚到床邊,理理衣服和明天的行李包裹,不巧從那件戲服落出幾朵野花,仍是嬌滴滴的美麗動人。
“南宮哥,你在哪呢?”幾滴晶瑩的淚珠打在花瓣上,魏池魚凝視一會兒,將那幾朵野花揉作花泥,拋到窗外去了。
清晨寒意尚未被陽光驅(qū)散,空氣粘稠得能擰出水來。渾濁的霧氣如同仙境的門簾,籠罩著那座神秘的大園子。
高大的黑漆木門,冰冷的青破院墻內(nèi),還不知有哪些神仙高人在號令人間呢。
門上掛的燈籠,似疲憊而百無聊賴的眼睛,注視著路過的寥寥行人。
雞剛打鳴幾聲,大園子里的下人就忙碌起來了,喂馬的,搬東西的,洗車轎的,打掃路面的,一切都有序地展開。
早市的人們也嘰嘰喳喳地議論起來。
“這個大排場,上次還是肖老太太嫁孫女呢?!?/p>
“來的可是省上大官的人,比咱這縣太爺拳頭還硬,老太太哪敢不細(xì)細(xì)準(zhǔn)備?”
“省上的老爺來俺們這窮地方干啥?”
“說是買戲班,你不知道?那個叫什么的,可是戲園子里的頭牌,老太太送人家了?!?/p>
“那咱不是以后看不到了?唉喲,那小丫頭,比老太太的幾個孫女還漂亮呢!”
“哎哎哎,打嘴打嘴,小心讓府上的人聽到了,沒你好果子吃?!薄?
五點十分,魏池魚在兩個小姑娘的左右陪同下出現(xiàn)在了慈善育嬰堂的大門口,頓時引來了一片哄動,踮起的腳尖和高昂的額頭無處不在。
瞧那藕色綾頭,青緞掐牙披肩,水綠色的裙子,頭上也是各種的裝飾,雖不是穿金戴銀的,但也襯出極好的富貴氣息。
魏池魚望向黑洞洞的轎廂,墳?zāi)沟睦錃忸D時纏上脖子,差點令她窒息。
老婆子刻意的咳嗽,馬夫的的催促,街坊百姓的評頭論足,在這一刻,都是一把刀,一把刺向如突魂深處的最鋒利的刀。
肖老太太站上最高的一級臺階,審視著下面的一切。目光落到魏池魚身上時,眼中竟有一絲毫不掩飾的溫柔。
好一個魏池魚,這把總該讓那位大老爺開心了,當(dāng)初花五十兩銀子買回來果真沒錯,難得費(fèi)了我這么多精力和心血了。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一人躲閃穿行著,背上是一個大黑包裹,偷偷瞧了魏池魚幾眼,便匆匆消失了。
肖老太太恭敬地告別了大買主,看那青白色的車簾落下,再也嗅不到那一縷桃花香與少女的氣息了。
若無其事地回了大園子,老太太又開始了一天的運(yùn)籌帷幄。
還沒等老太太坐下喝口茶,東頭錢莊的掌柜就屁滾尿流地跑了進(jìn)來。
“什么事,這么慌亂,也沒個規(guī)矩,不曉得“靜以修身?!胺菍庫o無以致遠(yuǎn)”嗎?”肖老太太皺眉,接過兒子遞過來的一杯茶,細(xì)細(xì)地抿了一口。
掌柜的的惶悚不已,垂手在一旁站著,手腳急得沒個抓尋處,硬著頭皮答道:“錢莊銀子被盜,賬本,銀票也……”
還沒說完,他跪在地上,一個勁地磕頭,小聲嗚咽道:“是小的不好,小的管理不用,小的該死,小的該死……“
清脆的一聲摔杯,肖老太太幾乎是從椅子上跳了下來,手握著那根鳩杖,顫巍巍地走向掌柜的,急聲反問:“快說,丟了多少銀子,賬本有什么問題,銀票呢?”
“銀子…丟了1124兩…賬本,賬本……全不見了,銀票也…也不見了?!?/p>
還沒等肖老太叫,她兒子先將身一跳,離地有三四尺之高,口中亂嚷,馬上操起一旁的棍子,惡狠狠地?fù)渖先?不由分說便是一下,將掌柜打翻在地。
“先別,你別個毛腳雞一樣。你,快說,查到什么線索沒有!”
掌柜的大呼一口氣,幾下爬到老太太腳邊,邊磕頭邊說:“是南宮澤,是那個臭小子,壞東西,畜生,豬狗不如的東西……他今早上…今早上都不見了……肯定是他!”
肖老太氣得面若金紙,目瞪口歪,大聲叫道:“這該死的孽障,他竟然有這個膽子!我兒,你帶人去追,命令全城搜捕。另外,傳我命令,立刻封閉出入縣城大門,加大巡邏力度,有提供線索者,重重有賞!”
欲知南宮澤性命如何?且聽后文講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