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個會場的。
我的身體似乎被分成了兩半。一半還留在原地，像一尊石化的雕像，眼睜睜看著那三個人的笑靨如花；另一半則變成了一具行尸走肉，憑著本能，推開一扇又一扇門，穿過一條又一條走廊，將身后那些虛假的喝彩與掌聲遠遠拋開。
最終，我停在了頂樓天臺的入口處。一道沉重的防火門隔絕了內(nèi)外兩個世界。門外，是喧囂的人間，是我剛剛攀上的事業(yè)巔峰；門內(nèi)，是死寂的樓梯間，只有冰冷的空氣和灰塵的味道。
我靠在冰涼的墻壁上，身體緩緩滑落，最終頹然地坐在了臺階上。
為什么？
我的腦子里只剩下這三個字，像一臺卡殼的復(fù)讀機，一遍遍地重復(fù)，每一個音節(jié)都帶著撕裂靈魂的劇痛。
我不愿意相信我看到的那一幕。那一定是我的幻覺。連續(xù)兩天兩夜的高強度工作，讓我精神恍惚了。對，一定是這樣。林微那么愛我，她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用那種我從未見過的、帶著一絲討好和嫵媚的笑容，去對著另一個男人？
我拼命地在記憶里搜索證據(jù)，來反駁我親眼所見的事實。我想起這五年來，她陪我吃過的每一碗泡面；想起她在我熬夜畫圖時，默默披在我身上的毯子；想起她在我一次次投稿失敗、心灰意冷時，抱著我說“沒關(guān)系，在我心里你早就是最偉大的建筑師了”。
那些畫面，那些話語，都那么真實，那么溫暖。它們是我貧瘠而固執(zhí)的追夢之路上，唯一的光。
一個女人，怎么可能偽裝五年？她的青春，她的愛意，難道都可以是假的嗎？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我掏出手機，顫抖著點開林微的號碼，想要立刻打電話給她，聽聽她的聲音，讓她親口告訴我，那一切都只是個誤會。
可我的手指懸在撥號鍵上，卻怎么也按不下去。
我怕。我怕電話接通后，聽到的不是解釋，而是我無法承受的真相。我怕我親手撥出的這個電話，會成為壓垮我整個世界的最后一根稻草。
就在我天人交戰(zhàn)之際，樓梯間的防火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林微焦急的臉出現(xiàn)在門口，她一眼就看到了蜷縮在角落里的我。
“阿默！你跑到這里來干什么？我到處找你！”她快步向我走來，臉上帶著嗔怪，語氣里卻滿是關(guān)切，“競標結(jié)果馬上就要公布了，你怎么能在這個時候玩失蹤呢？快，跟我回去?！?/p>
她說著，伸手來拉我。
她的手還是那么溫暖，她的神情還是那么熟悉。那一瞬間，我?guī)缀蹙鸵嘈?，剛才的一切真的只是我的幻覺。
可我一抬頭，就看到了她脖子上那條陌生的項鏈。那是一條鉑金的細鏈，吊墜是一顆小巧精致的鉆石，在樓梯間昏暗的光線下，依舊閃爍著刺眼的光芒。
我從未見過這條項鏈。以我們當時的經(jīng)濟狀況，她絕不會舍得買這么貴重的首飾。
我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我沒有動，只是抬起眼，死死地盯著她，聲音沙啞得不像自己的：“你剛才，和誰在一起？”
林微拉著我的手僵了一下，臉上的笑容也凝固了片刻。但她很快恢復(fù)了自然，若無其事地抽回手，在我身邊坐下，語氣輕松地說：“哦，你說剛才啊。我看到黃董和顧陽在那邊，就過去打了個招呼，想替你探探口風(fēng)嘛。”
“探口風(fēng)？”我冷笑一聲，心臟的刺痛感愈發(fā)清晰，“我看到你們碰杯了。你說，合作愉快?！?/p>
林微的臉色終于變了。她眼神閃躲，不敢與我對視，手指下意識地絞著衣角：“你……你都看到了？阿默，你別誤會，那只是場面上的客套話。黃董很欣賞你的設(shè)計，顧陽雖然是對手，但競標結(jié)束后，大家也算是朋友了，喝杯酒慶祝一下，很正常的?！?/p>
“正常？”我猛地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胸中的怒火與失望幾乎要噴薄而出，“林微，你看著我的眼睛！你告訴我，你脖子上的項鏈，是誰送的？”
她下意識地捂住了自己的脖子，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這個動作，像一把尖刀，將我心中最后那點可憐的幻想，捅得粉碎。
她沉默了。長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樓梯間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聲。我看著她，看著這個我愛了五年、以為會相守一生的女人，感覺自己像個徹頭徹尾的傻瓜。
“是顧陽，對不對？”我一字一句地問，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你們什么時候開始的？”
林微緩緩地抬起頭，眼圈泛紅，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她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愧疚和掙扎：“阿默，對不起……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是什么樣！”我失控地吼了出來，聲音在空曠的樓梯間里回蕩，顯得那么絕望，“你告訴我，什么才是我該想的樣子？是我該想著，你一邊對我說著‘加油’，一邊轉(zhuǎn)頭就和我的對手‘合作愉快’嗎？是我該想著，你戴著別的男人送的項鏈，來陪我見證我所謂的‘榮耀’嗎？”
我的質(zhì)問像連珠炮一樣，讓她無力招架。她的眼淚終于掉了下來，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
“阿默，你冷靜點，聽我解釋……”
“我不想聽！”我打斷她，痛苦地閉上眼睛，“我只想知道，為什么？林微，你告訴我，為什么？這五年，難道都是假的嗎？”
“不是假的！”她激動地站起來，抓著我的手臂，哭著說，“我對你的感情是真的！阿默，我愛你，我真的愛你！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我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搖晃著，“只是愛我，不妨礙你和他上床，是嗎！”
“啪！”
一個清脆的耳光，狠狠地甩在了我的臉上。
我被打懵了。臉頰火辣辣地疼，但遠不及心里的萬分之一。
我看著眼前這個淚流滿面的女人，感覺陌生到了極點。她眼中的悲傷，不再是為我，而是為她自己。
她收回手，身體不住地顫抖，聲音也帶上了哭腔和一絲決絕：“陳默，你以為這個世界是什么？是你畫在圖紙上的理想國嗎？你很有才華，你是個天才，可那又怎么樣？你的才華能當飯吃嗎？你的設(shè)計再好，沒有人脈，沒有資本，就永遠只是一堆廢紙！”
她的話，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匕首，精準地扎進我最柔軟也最脆弱的地方。
“這五年來，我陪著你，住在那個連轉(zhuǎn)身都困難的出租屋里，看著你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夢想，熬垮了身體，掏空了自己。我心疼你，也為你驕傲?？扇缓竽兀课铱吹搅祟欔?，我看到了他是怎么成功的。他或許沒有你那么純粹的藝術(shù)天分，但他懂規(guī)則，懂人情世故，懂怎么把設(shè)計變成錢！他能給我想要的，你能嗎？”
我踉蹌著后退了兩步，靠在墻上，感覺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
“所以，你就選擇了他？”我喃喃地問，聲音輕得像一陣風(fēng)。
“我沒有選擇他！”她擦干眼淚，眼神變得異常冰冷和清醒，“我只是選擇了一種更聰明的方式。阿默，我從來沒想過要離開你。我跟顧陽在一起，是為了我們！是為了你的設(shè)計能被看到，是為了我們能有未來！”
“為了我們？”我像是聽到了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話，“用背叛我的方式，來為我們創(chuàng)造未來？”
“那不叫背叛！那叫合作！”她的話語變得尖銳起來，“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我，顧陽根本不會注意到你的作品！如果不是我把你的設(shè)計草圖‘不小心’泄露給他看，他怎么會知道你這個人的存在？如果不是我一直在黃董面前夸你，黃董又怎么會給你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設(shè)計師一個競標的機會？”
我的大腦“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原來……原來是這樣。
我一直以為，我是靠著自己的才華和努力，一步步走到了今天。我以為我拿到的競標入場券，是我過去那些不知名的小獎項累積起來的敲門磚。
原來從一開始，我就只是一個被蒙在鼓里的棋子。
我設(shè)計的每一個細節(jié)，我迸發(fā)的每一個靈感，都被她當做情報，源源不斷地輸送給了我的對手。
我的“天啟之門”，從它誕生的第一天起，就不再只屬于我。
“所以，今天這場競標……”我的嘴唇在發(fā)抖，一個更可怕的猜測在我心中成形。
林微看著我，眼中閃過一絲不忍，但最終還是說了出來：“顧陽的方案‘擎天’，核心的那個雙塔螺旋交匯的理念，是你去年喝醉了之后，跟我提過的那個廢案，對不對？我只是……我只是把它告訴了顧陽，他找了最好的團隊，把它完善了?！?/p>
轟?。?/p>
我的世界，徹底崩塌了。
那個廢案，是我所有設(shè)計靈感的源頭，是我腦海中最接近神性的一個構(gòu)想。我之所以將它廢棄，是因為以我當時的技術(shù)和資源，根本無法將它完美地呈現(xiàn)出來。我把它視若珍寶，只對我最親密的愛人吐露過。
而她，卻把它當做一件禮物，送給了另一個男人。
顧陽今天在臺上的演講，那些所謂的“靈感來源”，那些“人文關(guān)懷”，原來全都是偷竊我的！而我，像個傻子一樣，還在臺下為自己所謂的“靈魂設(shè)計”沾沾自喜。
“為什么……”我感覺自己的喉嚨里充滿了血腥味，“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因為你的‘天啟之門’太完美了，完美到不真實，完美到讓黃董這樣的商人覺得不接地氣，風(fēng)險太高?！绷治⒌穆曇衾潇o得可怕，“而顧陽的‘擎天’，有你的靈魂，但外面包裹著一層商業(yè)的、華麗的外殼。它才是黃董最想要的東西。既有可以宣傳的噱頭，又有實實在在的商業(yè)價值。”
她頓了頓，看著我慘白的臉，說出了最殘忍的一句話：“阿默，這場競標，從一開始，你就是顧陽的陪跑。你的作用，就是用你那驚才絕艷的‘天啟之門’，來襯托他的‘擎天’是多么的腳踏實地，又是多么的富有遠見。你，是他成功路上，最完美的一塊墊腳石。”
墊腳石……
我笑了，笑著笑著，眼淚就流了下來。
五年。我用五年的青春和心血，為我的愛人，為我的對手，親手打造了一塊通往成功的墊腳石。
我才是那個最可笑的、虛無縹緲的夢想。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騷動，緊接著是主持人激動的聲音通過擴音器隱隱傳來：“……經(jīng)過評委會最終的慎重決議，現(xiàn)在我宣布，天河集團‘城市之光’項目的最終中標方案是——顧陽先生的‘擎天’！”
門外，爆發(fā)出山呼海嘯般的掌聲和歡呼。
而門內(nèi)，我站在一片死寂中，聽著自己世界破碎的聲音。
林微看著我，臉上沒有絲毫意外。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fā)，朝我走近一步，聲音放得很輕，像是最后的告別。
“阿默，別怪我。要怪，就怪你太天真了。這個世界，容不下純粹的夢想家?！?/p>
說完，她轉(zhuǎn)身，毫不留戀地推開那扇防火門，向著那個屬于勝利者的、燈火輝煌的世界走去。
門在她身后緩緩關(guān)上，將最后的光明，也一并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