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中午,顏之初站在衣柜前,已經(jīng)換了三套衣服。最終她選了一條藏藍色的連衣裙,既不會太正式,又足夠優(yōu)雅去看藝術展。她涂了淡妝,只在眼角加了點眼線讓眼睛更有神采。
門鈴準時在兩點響起。顏之初深吸一口氣才去開門。許星遠站在門外,穿著休閑的深色襯衫和米色長褲,比工作時隨意,卻依然有種不容忽視的精致感。他手里拿著兩杯咖啡。
"猜你可能需要提神。"他遞過一杯,"拿鐵,不加糖。"
顏之初接過咖啡,指尖微微發(fā)顫。她從未告訴過許星遠自己喜歡的咖啡口味,他一定是向南希打聽的。這個念頭讓她胸口發(fā)暖。
"謝謝,正好需要。"她抿了一口,恰到好處的溫度與濃度。
許星遠的車是低調(diào)的深灰色轎車,內(nèi)飾簡潔但質(zhì)感上乘。車內(nèi)彌漫著淡淡的皮革香和許星遠身上的木質(zhì)調(diào)香水味。顏之初系好安全帶,假裝專注地看著窗外,實則通過玻璃的反光偷偷觀察許星遠開車的側臉——他下頜線的弧度,喉結的凸起,握方向盤時手背浮現(xiàn)的血管紋路。
"這位攝影師你了解嗎?"許星遠打破沉默。
顏之初搖頭:"只聽說過名字。他的作品很少在主流媒體出現(xiàn)。"
"他在波蘭不太受官方待見。"許星遠解釋道,"作品太個人化,拒絕為政治宣傳服務。這次能在國內(nèi)展出很不容易。"
顏之初驚訝于許星遠對藝術家的了解程度。他談論藝術時眼睛發(fā)亮的樣子,與平時商務場合中的沉穩(wěn)形象判若兩人。
藝術展位于城郊的一個私人畫廊,環(huán)境清幽。入口處懸掛著本次展覽的主題——《光與暗的邊界》。展廳內(nèi)光線刻意調(diào)暗,每幅作品被聚光燈單獨照亮,營造出強烈的戲劇效果。
"這位攝影師擅長捕捉極端光線條件下的瞬間。"許星遠低聲解釋,"你看這張,在幾乎全黑的環(huán)境中僅靠一盞路燈完成的曝光。"
顏之初湊近看說明牌,頭發(fā)不經(jīng)意擦過許星遠的手臂。她急忙拉開距離,卻聽見許星遠輕笑一聲:"沒關系,我不介意。"
他們安靜地欣賞作品,偶爾交換看法。令顏之初驚訝的是,他們在評價作品時的觀點驚人地一致——都喜歡那組在廢棄工廠拍攝的系列,都對過于刻意的后現(xiàn)代風格持保留態(tài)度。
"等等,你來看這個。"顏之初在一幅小尺寸作品前停下,畫面中是一個模糊的兒童背影站在長長的走廊盡頭,光線從側面的一扇窗斜射進來。
"《走廊》,1978年。"許星遠讀著標簽,"這不是主推作品,你居然注意到了。"
"它讓我想起..."顏之初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想起什么?"
"沒什么。"顏之初搖頭。她本想說自己小時候經(jīng)常做的一個夢,夢里她在無盡的走廊奔跑,卻永遠到不了盡頭。這太私密了,不適合分享。
許星遠卻若有所思地看著照片:"奇怪,我也覺得熟悉。像某種被遺忘的記憶。"
正當兩人沉浸在這奇妙的共鳴中,一個尖銳的女聲從身后傳來:"許星遠?真巧啊。"
顏之初轉身,看見蘇媛挽著一位年長女性的手臂站在那里。蘇媛今天穿了一件貼身的紅色連衣裙,妝容精致,紅唇如刀。她身旁的女性約五十多歲,衣著考究,眉眼間與許星遠有幾分相似。
許星遠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一瞬:"媽,蘇媛,你們也來看展?"
顏之初的心猛地一跳。許星遠的母親?在這種場合偶遇簡直是最糟糕的巧合。她下意識后退半步,卻被許星遠輕輕握住了手腕——一個幾乎不可察覺的動作,卻足以阻止她逃離。
"這位是?"許母的目光落在顏之初身上,帶著評估的意味。
"顏之初,我的好友,也是星辰項目的主設計師。"許星遠介紹道,手指從顏之初手腕滑下,改為輕扶她的后背,"顏之初,這是我母親。"
"您好,許夫人。"顏之初禮貌地問候,努力保持聲音平穩(wěn)。
"設計師?"許母微微挑眉,"我還以為你是藝術專業(yè)的,看你剛才欣賞作品的樣子很專注。"
"只是業(yè)余愛好。"顏之初回答。
蘇媛插話道:"阿姨,許星遠對朋友一向很'關照'。"她刻意加重了最后兩個字,眼神在許星遠扶著顏之初后背的手上掃過,"不過顏小姐可能不知道,許家收藏的藝術品可比這種小展覽高級多了。"
許星遠眉頭微蹙:"蘇媛,藝術家不分高低,只看作品是否打動人心。"
"哦?"蘇媛紅唇微揚,"那你們被哪幅作品打動了?該不會是這幅不起眼的小照片吧?"她指著《走廊》諷刺道。
顏之初感到許星遠的手指在她后背輕輕收緊,像是無聲的支持。他平靜地回答:"正是這幅。藝術的價值不在于尺寸或名氣,而在于能否喚起觀者的共鳴??磥砟悴⒉焕斫膺@一點。"
蘇媛臉色一變,許母卻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那幅照片,又看了看顏之初:"有意思的選擇。許星遠小時候經(jīng)常夢到類似的場景——一條走不完的走廊。"
許星遠明顯驚訝于母親的話:"你從沒告訴過我。"
"很多事我都記在日記里。"許母語氣緩和下來,"顏小姐,既然你們喜歡這幅作品,不如我們一起吃個晚飯?我對年輕人的藝術見解很感興趣。"
顏之初還未來得及回答,許星遠就開口了:"抱歉,媽,我們之后還有安排。下次吧。"
離開畫廊時,顏之初注意到許星遠的表情有些陰沉。上車后,他深吸一口氣才發(fā)動車子:"抱歉讓你遇到這種場面。"
"沒關系。"顏之初輕聲說,"你母親看起來很優(yōu)雅。"
許星遠苦笑一聲:"優(yōu)雅是她的盔甲。"他沒有繼續(xù)這個話題。
回程路上,許星遠比來時沉默許多。顏之初偷瞄他的側臉,發(fā)現(xiàn)他眉頭微蹙,像是陷入某種不快的回憶。天色漸暗,遠處傳來悶雷聲,預示著一場暴雨即將來臨。
就在他們駛入一段偏僻公路時,車子突然發(fā)出一聲異響,隨后引擎熄火了。許星遠嘗試重新啟動,但毫無反應。
"該死。"他拍了下方向盤,"電路問題。"
窗外開始落下豆大的雨點,很快變成傾盆大雨。許星遠撥打了道路救援,但被告知由于暴雨和位置偏遠,至少需要一小時才能到達。
"看來我們要在這里等一陣子了。"他無奈地說。
車內(nèi)的空間因為這場意外突然變得狹小而私密。雨點敲擊車頂?shù)穆曇粜纬梢环N奇特的韻律,車窗上凝結的水霧將外界隔絕,仿佛他們處于一個與世隔絕的泡泡中。
"你喜歡那幅照片嗎?真的,還是只是為了反駁蘇媛?"顏之初打破沉默。
"真的喜歡。"許星遠轉向她,眼神認真,"它讓我想起...一些模糊的感覺。就像你一樣。"
"我?"
"你總給我一種熟悉感,好像我們認識不止這十年。"許星遠的聲音低沉,"很奇怪,對嗎?"
顏之初心跳加速,不知如何回應這近乎告白的話語。許星遠似乎也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迅速補充:"我是說,作為朋友的那種熟悉。"
"我知道。"顏之初勉強笑了笑,轉頭看向窗外模糊的雨景。
沉默再次降臨。雨聲填補了空白,卻不顯得尷尬。過了許久,許星遠突然開口:"我母親希望我娶蘇媛。"
顏之初的身體僵住了,但她強迫自己不要表現(xiàn)出異樣:"哦?你們...交往過?"
"勉強算三個月。"許星遠嗤笑一聲,"兩家長輩是世交,蘇媛符合他們對兒媳的所有期待——家世相當,哥倫比亞MBA,擅長社交。最重要的是,她能容忍我的工作狂傾向。"
顏之初努力保持呼吸平穩(wěn):"聽起來很完美。"
"太完美了。"許星遠的手指輕敲方向盤,"完美得不真實。她看中的是許家的地位和資源,不是我這個人。"
雨聲變得更大了。顏之初鼓起勇氣問:"那你為什么分手?"
"她翻了我的手機。"許星遠平靜地說,"發(fā)現(xiàn)我給一個大學女同學的朋友圈點贊,而那個同學恰好長得像你。"
顏之初猛地轉頭:"什么?"
"開玩笑的。"許星遠嘴角微揚,但很快又恢復嚴肅,"真正的原因是,我受不了被當成許家的附屬品。從小到大,我的一切選擇都被評估是否符合'許家繼承人'的身份。學什么專業(yè),交什么朋友,甚至穿什么衣服。"
他的聲音帶著顏之初從未聽過的疲憊:"有時候我真羨慕你。"
"我?"顏之初驚訝地睜大眼睛,"我有什么好羨慕的?"
"你可以做自己喜歡的工作,住自己想住的地方,愛..."許星遠突然停住,"總之,你是自由的。"
顏之初想說自由也有代價,比如十年無果的暗戀,比如每次看到他身邊出現(xiàn)新女伴時的心痛。但她只是輕聲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枷鎖。"
許星遠看向她,目光深邃:"你的枷鎖是什么,顏之初?"
顏之初幾乎要脫口而出"是你",但最終只是搖搖頭:"普通人的煩惱罷了,不值一提。"
許星遠似乎想說什么,但道路救援車的燈光穿透雨幕照射過來。他們的私密時光結束了。
救援人員檢查后表示需要拖車回修理廠。許星遠叫了出租車送顏之初回家。分別時,他站在她公寓樓下,雨水從他的發(fā)梢滴落。
"今天謝謝你。"他說。
"為什么要謝我?"顏之初不解。
許星遠沉默片刻:"謝謝你只是...做你自己。"
這個回答讓顏之初徹夜難眠。她躺在床上,回想許星遠在車里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他向她展示的那一面——脆弱的、真實的、不完美的一面,是連他母親和蘇媛都不曾見過的嗎?
手機突然震動,是許星遠發(fā)來的消息:「修車廠說問題不大,明天就能取車。PS:我買了那幅《走廊》。想借你專業(yè)的眼光幫忙選個擺放位置,下周有空嗎?」
顏之初盯著這條消息看了許久,最終回復:「好啊,隨時?!?/p>
她放下手機,走到窗前。雨已經(jīng)停了,夜空中有幾顆星星隱約可見。十年了,她第一次感覺許星遠不再是遙不可及的星辰,而是一個有血有肉、有脆弱有矛盾的真實的人。
這個認知讓她既欣喜又恐懼——欣喜于他們關系的靠近,恐懼于自己會更加沉淪,最終無法抽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