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期末周。這所大學(xué)的圖書館,簡直是人滿為患。一眼望去,全是埋頭苦讀的身影。
空氣里混雜著速溶咖啡和紙張?zhí)赜械幕鞚嵛兜溃總€人都像被固定在座位上一樣,神情專注,
只有指尖在鍵盤上敲打,或者筆尖在紙上摩擦的細微聲響。我,陳默,
一個再也普通不過的大三工科生。這會兒正戴著隔音耳機,敲著我畢業(yè)設(shè)計的代碼。
對我來說,屏幕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編程符號,比任何文字都更有趣,也更讓我安心。
耳機把外界的喧囂徹底隔絕。我只聽得見自己指尖敲擊鍵盤的節(jié)奏,
還有腦子里模型推演的沙沙聲。這種感覺,挺好。就像有了一個私人領(lǐng)域,沒人能打擾。
周圍的座位,時不時有人起身又坐下。我偶爾能聽到一些輕微的響動,比如椅子被拉開,
或者有人不小心碰倒了水杯。但這些都跟我沒什么關(guān)系。我只活在自己的代碼世界里。直到,
在某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我的目光從屏幕上抬起,隨意地掃了一下。我看到一個女生,
坐在我斜對面那排。她不像其他人那樣埋頭苦讀,而是在低頭擺弄著手機。她的頭發(fā)很長,
順著肩頭垂落,幾乎遮住了大半張臉。我只是匆匆一瞥。也沒多想,覺得這只是圖書館里,
一個普通的陌生人。屏幕上的項目報告已經(jīng)完成了一大半。
但桌上堆積的參考資料讓我有些透不過氣。算了,先去把手頭這幾本看完了的書還掉,
清清桌面,也順便活動一下。椅子輕輕滑開,發(fā)出一點微弱的聲響。我站起來,
習(xí)慣性地扭了扭有些僵硬的脖子。圖書館的過道并不寬敞。
我得小心翼翼地繞過幾個支出來的書包,才能順利通過。我的思緒還在整理思路,
盤算著待會兒需要重點解決的幾個代碼模塊,腳步也目不斜視地向前邁著。忽然,
一聲尖銳得刺破耳膜的女聲驚呼,像一道閃電,直直地劈進了我的耳朵。“啊——!
”那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和恐懼,像是突然被什么東西重重地擊中了一樣。
我的身體本能地停了下來,猛地轉(zhuǎn)頭看向聲音的來源。是她。那個剛才還在擺弄手機的女生。
她正驚恐地捂著胸口,或者說是她的膝蓋上方——一個非常曖昧,
又帶著明顯自我保護的姿勢。她的臉煞白,大大的眼睛里迅速蓄滿了淚水,死死地瞪著我。
那眼神,仿佛是在看一個剛剛犯下滔天罪行的惡魔?!澳恪愀墒裁??!
”她的聲音帶著哭腔,指尖抖得很厲害,顫巍巍地指向我,一字一句,都像是在指控。
我徹底懵了。我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所有的代碼,所有的煩惱,
都在這一刻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
我做了什么?我發(fā)誓,我什么都沒做?。∥疑踔?,連她的衣角都沒碰到。但周圍,
已經(jīng)瞬間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唰的一下,全部都集中在了我和她身上。
那些剛剛還存在的竊竊私語,此刻也停止了,只剩下幾十雙、上百雙帶著審視和疑惑的眼睛。
有人拿出手機,對準了我們。手機屏幕上,攝像頭紅色的指示燈,像無數(shù)只冷漠的眼睛,
無聲地記錄著這一切。女生的哭聲突然變大了,帶著一種很明顯的,
像是刻意為之的表演痕跡:“你、你剛才……你碰到了我!”我的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我張了張嘴,想解釋,卻發(fā)現(xiàn)根本組織不起任何語言。
“我……我沒有……”我艱難地擠出幾個字,聲音小得像是蚊子哼哼,根本沒人聽見。
她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身體不斷往椅子里瑟縮,仿佛我是一個隨時會撲上去的怪獸。
那架勢,仿佛只要我上前一步,她就會崩潰?!巴瑢W(xué),怎么回事?
”圖書館管理員很快就跑了過來。那是一位中年女老師,她掃了一眼現(xiàn)場,沒有多問,
而是直接走到女生身邊,用一種明顯偏向的眼神瞥向我。她的語氣很公式化,
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這位同學(xué),請你先出去。我們要把情況調(diào)查清楚?!蹦且豢?,
我感覺整個圖書館都在旋轉(zhuǎn),我的世界,仿佛一下子就傾斜了,天旋地轉(zhuǎn)。
我甚至來不及辯駁,就被那種無形的壓力推搡著,一步步退出了圖書館的大門。
頭頂是圖書館刺眼的白熾燈。我站在門外,身后的玻璃門映照出我那張呆滯、無助的臉。
被門里的喧囂聲吞噬,被門外的冷風吹拂。我明明什么都沒做。可為什么,
所有人都在看著我?為什么她能演得那么真?為什么,我就成了那個“罪犯”?冰冷的風,
從走廊的另一頭毫無預(yù)兆地吹了過來。我的心,在這一刻,比這風更冷。我不知道,
一個無意地起身,一次不經(jīng)意的路過,竟然會成為我人生中,最可怕的噩夢的開始。
而那個女生,她的臉,也將從此深深地印刻在我的噩夢里。圖書館門外走廊的白熾燈,
此刻在我眼中,刺眼得像手術(shù)臺上的聚光燈。我站在那里,雙腿像是被鋼筋水泥澆筑過,
動彈不得。我明明什么都沒做??蔀槭裁矗腥丝次业难凵?,都像是看到了一個罪犯?
我的心跳得很快,又很亂。大腦像一團糨糊,試圖理清剛才發(fā)生的一切。那個女生,
她為什么……為什么會那樣指控我?她是誰?我甚至想沖回去,當面質(zhì)問她。
但雙腿卻像是生了根,動不了。圖書館里,透過玻璃門,
隱約能看到剛才圍觀的人群還在交頭接耳。他們偶爾會瞥向門外,仿佛我是一塊展品。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了一下。我掏出來一看,是幾條微信消息?!瓣惸l(fā)生什么事了?
你剛從圖書館出來?”這是宿舍哥們兒發(fā)的。接著是更多未讀消息,
似乎都與剛才的事件有關(guān)。我的心猛地一沉。我點開朋友圈。
平時那些無足輕重的日常動態(tài)被刷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條迅速擴散的短視頻。
視頻的封面,赫然是那個女孩,她的臉被放大了,眼淚汪汪,驚恐萬分。
標題刺眼得可怕:“法學(xué)院女生在圖書館遭性騷擾!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校園凈土竟容不下清白?!”視頻被剪輯過。前半段是她的哭訴,
聲音帶著顫抖和委屈:“他……他突然靠近我,還……還碰了我!”她捂著胸口,身體顫抖。
后半段,畫面切到了我。我僵硬地站在那里,嘴巴張開,卻說不出話。我的表情,
在視頻里被無限放大,顯得蒼白、局促,活脫脫一個被逮個正著的罪犯。評論區(qū)已經(jīng)炸了。
“天哪!圖書館也敢這樣!人渣!”“這種人就該直接開除!留著干嘛?禍害女生嗎?
”“法學(xué)院小姐姐太可憐了,看著都心疼!支持維權(quán)到底!”“人肉這個渣男?。?/p>
”“建議物理閹割!”每一個字都像是鋼針,狠狠扎進我心里。我的呼吸變得急促,
手指不自覺地攥緊了手機。短短幾分鐘,視頻的點擊量已經(jīng)破萬,評論成百上千條。
我甚至看到,有不少校外的賬號,也加入了轉(zhuǎn)發(fā)和譴責的行列。這就是……網(wǎng)絡(luò)暴力嗎?
我甚至還沒來得及開口說一個字,就已經(jīng)被判了死刑。手機又震了一下,這次是一通電話。
輔導(dǎo)員。我深吸一口氣,接通了電話?!瓣惸?,你在哪兒?”輔導(dǎo)員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
帶著一絲不耐煩?!拔摇以趫D書館外面?!薄澳泷R上回宿舍。這件事……性質(zhì)很惡劣。
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已經(jīng)知道了,社會上也有很多關(guān)注。”我的心涼了半截。“老師,我沒有!
我什么都沒做!”我試圖據(jù)理力爭,聲音帶著幾分委屈和急切。
輔導(dǎo)員一聲長嘆:“現(xiàn)在說這些有什么用?網(wǎng)上都傳遍了!人家那個女生是法學(xué)院的碩士生,
平時口碑多好,你說她會平白無故誣陷你?”“她就是誣陷我!我連她是誰都不知道!
”我?guī)缀跏呛鹆顺鰜?。“行了行了,你先冷靜。現(xiàn)在外面輿論壓力太大。學(xué)校為了平息事態(tài),
暫時……暫時建議你先休學(xué)一段時間?!薄靶輰W(xué)?!”我感到一陣眩暈。休學(xué),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我的學(xué)業(yè)中斷,我的名聲徹底被毀?!暗日{(diào)查結(jié)果。配合調(diào)查。你先避避風頭吧。
”輔導(dǎo)員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在推脫,“別把事情鬧得越來越大,對誰都沒好處。
”通話被掛斷了。我感覺世界變成了黑白色。我的雙腿再也支撐不住,
軟弱地蹲在了圖書館外的臺階上。周圍,開始有零星的同學(xué)經(jīng)過。他們看到我,先是好奇,
然后是震驚,接著是厭惡。竊竊私語像潮水般襲來:“就是他吧?”“好惡心。
”“離他遠點?!蔽业谝淮误w會到,什么叫“過街老鼠”。手機又響了。這次是家里打來的。
我爸的聲音帶著顫抖:“陳默,你……你到底……有沒有做?
”我媽在旁邊哭了起來:“我的兒啊,你怎么會干這種事?。 甭牭礁改改峭葱牡穆曇?,
我的眼淚終于忍不住涌了出來。我緊緊地咬著牙,想解釋,卻發(fā)現(xiàn)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我不想讓家人為我背負這份屈辱。室友也給我發(fā)來微信:“陳默,我相信你,
但……輿論這么大,你先別回宿舍了,我怕……”那個“怕”字,像一把刀,
精準地插進了我的胸口。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怕被我連累。我的世界,在短短一個小時內(nèi),
分崩離析。我拖著沉重的步伐,漫無目的地走在校園里。平時熟悉的教學(xué)樓、操場、食堂,
此刻都變得那么陌生,充滿了敵意。我感到被整個世界拋棄了。夜幕降臨,
我找到一家便宜的小旅館。關(guān)上門,拉上窗簾,房間里一片漆黑。我把自己縮在床上,
蜷縮成一團。盯著天花板,那里什么都沒有,只有無盡的黑暗。我什么都沒做,
可我卻像個罪犯。明天,后天,將來……我該怎么辦?我甚至在想,就這樣死了,
是不是就能解脫了?這種絕望,像潮水一樣,一點點將我吞噬。我的世界,
正在一步步走向深淵。而我,卻看不見一絲光亮。小旅館的房間只有不到十五平方米,
窗戶緊閉著,厚重的窗簾拉得密不透風。即便是在白天,屋子里也像浸泡在墨汁里。
我把自己蒙在被子里,黑暗和窒息感,比外面的流言蜚語更讓人感到絕望。
時間對我來說已經(jīng)失去了意義。我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饑餓感像是啃噬骨頭的蟲子,
但我一點也不想動彈。水杯就在床頭,但我甚至沒有力氣伸手去拿。手機早就關(guān)機了。
我害怕再看到那些罵我的消息,害怕聽到父母和朋友們勸我“想開點”的聲音。
那些聽起來是關(guān)心的話語,此刻在我耳中,都像是在說:放棄吧,你完了。
我感覺身體非常沉重,連呼吸都帶著滯澀。房間里的空氣越來越稀薄,壓得我喘不過氣。
腦子里走馬燈般閃過這二十幾年的人生。從小到大,我一直都是個普通的孩子,不惹事,
不闖禍,專注自己的興趣。我以為只要不主動招惹麻煩,麻煩就不會找上門?,F(xiàn)在看來,
我錯了。大錯特錯。我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我是不是在某個不經(jīng)意間,真的碰到了她?
我是不是真的做了什么,但我自己卻毫無察覺?可當我回憶那一幕,那個女生驚恐的表情,
她指向我的手,都清晰地告訴我:那是一場表演。一場徹底打敗我人生的表演。但為什么,
沒有任何人相信我?為什么所有人都只相信那個陌生女人流出的兩滴眼淚,
和一段被剪輯過的視頻?絕望像冰冷的藤蔓,一點點纏繞上來,勒緊我的脖子。我開始想,
就這樣算了吧。反正名聲已經(jīng)毀了,學(xué)業(yè)中斷,連父母都蒙羞。呼吸越來越困難,
身體的力氣仿佛被抽干了。我甚至有那么一瞬間,真想就這樣,徹底消失。
就在我快要徹底沉入那片死寂的海底時,身體突然猛地哆嗦了一下。
饑餓感和身體的虛弱讓我感到一陣眩暈。不能這樣下去。我不知道為什么,
心里忽然冒出這個念頭。也許是內(nèi)心深處,那一點點不甘心在作祟。我掙扎著伸出手,
摸到床頭的手機。手指在開機鍵上停頓了幾秒,然后,按了下去。屏幕亮起,
手機的開機畫面在黑暗中顯得格外刺眼。我低下頭,不敢直視。開機后,手機震動個不停,
幾百條未讀消息的提示音幾乎壓垮了我。我沒有打開私聊,而是鬼使神差地,
點開了學(xué)校BBS論壇的APP。論壇里,關(guān)于我的帖子已經(jīng)鋪天蓋地。
從一開始的“圖書館事件”,到后來的“人肉渣男”,再到現(xiàn)在,
各種未經(jīng)證實的謠言和惡毒詛咒,占據(jù)了大部分熱門版面。我麻木地向下劃著,直到,
一條被加精置頂?shù)奶佑橙胙酆?。標題赫然寫著:“法學(xué)院林曉薇碩士論文答辯圓滿成功,
正義女神不懼流言,砥礪前行!”我的心猛地一跳。林曉薇?原來是她。點進去,
帖子置頂?shù)拇髨D是一張高清照片:背景是學(xué)校莊嚴的學(xué)術(shù)報告廳。她穿著學(xué)士服,
臉上帶著自信而甜美的笑容,手里拿著一本裝幀精美的碩士學(xué)位論文。她身邊圍著幾位教授,
畫面看上去光鮮亮麗,一片祥和。我的手指僵硬地停在那里,看到帖子里轉(zhuǎn)發(fā)的幾張截圖,
其中一張,似乎是她個人社交平臺上的發(fā)言截圖?!谝粋€討論此事的校友群里,
她對別人的關(guān)心回復(fù)道:“是啊,經(jīng)歷了一些不愉快,但終究沒有影響到我的學(xué)術(shù)追求,
反而讓我更加堅定了捍衛(wèi)正義的信念。有些垃圾,就該被掃進歷史的塵埃。謝謝大家關(guān)心!
”她的最后那句話,每一個字都像毒蛇吐出的信子,冰冷地落在我的心上?!坝行├?,
就該被掃進歷史的塵埃?!彼谥肝?。她明目張膽地,用這種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俯視著我,
把我當成一個,已經(jīng)被掃進塵埃里的垃圾??粗@張充滿勝利者姿態(tài)的截圖,
看著她光鮮亮麗的“學(xué)術(shù)成果”,
看著論壇里那些對她趨之若鶩的贊美……一股前所未有的怒火,從我心底深處,轟然引爆。
那感覺,就像被壓抑了整個宇宙的能量,在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我胸腔里所有的絕望、委屈、不甘,都在這一個瞬間,轉(zhuǎn)化為滔天巨浪般的憤怒?!皯{什么?
!”我嘶吼出聲,聲音沙啞得幾乎變形?!皯{什么她能踩著我向上爬,
而我卻要在地獄里腐爛?!去他媽的清者自清!”我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不是因為恐懼,
而是因為憤怒。我的指甲深深地掐進掌心,疼痛清晰無比。她引以為傲的“學(xué)術(shù)追求”?
她口口聲聲的“正義”?都是狗屁!一個念頭,像一道閃電,在我漆黑的大腦中炸開。
她想毀了我,讓我一無所有。那么,我就要讓她輸?shù)羲羁粗氐囊磺校?/p>
包括她引以為傲的“學(xué)霸光環(huán)”,和那本剛剛通過答辯的,所謂的“碩士學(xué)位論文”!
我的眼睛,在黑暗中,第一次亮起了冰冷而堅定的光芒。
我不再是那個懵懂、怯懦、任人宰割的陳默了。這個世界,不是你不犯人,人就不犯你。
既然如此,那么,來吧。一場我從未想過,也從未參與過的“戰(zhàn)爭”,今天,正式打響。
怒火燒盡了所有的絕望。當冰冷刺骨的憤怒取代了窒息般的沉淪,我感到身體里,
似乎重新充滿了力量?!袄??”林曉薇那句輕蔑的話,像烙鐵一樣燙在我的腦海中。好,
既然我是垃圾,那我就要讓你知道,一只被逼到絕境的“垃圾”,
也能掀翻你那高高在上的“正義”和“光環(huán)”。我從床上爬起來,拉開窗簾。
刺眼的陽光透過玻璃窗,像是審判的眼光,直射進來。但我不再逃避,而是直視著它。
我走到浴室,擰開水龍頭,冰冷的水潑在臉上。清醒,需要徹骨的冷靜。
現(xiàn)在不是發(fā)泄情緒的時候。憤怒只是燃料,我要用它來燒毀面前的困境。
我要證明我沒有碰她。我閉上眼睛,努力回想圖書館里發(fā)生的一切。每一個細節(jié),
在我腦海中像慢鏡頭一樣回放。我起身,扭了扭脖子。腳下跨過書包,小心翼翼地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