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來了？！
死寂！絕對的死寂籠罩著后山。
所有人都像被抽走了魂魄的泥塑木雕，僵在原地，連眼珠子都無法轉(zhuǎn)動。只有那無法形容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無聲地淹沒每一個人。
秦月臉上的殺意早已被無邊的驚駭取代，她的身體在肉眼可見地顫抖，牙齒咯咯作響。劉師叔那張干瘦陰沉的老臉，此刻慘白如紙，渾濁的眼珠里充滿了難以置信和深入骨髓的恐懼。周衍更是嚇得魂飛魄散，腿一軟，直接癱倒在地，褲襠瞬間濕了一片。
我趴在地上，背上的傷口因?yàn)閯偛诺膾暝毫训酶鼌柡Γ鹄崩钡靥?。但此刻，所有的疼痛都被眼前這打敗認(rèn)知的一幕沖散了。我瞪大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個從墳?zāi)估镒叱鰜淼纳碛啊?/p>
師父……
真的是師父！
他一步一步，走得很慢。腳步落在枯枝敗葉上，發(fā)出細(xì)微的沙沙聲，在這死寂的環(huán)境里，卻像重錘一樣敲在每個人心上。他灰色的舊道袍上沾著泥土，幾縷散亂的白發(fā)垂在頰邊，讓他看起來有幾分狼狽，卻更添了難以言喻的恐怖。
他徑直朝我走來。
那股冰冷的、幾乎要將血液都凍結(jié)的威壓，隨著他的靠近，越來越重。我趴在地上，感覺連指尖都僵硬了，呼吸變得無比困難。但我沒有閉眼，也沒有躲閃，只是看著他，看著他那雙燃燒著幽藍(lán)火焰的眼睛。
他停在了我面前。
高大的身影投下陰影，將我完全籠罩。冰冷的死氣撲面而來。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彎下了腰。
一只蒼白、修長、骨節(jié)分明的手，伸到了我的面前。那只手，曾經(jīng)握劍，握拂塵，也曾……笨拙地捏著針線。
手背上，還沾著一點(diǎn)新鮮的泥土。
我看著這只手，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跳動，幾乎要撞碎肋骨。巨大的恐懼和一種更深的、無法言喻的委屈交織在一起，沖得我鼻子發(fā)酸。
他……要做什么？
那只手，越過了我，伸向我身后不遠(yuǎn)處——那件被我甩飛出去、落在草叢里的殘破大紅嫁衣。
他小心地、近乎輕柔地，拂去嫁衣上的草屑和泥土。他的動作很慢，帶著一種與他此刻冰冷死寂氣息完全不符的……專注。
當(dāng)他觸碰到嫁衣上那道被秦月劍氣撕裂的長長口子時，那幽藍(lán)火焰般的眼眸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劇烈地波動了一下。
一股更加凜冽刺骨的寒意，驟然以他為中心爆發(fā)開來！
“唔！”離得最近的秦月首當(dāng)其沖，悶哼一聲，嘴角溢出一縷鮮血，身體劇烈搖晃，終于支撐不住，“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眼中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劉師叔和那兩個執(zhí)法弟子也是如遭重?fù)?，連連后退，臉色慘白如金紙。
師父似乎毫無所覺。他只是低著頭，專注地看著手里那件殘破的嫁衣，手指輕輕撫摸著那道猙獰的裂口。周圍那毀天滅地般的恐怖威壓，仿佛只是他無意識散發(fā)的背景。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
終于，他直起了身。將那件破舊的嫁衣，仔仔細(xì)細(xì)地疊好，如同對待稀世珍寶。然后，他一只手托著疊好的嫁衣，另一只手，終于落了下來。
不是伸向我，而是懸停在我后背受傷的地方，大約半寸的距離。
一股冰冷刺骨、卻又蘊(yùn)含著奇異生機(jī)的氣息，從他掌心緩緩?fù)赋?，籠罩住我背上的傷口。那火辣辣的劇痛，在這股氣息的浸潤下，竟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消退、愈合！
我趴在地上，感受著那冰冷氣息帶來的奇異舒適感，眼淚毫無征兆地涌了出來。不是因?yàn)樘弁聪?，而是因?yàn)椤@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師父以前給我療傷，也是這樣冰冷的氣息。只是這一次，這氣息里，似乎多了一些……難以形容的東西。
他收回了手。
我的后背，除了衣服破裂，皮膚上只留下了一道淺淺的、幾乎看不見的白痕。
他不再看我，而是緩緩轉(zhuǎn)過身，面向癱軟在地、抖如篩糠的秦月，還有面無人色的劉師叔等人。
那雙燃燒著幽藍(lán)火焰的眼睛，平靜地掃過他們。沒有憤怒，沒有質(zhì)問，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誰？”
一個音節(jié)，從他蒼白的唇間吐出。
冰冷，沙啞，毫無起伏。卻像一把無形的冰錐，狠狠鑿進(jìn)每個人的靈魂深處。
秦月嚇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往后縮，語無倫次：“師……師尊……不……不是我……是簡寧她……她藏了污穢東西……弟子只是想……想清理門戶……維護(hù)您的清譽(yù)……”
劉師叔到底是老輩人物，強(qiáng)撐著幾乎要崩潰的心神，艱難地開口，聲音干澀發(fā)顫：“凌塵師侄……你……你究竟是人是鬼？你……你已身死道消，為何……為何會……破墳而出？此等逆亂陰陽之事……有違天道！有悖人倫！你……你……”
“清譽(yù)？”師父直接無視了劉師叔的質(zhì)問，目光只落在秦月身上，重復(fù)了一遍那個冰冷的字眼，“污穢？”
他托著嫁衣的手，微微抬起。
“此物，我所繡?！彼穆曇粢琅f平靜，沒有波瀾，卻帶著一種令人骨髓發(fā)冷的肯定。
“轟！”
這句話，無異于一道驚雷，在所有人腦海中炸開！
秦月徹底傻了，癱在地上，像一灘爛泥。劉師叔眼珠子瞪得幾乎要掉出來，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師父的目光，緩緩移向秦月那只曾經(jīng)凝聚劍氣、撕開嫁衣又刺傷我的手。
“你傷了她?！币琅f是陳述的語氣，冰冷得不帶一絲疑問。
秦月渾身劇震，驚恐地尖叫起來：“師尊饒命！弟子……弟子一時糊涂！弟子是為了維護(hù)宗門規(guī)矩！弟子……”
她的話戛然而止。
因?yàn)閹煾改侵煌兄抟碌氖?，食指極其輕微地、隨意地，向下一點(diǎn)。
沒有光芒，沒有聲響。
但秦月那只指向過我的手，從指尖開始，無聲無息地、寸寸碎裂！像被無形的寒冰凍住，然后瞬間崩解！皮肉、筋骨、血液，在剎那間化為齏粉，連一絲痕跡都沒留下！
“啊——?。?！”
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猛地從秦月口中爆發(fā)出來！她抱著瞬間消失的右手?jǐn)嗤?，在地上瘋狂地翻滾、抽搐，劇痛和極致的恐懼讓她徹底崩潰。
劉師叔和執(zhí)法弟子們嚇得魂飛天外，連連后退，看向師父的眼神，如同看著從九幽地獄爬出來的魔神！
師父連看都沒看慘叫的秦月一眼，仿佛只是碾死了一只微不足道的螞蟻。他的目光，轉(zhuǎn)向了劉師叔。
“你要罰她？”冰冷的聲音響起。
劉師叔嚇得肝膽俱裂，“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老臉煞白，磕頭如搗蒜：“不敢！老朽不敢！凌塵師侄……不！凌塵長老！老朽糊涂！老朽有眼無珠！一切都是誤會！誤會?。『唽帋熤丁唽帋熤端芎?！很好！是老朽失察！是老朽的錯！”他語無倫次，只想保住性命。
師父靜靜地看著他磕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滾。”
又是一個冰冷的字。
劉師叔如蒙大赦，哪里還敢停留，連滾帶爬地站起來，也顧不上癱在地上慘叫的秦月和嚇傻的執(zhí)法弟子，自己先化作一道遁光，倉惶無比地朝著山下宗門方向逃去，眨眼就消失不見。
那兩個執(zhí)法弟子見狀，也驚恐萬分地架起還在凄厲哀嚎、斷腕處鮮血淋漓的秦月，跌跌撞撞地跟著逃了。周衍早就連滾帶爬地跑得沒了影。
后山，只剩下我，和從墳?zāi)估镒叱鰜淼膸煾浮?/p>
冰冷的威壓緩緩收斂，但那股源自他本身的死寂寒意，依舊彌漫在空氣中。
他轉(zhuǎn)過身，再次看向還趴在地上的我。
我看著他，看著他那張蒼白冰冷、沒有一絲生氣的臉，看著他那雙燃燒著幽藍(lán)火焰、空洞又似乎蘊(yùn)含著無盡風(fēng)暴的眼睛。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掉，混合著臉上的泥土，狼狽不堪。
他回來了。可他還是師父嗎？他破開了自己的墳?zāi)梗p易地廢了秦月的手，他一句話嚇退了執(zhí)法堂的師叔……他身上沒有一絲活人的氣息，只有比從前更甚的冰冷和……死氣。
他托著那件疊好的、破舊的嫁衣，慢慢走到我面前。
然后，他蹲了下來，視線與我齊平。
他看著我哭花的臉，看了很久。那幽藍(lán)的火焰在眼底靜靜燃燒，沒有任何情緒波動。
他伸出一根手指，冰冷得像萬載玄冰，輕輕碰了碰我臉上的淚水。那冰冷的觸感，讓我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
他似乎頓了一下。然后，他做了一個我做夢也想不到的動作。
他抬起手，用那沾著泥土和嫁衣上金線彩線的、蒼白的手背，有些笨拙地、生硬地，在我臉上胡亂抹了兩下。動作僵硬得像個剛學(xué)會使用肢體的木偶，似乎是想擦掉我的眼淚。
可他手背上粗糙的絲線和冰涼的觸感，反而讓我哭得更兇了。所有的委屈、恐懼、后怕、還有那巨大的、打敗認(rèn)知的沖擊，全都化成了洶涌的淚水。
他看著我哭，似乎有些……無措？那幽藍(lán)的眼眸深處，火焰跳動了一下。
然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他低下頭，看著自己另一只手上托著的嫁衣。他小心地、用指尖捻起嫁衣一角——那是唯一還算完好的、繡著半朵纏枝蓮的衣角。
他用那點(diǎn)衣角，再次湊近我的臉，動作依舊僵硬笨拙，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執(zhí)著，輕輕地、一下一下地，擦拭著我臉上的淚水和污跡。
冰冷的絲綢貼在臉上，帶著樟腦和泥土的味道，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師父的、清冷的氣息。
我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看著他笨拙地用嫁衣給我擦臉的樣子，看著他眼底那兩簇幽藍(lán)的、非人的火焰……
“師父……”我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顫抖著問出了那個幾乎要將我撕裂的問題，“您……您修的……真的是無情道嗎？”
他擦拭的動作，驟然停住了。
空氣仿佛凝固了。
他看著我，那雙燃燒著幽藍(lán)火焰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我的倒影。那火焰劇烈地跳動、翻涌，仿佛有什么東西在冰封的深淵下瘋狂地沖撞。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收回了拿著嫁衣衣角的手。將那件殘破的嫁衣，重新托好。
然后，他開口了。聲音依舊冰冷沙啞，卻不再是毫無起伏的陳述。
“道……”他似乎在咀嚼這個字眼，帶著一種深深的、刻骨的倦怠與……嘲諷？
“何為道？”
他像是在問我，又像是在問自己。那雙幽藍(lán)的眼眸，越過我的頭頂，望向遙遠(yuǎn)而灰暗的天空。
“太上忘情……非是無情……”
他的聲音很低，帶著一種穿透時光的疲憊和蒼涼。
“是不敢……不能……”
“情之一字……沾之即焚……焚心……焚道……”
“為師……錯了……”
最后三個字，輕得如同嘆息，卻像驚雷一樣炸響在我耳邊！
錯了？
師父說他錯了？
那個將無情道奉為圭臬，刻入骨髓，并為此耗盡一生的師父……親口說他錯了？
巨大的震撼讓我忘記了哭泣，忘記了恐懼，只是呆呆地看著他。
他低下頭，目光重新落在我臉上，落在我依舊紅腫、帶著淚痕的眼睛上。那幽藍(lán)的火焰，似乎黯淡了一絲。
他抬起手，不是擦淚，而是用那冰冷的手指，極其輕柔地、碰了碰我紅腫的眼角。
“莫哭。”
依舊是冰冷的兩個字。
然后，他站起身，將那件疊好的、殘破的嫁衣，小心地遞到了我的面前。
我怔怔地看著他，又看看那件刺目的紅。顫抖著伸出手，接了過來。冰涼的綢緞貼著掌心，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