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年,陰歷二月初,陽歷已是三月頭。驚蟄的雷,倒只在日歷牌上虛虛響過一記,
當不得真??赡枪勺訌狞S浦江上渡過來的陰寒氣,卻是個十足的賴皮租客,
盤踞在滬上這逼仄的石庫門弄堂里,怎么都攆不走了。濕漉漉。黏糊糊。那潮氣里,
偏又攪著隔夜煤灰的嗆,兌著陰溝里翻涌的腥,擰成了一股無形的濕繩,專往人骨頭縫里鉆。
天,將將透出一點死魚肚皮的灰白。蘇州河上,運糞船的汽笛有氣無力地嚎了一嗓子,
那聲響,活脫脫一個癆病鬼在咳血。這一聲便是信號。霎時間,
弄堂里各家各戶的煤球爐子便都醒了,爭先恐后地吐出青灰色的煙柱。一根根,
歪歪扭扭地伸向天際,將那片本就破敗的晨空,又胡亂涂抹得臟污了幾分?!按汤病?/p>
”一聲尖響,如一根燒紅的鐵針,狠狠扎進了這死寂的清晨。趙家灶披間里,
這動靜可比天上那聲虛雷要駭人得多。是鐵鏟刮擦洋鐵皮鍋底的聲音。
刮的還是最后一層鍋巴,帶著一股子同歸于盡的狠勁兒,能讓聽見的人,
后槽牙一路酸到天靈蓋去。王桂英咬著牙,不是咬旁人,是咬她自己。她手背上,
青筋根根虬結(jié),是幾條死命掙扎的蚯蚓。鍋底那點子已糊成黑炭的玉米嘎渣,
便是她今早的仇人。她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藍布夾襖,手肘處磨得賊亮,袖口更是油光锃亮,
已包了一層陳年老漿。隨著她手上狠命的動作,幾點干面粉簌簌落下,
無聲無息地融進灶臺邊的柴火碎里,再也尋不見了。窗臺上那只蘆花老母雞,
顯然是嚇破了膽?!翱┛┛?!”它扯著嗓子驚叫,翅膀撲棱得要飛起來一般,
一頭撞翻了旁邊晾著干菜的竹簍子。幾片干癟如人耳的菜葉子,便輕飄飄地落了下來。
“趙小寶!你個討債鬼托生的!”王桂英的嗓子開了閘,涌出來的卻不是水,
而是混著煤灰的火星子。又干,又啞。那聲音薄得如紙,卻利得如刀,
一下便穿透了那扇薄薄的門板,直直撞進里屋?!案舯陉惣野⒚鳎?/p>
一本《論語》都能倒著背了!你呢?你那本破《三字經(jīng)》,就在‘茍不教’那三個字上,
給我卡了足足三天!”“咋地?那字兒是長了牙,能咬你舌頭?
還是非要等閻王爺親自舉著生死簿,站你跟前教你?!”里屋,
鉛筆頭劃拉草紙的“沙沙”聲,先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猛地一停。隨即,
那聲音變得更密,更急,是一只被堵在墻角、慌不擇路的老鼠。混著這聲響的,
是小男孩含含混混、如擠牙膏般的嘟囔?!澳铩?、那能一樣么……”“阿明他爹,
是、是洋學(xué)堂里的先生……”“先生咋了?!”王桂英心頭那股邪火,
“噌”地一下又躥高了三尺?!八芡鈬娔愕€能往外噴血汗呢!
”她一腳踹開灶披間與堂屋相連的竹編門簾。門簾上用紅線繡的那對“富貴有余”的大鯉魚,
被踹得一陣劇烈搖晃,活像是真要從簾子上蹦下來,找人拼命。王桂英一手叉腰,
另一只手還死死攥著那柄鐵鏟。那姿勢,哪里是個燒火做飯的婆娘,分明是個攥著尚方寶劍,
隨時準備斬人的監(jiān)斬官?!拔腋嬖V你趙小寶!咱老趙家這門框是矮!可再矮,
也不能養(yǎng)出個比別人家矮半頭的矬子!”“今天!就今天!這第三節(jié)你要是還背不利索,
晌午那碗澆了噴香豬油的陽春面,你就給我跪在桌子邊上看著!”“看我跟你爹,
是咋把它吸溜完的!”“一滴湯!都不會給你剩!”昏暗的里屋,
光線黏稠得如化不開的麥芽糖。趙小寶縮在一張榆木小板凳上,
整個人小得如一朵沒長開的菌菇。他的手指頭,死死摳著《三字經(jīng)》上“性本善”那三個字,
指甲縫里塞滿了黑乎乎的紙屑。那三個字,硬生生被他摳出了一個指甲蓋大小的窟窿,
一個黑洞。他鼻尖上,一滴汗珠子越積越大,終是撐不住,“啪嗒”一下,砸在紙頁上。
墨漬立刻暈開一小團,模糊了字跡,也模糊了他的視線。他偷偷抬起一丁點眼皮,
從劉海的縫隙里,去瞄他娘。他不敢看娘的臉,只敢看她腦后那個梳得溜光的圓髻,
和髻上插著的那支銀簪子。那是去年,爹跑碼頭回來,說是掙了筆俏錢,特地給娘買的。
此刻,從門簾縫里擠進來的那點可憐晨光,正好照在簪子上。那簪子,
便泛著一層冷冰冰、硬邦梆的光,活脫脫是私塾老先生手里那把戒尺上鑲著的銅包頭。
光是看著,趙小寶便覺得自己的手腕子,開始一陣陣地抽著疼?!爱敗?!
”堂屋里那臺老掛鐘,冷不丁地敲了一下。聲音又悶又重,是有人用濕棉被,
在墻上捶了一拳。黃銅鐘擺死氣沉沉地左右晃蕩,一下,又一下,晃得人眼暈心慌。
恰在此時,趙德發(fā)一肩膀撞開了堂屋的半扇門。他把一身隔夜的寒氣,
還有更濃的、劣質(zhì)煙草的辛辣味兒,一并帶了進來。
他身上裹著件洗得看不出本色的藏青舊棉袍,下擺濺滿了已經(jīng)干涸的、醬色的泥點子。
腳上一雙圓口布鞋,鞋幫子張著大嘴,露出了里面灰白的棉絮。
他瞇著一雙被煙熏得發(fā)黃的眼,咂巴著干裂的嘴,那桿用了不知多少年的黃銅煙袋鍋,
便叼在嘴角?!鞍舌舌??!彼糜謨从旨?,煙鍋里那點火星子,
隨著他的呼吸一明一滅。偶爾有火星“啪”地掉在青磚地上,
立刻燙出一個個小小的、永恒的黑點?!俺常〕成醭?!”他終于把煙袋鍋從嘴里拔出來,
聲音沙啞,是從一堆破布里硬擠出來的一般?!耙淮笄逶绲?,那喉嚨比巷口賣臭豆腐的還響!
”他極其熟練地,把煙袋鍋往自己的鞋底上“磕磕”敲了兩下。煙灰撲簌簌落下,
騰起一小股嗆人的煙霧。煙霧稍散,露出了他袖口處一個被磨得亮晶晶的破洞,
里頭的中衣上,一塊顏色更深的補丁,若隱若現(xiàn)?!坝穹夷兀渴岸藓昧藳]?”他問,
眼睛卻瞟向別處,不敢與王桂英對視?!皬堈乒窦夷莻€二小子,在巷口那根電線桿子底下,
怕是等了有半個鐘頭了!”“人家現(xiàn)在,可是在怡和洋行當差!那工夫,金貴著呢!
”“金貴?金貴個屁!”王桂英猛地一扭身,抓起塊劈柴,狠狠摜進灶膛。
火舌“噼啪”一下貪婪地竄起來,舔著干燥的柴禾,把她那張被生活搓磨得粗糙的臉,
映得一陣紅,一陣白?!吧蟼€月,不是有街坊瞅見,他在百樂門舞廳,
摟著個穿開衩旗袍的舞女,那腰扭得比水蛇還活絡(luò)?”“咱家姑娘是身上鑲了金邊,
還是骨頭里嵌了寶玉?要這么巴巴地、上趕著送上門去?”“哎,我可聽說了!
”她突然壓低聲音,那聲音卻如鋼針一般,更顯尖利?!袄畈每p家那個三姑娘,
許給了閘北綢緞莊的少東家!你猜怎么著?光彩禮,就是這個數(shù)!
”她伸出兩根被灶火熏得又黃又干的手指,在趙德發(fā)眼前晃了晃。“足足兩匹!
進口的法蘭絨!聽李家嫂子說,那料子摸上去,滑得跟天上的云彩似的!”“你懂個卵!
頭發(fā)長見識短的婆娘!”趙德發(fā)是被戳到了最痛的那個膿包,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
他手里的煙袋鍋“咚”一聲,重重地敲在八仙桌的桌角上。
桌面上那個擺著假翡翠白菜的玻璃鏡框,被震得嗡嗡作響,
里面的全家福照片都跟著晃動起來?!安夹欣铩彼挼搅俗爝?,又吞了個蒼蠅一般,
硬生生咽回去半截,眼神虛晃了一下,不敢再看王桂英,“王掌柜那邊……哎!
別提那些沒用的!趕緊!趕緊叫玉芬出來!”話音未落。西廂房那扇薄如紙板的木門,
“吱呀——”一聲,開了一道縫。趙玉芬便側(cè)著身子,站在門扉投下的那道狹長的陰影里。
一株長在石縫里、見不得光的植物。她身上是件半舊的月白色旗袍,
領(lǐng)口別著一朵小小的、已經(jīng)有些褪色的珠花。那是去年她過生辰,爹給買的。如今,
上面的人造珠皮都磨掉了好幾塊,露出底下灰白的底子,透著一股子遮掩不住的寒酸氣。
她的手指,死死捏著旗袍一側(cè)的開衩邊緣,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細密的冷汗,
正從她掌心一點點沁出來,濡濕了那片衣料。耳朵上那對小小的紅瑪瑙耳墜,
隨著她有些急促的、壓抑的呼吸,極輕微地晃動著,是兩滴已經(jīng)凝固了,
卻又隨時準備滴落下來的血珠子?!暗?,我不嫁?!彼穆曇艟瓦@么飄了出來。輕輕的,
柔柔的,卻帶著一股子剛從深井里撈上來的冰碴子的涼氣。那股涼氣,
比弄堂里的穿堂風還厲害,直往人骨頭縫里鉆?!瓣愊壬褪前⒚魉f我功課好,
能……能去考女子師范學(xué)堂的公費生?!薄翱忌狭?,就不用家里花一個大洋?!薄皩W(xué)堂?!
”王桂英是被火鉗子狠狠燙了腳后跟,猛地轉(zhuǎn)過身。手里的鐵鍋鏟沒拿穩(wěn),
“當啷”一聲掉在地上,在青磚上彈了一下,滾到了墻角?!芭訜o才便是德!
老祖宗傳了幾百上千年的話,都讓你讀到狗肚子里去了?!”“你那個死在外頭的姑婆!
忘了?!當年就是讀了幾本不知所謂的洋書,把心給讀野了!最后怎么樣?!
”“跟著個油頭粉面的戲子跑得無影無蹤!到頭來,死在外頭,
連口薄皮的松木棺材都沒混上!”她的聲音,又尖又利,是一片碎了口的瓷碗片子,
一下一下,刮著在場所有人的耳膜。這時,
窗外恰好傳來賣花姑娘那細弱游絲、卻極有穿透力的吆喝。
“白蘭花……梔子花……”那若有若無的、干凈的甜香,
不合時宜地混著弄堂里永遠也散不去的煤球味、泔水味,固執(zhí)地飄了進來,
鉆進趙玉芬的鼻腔。她忽然就想起,去年在張公館幫傭洗衣裳時,隔著一扇玻璃窗,
聞到里面那些小姐太太們手腕上、頸間飄出的香水味。又甜,又膩,是毒藥,
勾得人心頭發(fā)慌。她的指甲,下意識地,深深掐進了身前的門框木頭里。粗糙的木紋,
在她柔嫩的掌心,瞬間刻下了幾道深深的、刺眼的紅痕。突然——“哐!哐!哐!
”院門上那個生了銅綠的門環(huán),被人毫不客氣地、用蠻力拍響!那聲音,又急,又重,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囂張,瞬間便把屋里所有的爭吵、喘息、哭鬧,全都壓了下去。屋子里,
死一般的寂靜。趙德發(fā)的臉,“唰”地一下,白了。比灶臺上貼著的那幾塊開裂的白瓷磚,
還要難看。他猛地從凳子上彈起來,手忙腳亂地抓過搭在椅背上的那件灰布馬褂,往身上套。
馬褂前襟的盤扣,因著慌張,扣錯了兩個。最下面那兩顆,干脆早就掉了線,
軟塌塌地耷拉著,露出里面那件洗得發(fā)白、還打著補丁的粗布汗衫。
“是……是稅務(wù)局的那幾位爺?”王桂英的聲音,瞬間矮了八度,
顫得如秋風里最后一片哆嗦的葉子。她的手,在圍裙上徒勞地擦了又擦,
那條本就油膩的圍裙,卻被她手心的冷汗,擦得更顯污糟。
“上個月……上個月不是才交過那個……那個什么剿匪捐嗎?”門,“吱嘎”一聲,
被人從外面粗暴地推開了。一股更冷的風,夾雜著一股子陌生的煙草味,先灌了進來。
一個穿著藏青色制服的身影,幾乎堵住了整個門口的光。腰間的皮帶扣,擦得锃亮,
甚至能映出屋頂黑黢黢的蛛網(wǎng)。他的皮靴底下,沾著不知是馬糞還是爛泥,
在趙家剛擦過不久的青磚地上,留下了幾個清晰的、污穢的印子。八仙桌底下,
趙小寶嚇得渾身一個激靈,手里的《三字經(jīng)》“啪”地掉在地上。他整個人猛地縮成一團,
死命往桌子最里頭的黑暗里鉆,那一刻,他恨不能自己真變成一只灶臺下的蟑螂。進來的人,
是個生面孔。臉頰瘦削,一雙眼皮耷拉著,看人時總沒睡醒一般,
嘴角卻帶著一點似笑非笑的、刻薄的弧度。他從口袋里掏出個小牛皮封面的本子,
在自己手心里“啪”地拍了一下。然后,慢條斯理地翻開。紙頁“嘩啦啦”的響動,
在這死寂的屋里,聽著是無數(shù)春蠶在拼命啃食桑葉,要把這個家啃光、吃凈?!摆w老板,
”他開口了,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子懶洋洋的、貓逮著耗子不急著吃的勁兒,
“斜對過張記布莊的王掌柜,可是跟我們兄弟幾個,反映了個情況啊?!彼D了頓,
很滿意地看到趙德發(fā)那張臉,已是毫無血色。
“說您年前進的那批東洋細布……這稅票上的數(shù)目,好像……有點不清不楚啊?”“怎么,
是打算學(xué)那地下的老鼠,鉆咱們國庫的空子?”趙德發(fā)手里的煙袋鍋,“啪嗒”一聲,
掉在了地上。里面殘余的火星子濺出來,燙在他自己的布鞋鞋幫上,
冒起一絲極細微的焦糊味。他卻渾然不覺。他的嘴唇哆嗦著,是風中的兩片枯葉,張了幾下,
卻一個字都發(fā)不出來。王桂英的臉色,由白轉(zhuǎn)青,再由青轉(zhuǎn)紫。突然,
她如一頭被激怒的母獸,猛地彎下腰,一把抓起掉在墻角的那個搟面杖!搟面杖的一頭,
還沾著早上和面時留下的一點濕面粉?!胺潘锏墓烦羝ǎ 彼穆曇裘偷匕胃?,
尖利得幾乎破了音,那根搟面杖的頭,直直地指著那個稅務(wù)官的鼻子?!拔覀兗依馅w,
做的可是幾十年清清白白的生意!哪像那個姓王的王八羔子!他才是扒皮!前年!就前年!
他還偷偷倒賣過害人的鴉片膏子!別以為沒人知道!他那良心,才叫讓狗給吃了!”“哦?
”制服男人挑了挑眉,似乎覺得這場面,比戲園子里的戲還有趣。
他不慌不忙地從上衣口袋里,掏出個扁平的錫制酒壺,擰開蓋子,對著嘴抿了一小口。
一股劣質(zhì)燒酒的沖鼻氣味,混合著他身上的煙草味,在空氣中彌漫開來?!坝悬c意思。
不過嘛,趙太太,”他用一種油滑的腔調(diào)說,“王掌柜剛才,
可是親手往兄弟我這兒……”他拍了拍自己的口袋,里面發(fā)出了幾聲大洋沉悶的碰撞聲。
“……塞了這個數(shù)的辛苦費。說是,能證明趙老板這批布,路子確實不太正,
是直接從日本人開的洋行里,私下弄出來的,繞過了海關(guān)的卡子。”“這罪名……通日賣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