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飛舟碾過青泥鎮(zhèn)的天穹,像燒紅的烙鐵燙過腐肉,留下短暫澄澈后迅速彌合的灰霾,以及一地破碎的魂靈。
死胡同里,香燭的嗆人煙氣被更深的死寂取代。李屠夫佝僂著腰,撿起地上的殺豬刀,往日鐵塔般的身軀此刻像被抽了脊梁,握著刀柄的手仍在微微顫抖。他不敢再看那株焦黑的老槐,仿佛那不再是賜予他“仙緣”的神樹,而是一面照妖鏡,照出了他骨子里的粗鄙與渺小。劉寡婦、王二麻子等人,更是如同驚散的鵪鶉,連滾帶爬地逃離了這片剛剛還視若圣地的角落,生怕沾染上那九天之上存在無意間瞥來的目光。
只有陳皮,依舊蜷縮在老槐樹巨大的陰影里,背脊死死抵著冰冷粗糙的樹皮。他低著頭,亂發(fā)遮蔽下,胸膛的起伏異常劇烈。神都飛舟的煌煌天威,那聲“螻蟻避讓”的清冷女音,并未將他壓垮,反而像投入滾油的火星,點燃了他心底積壓了十幾年的、混合著屈辱、不甘與野心的干柴!
那九天之上的身影!那俯瞰眾生的姿態(tài)!那才是“高”!那才是他陳皮,這爛泥塘里的臭蟲,連仰望都覺奢侈的存在!
一股灼熱的、帶著血腥氣的濁氣猛地沖上喉嚨,被他死死咽下。他抱著破布包裹的手,指節(jié)捏得嘎吱作響,里面裹著那截焦黑的槐樹枝,如同攥著最后的火種。
走!
必須走!立刻!馬上!
青泥鎮(zhèn)這口爛泥塘,已經(jīng)容不下他了。李屠夫的“神樹”鬧劇,神都飛舟的降臨,像兩把巨大的勺子,把這潭死水徹底攪渾。貪婪、恐懼、愚昧,即將在這里碰撞、發(fā)酵,醞釀出足以吞噬一切的漩渦。他這小小的“守樹人”,注定是第一個祭品。不走,就是等死!
念頭一起,如同野火燎原。陳皮猛地抬起頭,眼中那點被痛苦和麻木覆蓋的微光,此刻被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徹底取代!他不再看任何人,不再理會這片爛泥塘里的一切,強撐著被體內(nèi)混亂靈氣反復(fù)蹂躪、如同散架般的身軀,掙扎著站了起來。
動作牽動了經(jīng)脈,劇痛如同鋼針攢刺,讓他眼前一黑,踉蹌了一步才勉強站穩(wěn)。他咬著牙,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種近乎僵硬的冷漠。他彎腰,撿起地上那塊被李屠夫丟過來、沾滿塵土的肥膘肉,看也不看,塞進懷里破布包裹的最深處,和那截槐樹枝緊緊挨在一起。
然后,他抱著包裹,佝僂著腰,像一具被無形絲線牽引的木偶,一步一步,沉默地、堅定地走出了死胡同的陰影,走出了李屠夫茫然的目光,走出了這片他掙扎了十幾年的泥潭。
他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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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泥鎮(zhèn)的輪廓在身后扭曲、縮小,最終被起伏的土丘徹底吞沒。陳皮行走在通往蒼岐山脈的荒涼土路上。這條路,是青泥鎮(zhèn)連通外界的唯一血脈,卻常年荒廢,車轍早已被野草掩埋,路旁只有枯死的灌木和嶙峋的怪石。風(fēng)卷起干燥的塵土,撲打著他的臉,灌進他破麻布褂子的領(lǐng)口,帶來刀割般的寒意。
體內(nèi)那混亂的靈氣并未因遠離喧囂而平息,反而在空曠的荒原上,在他劇烈的心緒激蕩下,變得更加狂躁。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燒紅的鐵砂,從喉嚨一直灼燒到肺腑。經(jīng)脈里仿佛有無數(shù)根燒紅的鐵絲在反復(fù)勒緊、摩擦,帶來持續(xù)的、尖銳的劇痛。汗水早已流干,只剩下冷汗浸透又凍硬的破衣貼在身上,冰冷刺骨。雙腿如同灌滿了鉛,每一次邁步都重逾千斤,腳下虛浮,踩在松軟的浮土上,深一腳淺一腳,留下歪歪扭扭、如同醉漢般的足跡。
他死死咬著下唇,干裂的唇瓣被咬破,滲出的血珠很快被風(fēng)干,留下一片暗紅的痂。視線開始模糊,眼前的土路、荒草、怪石都開始旋轉(zhuǎn)、重疊。耳鳴嗡嗡作響,蓋過了呼嘯的風(fēng)聲。他知道自己快到極限了。這具被爛泥塘掏空、又被混亂靈氣反復(fù)摧殘的軀殼,隨時可能徹底崩散在這荒無人煙的路上。
不能倒!倒下去,就真的成了路邊的枯骨,被野狗啃食,被風(fēng)沙掩埋,像從未在這世上存在過!
他猛地抬手,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劇痛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目光掃過路邊一塊半人高的灰褐色巨石,石縫里頑強地鉆出幾叢枯黃的、邊緣帶著鋒利鋸齒的硬草。他踉蹌著撲過去,背靠著冰冷的巖石滑坐下來,巖石粗糙的表面磨礪著他單薄的脊背。
喘息如同破舊的風(fēng)箱,每一次都扯得胸腔生疼。他從懷里摸索出那個破布包裹,解開。里面是幾件破爛衣物,那個小瓦罐,那塊沾滿塵土的肥膘肉,還有那截嬰兒手臂粗細、焦黑如炭的老槐樹枝。
目光落在肥膘肉上。油膩、骯臟,帶著李屠夫施舍的恥辱印記。胃里一陣劇烈的翻騰,強烈的惡心感涌上喉頭。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中只剩下野獸覓食般的冰冷。他抓起那塊冰冷的、沾滿沙土的肥膘肉,看也不看,張開嘴,狠狠咬了下去!
牙齒撕裂堅韌冰冷的脂肪和肉筋,一股濃烈的、混合著土腥、豬油膻氣和某種腐敗氣息的味道瞬間充斥口腔,惡心得他幾乎要嘔吐。但他死死閉著嘴,腮幫子鼓起,用盡全身力氣咀嚼著,如同在撕咬仇敵的血肉!粗糲的沙土在牙齒間摩擦,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聲。他強迫自己吞咽,那冰冷油膩的肉塊滑過喉嚨,像一塊冰坨墜入胃袋,帶來一陣劇烈的痙攣。
一塊,又一塊。他像一頭在絕境中啃食腐肉的狼,機械地、兇狠地咀嚼著,吞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額角暴起的青筋和眼中燃燒的、近乎偏執(zhí)的火焰。尊嚴?臉面?在活下去面前,都是狗屁!這點帶著恥辱的能量,就是他爬也要爬進蒼岐山脈的燃料!
最后一口帶著沙礫的肥肉艱難咽下,胃里沉甸甸的,翻江倒海,卻也榨出了一絲微弱的熱量,勉強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他拿起那截焦黑的槐樹枝,手指在冰冷粗糙的樹皮上摩挲。昨夜和今晨兩次汲取那混亂生機的痛苦記憶,如同跗骨之蛆般清晰。但他別無選擇。
他再次掏出那把生銹的鈍刀。刀鋒在昏沉的天光下,暗淡得像一塊廢鐵。伸出左手,那只布滿裂口和凍瘡的手,此刻因為脫力和寒冷而抖得厲害。他深吸一口氣,眼中狠厲之色一閃而過,刀鋒狠狠壓向昨夜割開的傷口!
“呃……”
劇痛傳來,傷口被再次割開,暗紅的血珠緩慢滲出,凝聚。這一次,那血珠的顏色似乎更深沉了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被混亂靈氣侵染的暗沉。
他挪動身體,湊近槐樹枝斷裂的橫截面。截面并非新鮮的木質(zhì),而是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如同凝固熔巖般的深紫近黑色,隱隱有極其微弱、混亂的暗紅流光在內(nèi)部極其緩慢地流轉(zhuǎn),仿佛被封存的、狂暴的生命余燼。
屏住呼吸,陳皮將指尖那滴血珠,小心翼翼地滴落在橫截面的中心。
“嗒?!?/p>
微不可聞。血珠瞬間被那深紫近黑的木質(zhì)吸收,如同水滴融入沙漠。
幾息之后,那凝固熔巖般的橫截面上,極其細微地波動了一下,仿佛沉睡的兇物被驚動了一絲。隨即,一絲比頭發(fā)絲還細、近乎透明的淡青色汁液,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從木質(zhì)紋理的縫隙里,吝嗇地滲了出來。汁液散發(fā)著微弱卻清晰的草木清氣,但更濃郁的,是那股深藏其中的、令人心悸的毀滅雷霆余韻!
陳皮眼中爆發(fā)出混合著痛苦與渴望的灼熱光芒。他毫不猶豫,低下頭,如同沙漠瀕死的旅人舔舐最后一滴露水,珍重又貪婪地將那絲淡青汁液卷入舌尖!
“轟——!”
這一次的沖擊,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那絲淡青汁液入口,仿佛不是生機,而是一道濃縮的、狂暴的毀滅雷霆!冰寒刺骨的毀滅氣息瞬間炸開,化作億萬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他脆弱的經(jīng)脈!同時,一股灼熱如巖漿的狂暴能量緊隨其后,在他體內(nèi)瘋狂沖撞、焚燒!
“噗!”
陳皮身體猛地一弓,再也壓制不住,一口暗紅色的淤血直接噴在了面前冰冷的巖石上!血點濺開,如同絕望綻放的墨梅。他雙手死死摳進身下的凍土,指甲崩裂,鮮血混著泥土,但他感覺不到。眼前徹底被黑暗和金星充斥,耳中只有體內(nèi)雷霆萬鈞的轟鳴和經(jīng)脈被寸寸撕裂的可怕聲響!意識如同狂風(fēng)巨浪中的一葉扁舟,瞬間被拋向無底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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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沌。無盡的混沌。
意識在無邊的黑暗和撕裂般的劇痛中浮沉。沒有時間,沒有空間,只有毀滅與新生在體內(nèi)瘋狂拉鋸、撕扯的恐怖感受。經(jīng)脈像被反復(fù)鍛打的燒紅鐵條,又在下一刻被投入極寒冰淵。每一次心跳都帶來全身骨骼錯位般的劇震。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瞬,也許是萬年。
一絲微弱的意識如同沉入海底的石子,艱難地觸碰到了底部。陳皮感覺自己被泡在粘稠冰冷的泥漿里,動彈不得。劇烈的痛苦已經(jīng)麻木,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憊和一種被徹底掏空的虛弱感。
他費力地、極其緩慢地掀開沉重的眼皮。
視線模糊,如同蒙著一層厚厚的血翳。過了好一會兒,才勉強聚焦。
入眼是灰蒙蒙的天空,低垂的鉛云壓得很低,仿佛觸手可及。身下是冰冷堅硬的巖石。他依舊靠在那塊半人高的灰褐色巨石旁。
天……亮了?還是又一天?
他嘗試著動了一下手指,一股鉆心的刺痛立刻從指尖傳遍全身,讓他倒抽一口冷氣。身體像是被無數(shù)根鋼釘釘在了地上,沉重得不可思議。每一次細微的呼吸,都牽扯著胸腔深處撕裂般的疼痛。
他艱難地轉(zhuǎn)動眼珠,看向身旁。
那截焦黑的老槐樹枝,靜靜地躺在他手邊的泥土里,斷裂的橫截面,那片深紫近黑的熔巖狀木質(zhì),似乎黯淡了許多,那絲流轉(zhuǎn)的暗紅流光也微弱得幾乎看不見了。而他自己,衣衫襤褸,沾滿了噴濺的暗紅血漬和泥土,狼狽得如同剛從墳?zāi)估锱莱鰜淼慕┦?/p>
但……他還活著。
一股劫后余生的虛弱感瞬間淹沒了他。他閉上眼,感受著心臟在胸腔里微弱卻頑強的跳動。雖然身體像被拆散了重組,每一寸都叫囂著痛苦,但體內(nèi)那股狂暴混亂的靈氣沖擊,似乎……平息了?不,更像是暫時蟄伏了下去,與他的血肉經(jīng)脈達成了一種極其脆弱的、如同薄冰般的平衡。
他活下來了??恐菈K恥辱的肥膘肉,靠著這截要命的老槐樹枝,他在這荒原上,從鬼門關(guān)硬生生爬了回來!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細微、卻又異常清晰的“咔嚓”聲,突兀地在他耳畔響起。
聲音來自……那截焦黑的老槐樹枝!
陳皮猛地睜開眼,瞳孔驟縮!
只見那樹枝斷裂的橫截面上,那片深紫近黑、如同凝固熔巖般的木質(zhì)中央,一道極其細微的裂痕,正在無聲無息地蔓延!裂痕細如發(fā)絲,卻透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幽暗光澤。隨著裂痕的出現(xiàn),一股比之前汲取的汁液更加陰冷、更加混亂、帶著濃烈不祥氣息的微弱波動,如同沉睡古墓中逸散出的第一縷腐朽之氣,緩緩彌散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