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芒在我指尖流淌,勾勒出曦光族古老文字的優(yōu)雅筆畫。每一筆,都像是從遙遠(yuǎn)的時空中汲取力量,帶著一種近乎神圣的韻律。
陸沉的呼吸幾不可聞,但我能感覺到他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他像一頭蓄勢待發(fā)的獵豹,每一個感官都鎖定在我身上,審視著,等待著。
齊玥則站在稍遠(yuǎn)的地方,她那雙總是帶著笑意的眼睛此刻也收斂了所有情緒,只剩下純粹的專注。她是個生物能量場專家,或許她能感知到我指尖匯聚的能量,雖然那能量并不屬于我,而是來自那塊碎片的模擬。
我畫得很慢,很穩(wěn)。
我將“鑰匙”符號百分之九十的結(jié)構(gòu)完美復(fù)刻出來,每一個轉(zhuǎn)折,每一個弧度,都與碎片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然后,在最關(guān)鍵的,連接整個符號能量回路的核心節(jié)點上,我停下了。
指尖的光芒戛然而止。
我故意留下了一個微小卻致命的缺口。
空氣中凝聚的能量失去了約束,像一縷被打散的青煙,瞬間消散無蹤。
光幕毫無反應(yīng)。
死寂。
那片流光溢彩的曦光紋路,依舊自顧自地流轉(zhuǎn),仿佛在嘲笑我的徒勞。
“……失敗了?!?/p>
齊玥的聲音里帶著一絲掩飾不住的失望,她快步走上前,“怎么會?林晚,你確定符號沒問題嗎?我剛才明明感覺到能量場有反應(yīng)的?!?/p>
她的話像一根針,輕輕刺向我。
我沒有回答她,我的目光越過她,直直地看向陸沉。
他終于動了。
他轉(zhuǎn)過身,那張被戰(zhàn)術(shù)面罩遮住一半的臉,只露出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那雙眼睛里沒有失望,只有一片冰冷的荒原,以及荒原上燃起的一簇嘲弄的火苗。
“這就是你的備用方案?”
他的聲音不高,卻像淬了冰的鋼針,又冷又硬,精準(zhǔn)地扎在我最脆弱的地方。
“這就是你,林晚,所謂的頂尖專家?”
我的心臟猛地一抽,熟悉的刺痛感從胸口蔓延開。三年前,在醫(yī)院慘白的燈光下,他也是用這樣的語氣,將我所有的辯解和希望砸得粉碎。
我垂在身側(cè)的手指蜷縮起來,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疼痛讓我保持清醒。
我不能被他激怒。我需要他,需要他的武力,需要他帶領(lǐng)我們穿過這片鬼地方。而他,更需要我的大腦。
這是我們之間唯一的平衡。
“符號本身沒有錯。” 我抬起頭,迎上他冰冷的視線,聲音平穩(wěn)得連自己都感到驚訝,“但這里的能量場極度不穩(wěn)定?!酪股澈!@個名字不是白叫的。它會吞噬、干擾一切外來能量。我們剛才激發(fā)的能量太微弱,還沒觸及驗證核心,就被環(huán)境吸收了?!?/p>
這是一個完美的借口,既解釋了失敗,又沒有暴露我的底牌。更重要的是,它將問題拋給了環(huán)境,一個我們共同的敵人。
齊玥立刻跟上:“對,有道理!這里的熵值高得離譜,就像一個能量黑洞。我們常規(guī)的能量激發(fā)器根本沒用。林晚,那怎么辦?難道要用更強(qiáng)的能量源去‘喂飽’它?”
“喂不飽的?!?我搖搖頭,視線依然鎖定在陸沉身上,“曦光族的系統(tǒng)很精妙,它需要的不是蠻力,而是‘同頻’。我們需要一個能與這片光幕產(chǎn)生共鳴的‘信標(biāo)’,用它來穩(wěn)定我們激發(fā)的符號能量,讓它能被系統(tǒng)完整讀取?!?/p>
陸沉的眼神微微動了一下。他不是個蠢人,他聽懂了我的話。
“信標(biāo)?” 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耐煩的探尋,“去哪找?”
“我不知道?!?我坦然地回答,“可能就在這附近,也可能在更深處。曦光族的設(shè)計通常會把鑰匙和鎖放在……”
我的話沒能說完。
毫無征兆地,我們腳下的地面開始劇烈震動。不是那種物理性的搖晃,而是一種……空間本身的扭曲。
周圍的景物開始像水中的倒影一樣晃動、拉伸??諝庵袕浡_一股腐朽的、帶著鐵銹味的氣息。
“時間碎片!” 陸沉低吼一聲,一把將我拽到他身后,同時舉起了手中的戰(zhàn)術(shù)步槍,槍口的能量指示燈閃爍著危險的紅光,“齊玥,開啟區(qū)域屏蔽!快!”
齊玥的反應(yīng)也極快,她手腕上的便攜終端彈出一道淡藍(lán)色的光幕,無數(shù)數(shù)據(jù)流飛速劃過。“不行!干擾太強(qiáng)了!屏蔽力場建立失敗!”
晚了。
我們周圍的世界徹底改變了。
原本矗立在我們面前的巨大光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條狹窄、幽暗的金屬通道。通道的墻壁上布滿了燒灼的痕跡和凝固的暗紅色液體。刺耳的警報聲和夾雜著電流雜音的嘶吼聲,從四面八方傳來,沖擊著我的耳膜。
“幽暗回廊”!
是三年前的“幽暗回廊”!
我的呼吸瞬間停滯,一股冰冷的恐懼從脊椎一路爬上頭頂。我的PTSD,在我最不希望它發(fā)作的時候,被這該死的時間幻象精準(zhǔn)地引爆了。
“……能量節(jié)……失控……放棄C區(qū)!重復(fù),放棄C區(qū)!”
“……收到!正在關(guān)閉隔離閘門!陸驍!聽到請回答!陸驍!”
“……來不及了……哥……告訴他……別怪林晚姐……‘深瞳’……他們的目標(biāo)是……”
滋啦——
破碎的通訊聲,陸驍最后的聲音,像魔咒一樣在我腦中回響。
我看見了。
我看見一個年輕的士兵,穿著和我記憶中一模一樣的作戰(zhàn)服,背對著我,用身體死死抵住一扇正在變形的合金門。門外是咆哮的能量風(fēng)暴,門內(nèi),是他用生命守護(hù)的數(shù)據(jù)終端。
“陸驍……” 我不受控制地喃喃出聲,向前邁出了一步。
一只鐵鉗般的手臂猛地箍住我的肩膀,將我狠狠向后一拽。
“清醒點!林晚!”
陸沉的咆哮聲在我耳邊炸開,帶著從未有過的暴怒和……一絲無法掩飾的顫抖。
我撞進(jìn)一個堅硬的胸膛,濃烈的男性氣息和硝煙的味道將我包裹。我抬起頭,只看到陸沉那張因為憤怒而扭曲的臉。他的眼睛死死盯著前方的幻象,眼眶紅得嚇人。
他當(dāng)然也看到了。
他看到了他弟弟最后的背影。
他比我更痛苦。
幻象中的“陸驍”似乎感覺到了什么,他艱難地回過頭。那張年輕的、沾滿血污的臉,和陸沉有七分相似,但此刻,他的臉上沒有痛苦,只有一種決絕的、催促的焦急。
他的嘴唇在動,無聲地說著什么。
我讀懂了他的唇語。
“快……走……”
下一秒,能量風(fēng)暴徹底撕裂了合金門,白光吞噬了一切。
幻象,消失了。
我們依然站在那片巨大的曦光紋路光幕前,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但什么都已經(jīng)發(fā)生了。
我渾身冰冷,控制不住地發(fā)抖。齊玥臉色煞白地扶著墻,大口喘著氣。
而陸沉,他還抓著我的肩膀,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他低著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下頜緊繃的線條,和從他指縫間滴落的……血。
他把自己的手捏出了血。
“你看到了什么?”
他的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每一個字都透著徹骨的寒意。
這不是一個問題,這是一句審判。
信息差,在此刻變成了最殘忍的酷刑。他以為我看到的,只是一個普通的隊員犧牲的場景。他不知道,我聽到了陸驍最后的話,我讀懂了他最后的唇語。
我更不能讓他知道,陸驍提到的“深瞳”,就是他現(xiàn)在名義上的雇主。
我閉上眼,將所有的情緒壓回心底最深處的冰窖。
“我看到了……‘幽暗回廊’的事故重演?!?我用一種近乎麻木的語調(diào)說,“時間碎片,會隨機(jī)讀取區(qū)域內(nèi)生物的深層記憶,并將其具象化?!?/p>
“是嗎?” 他冷笑一聲,那笑聲里充滿了不信和恨意,“只是‘事故重演’?”
他松開我,向后退了一步,拉開了我們之間的距離。仿佛我身上帶著什么致命的病毒。
“林晚,你每次都這樣。” 他抬起眼,那雙赤紅的眼睛像兩把刀,要將我凌遲,“用最專業(yè)的術(shù)語,說著最冷血的話。好像死掉的,只是一個數(shù)據(jù),一個符號?!?/p>
“陸沉!” 齊玥終于緩了過來,她上前一步,試圖打圓場,“你冷靜點!這不能怪林晚,誰也不想看到這個……”
“你閉嘴!” 陸沉猛地轉(zhuǎn)向她,那股壓抑到極致的暴戾之氣瞬間爆發(fā),連齊玥都嚇得后退了半步,“這里沒你說話的份。”
說完,他不再看我們?nèi)魏稳耍寝D(zhuǎn)身,一拳狠狠地砸在旁邊的巖壁上。
砰!
堅硬的巖石被他砸出一個淺坑,碎石簌簌落下。
他站在那里,像一頭受傷的、被困在籠中的野獸,全身都散發(fā)著毀滅性的氣息。
我知道,剛才的幻象,徹底撕毀了他偽裝的堅冰,露出了下面血肉模糊的傷口。而我,就是那把不斷在傷口上攪動的刀。
齊玥擔(dān)憂地看著陸沉的背影,又看了看我,眼神復(fù)雜。她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還是選擇了沉默。
現(xiàn)場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
我們被困在一個打不開的門前,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精神上的酷刑,而我們唯一的戰(zhàn)斗力,現(xiàn)在正處于情緒崩潰的邊緣。
不能再這樣下去。
我口袋里的碎片,又開始發(fā)燙了。它仿佛在催促我。
陸驍用生命換來的東西,不是讓我在這里和陸沉彼此折磨的。
我邁開腳步,無視齊玥勸阻的眼神,一步一步,重新走到陸沉身邊。
他沒有回頭,但我能感覺到他全身的肌肉又一次繃緊,像一張拉滿的弓。
“你說的對?!?我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他耳中,“我確實很冷血?!?/p>
他的肩膀微微一顫。
“三年前,我下令關(guān)閉隔離閘的時候,我的心率是每分鐘120次,血壓160。我計算了三十七種方案,只有關(guān)閉閘門,我們剩下的人才有百分之七十三的存活率。如果不關(guān),存活率是零?!?/p>
我盯著他的背影,一字一句地說。
“我選了百分之七十三。我放棄了陸驍?!?/p>
“所以,我冷血,我該死。你可以恨我,可以隨時殺了我。但是,陸沉,不是現(xiàn)在。”
我繞到他面前,強(qiáng)迫他看著我。
“你弟弟用命換來的東西,不是讓你在這里發(fā)瘋的。我們得出去,得找到真相。你不想知道他最后想說什么嗎?你不想知道那場事故背后到底有什么嗎?”
我的話,像一把精準(zhǔn)的手術(shù)刀,切開了他憤怒的表皮,觸及到了他內(nèi)心最深的執(zhí)念。
他的瞳孔劇烈地收縮了一下。
真相。
這是我們兩人之間,唯一還存在的,脆弱的連接點。
他死死地盯著我,仿佛要將我的靈魂從身體里看穿。半晌,他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
“你到底……知道什么?”
“我知道的比你多。” 我迎著他的目光,毫不退縮,“我也知道,你現(xiàn)在為誰賣命。‘深瞳’,對嗎?”
陸沉的臉色,在那一瞬間,變得比巖壁還要蒼白。
他眼中的震驚和殺意,幾乎要化為實質(zhì)。他猛地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將我完全籠罩。那只剛剛砸過巖壁的、鮮血淋漓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嚨。
“你——”
他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嘶啞。
我沒有反抗,甚至沒有眨眼。我的大腦在飛速運轉(zhuǎn)。賭對了。他果然和“深瞳”有關(guān),而且這是一個他極力想隱藏的秘密。
齊玥發(fā)出一聲驚呼,沖上來想拉開他:“陸沉!你瘋了!放開她!”
陸沉置若罔聞,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我身上。那雙眼睛里的風(fēng)暴,足以將我撕成碎片。
我艱難地抬起手,不是去掰他的手,而是指向我們剛剛經(jīng)歷過幻象的地方。
“剛才……幻象里……陸驍提到了‘深瞳’?!?我一字一頓,從被扼住的喉嚨里擠出聲音,“你聽到了,對不對?”
陸沉的手臂,僵住了。
他眼中的殺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劇烈的、混亂的掙扎。
我看到他眼底深處的防線,正在一寸寸崩塌。
他恨我入骨,卻又不得不承認(rèn),只有我,能給他他最想要的東西。
我賭的就是這個。
他緩緩松開了手,向后踉蹌了一步。我捂著脖子,劇烈地咳嗽起來。齊玥趕緊扶住我,驚魂未定地看著陸沉。
“你……” 陸沉的聲音干澀無比,“你還知道什么?”
“我知道怎么找到‘信標(biāo)’。” 我喘息著,站直身體,“剛才的幻象,不是隨機(jī)的?!?/p>
我看向那片恢復(fù)了平靜的光幕。
“它是鑰匙孔,而時間碎片,就是鑰匙?!?/p>
“剛才那場幻象,是這個驗證系統(tǒng)對我們的‘讀取’。它讀取了我們最深刻的記憶,最強(qiáng)烈的執(zhí)念。陸驍?shù)乃?,是我們?nèi)齻€人之間最大的‘共性’?!?/p>
齊玥一臉茫然:“讀取?共性?這……這是什么原理?”
“曦光族的技術(shù),遠(yuǎn)超我們的想象。他們可能早就掌握了情感、記憶與能量之間的轉(zhuǎn)換。這個門,需要的不是物理的信標(biāo)。”
我頓了頓,說出了我的結(jié)論,一個真假摻半的結(jié)論。
“它需要一個‘祭品’。”
“一個承載了足夠強(qiáng)烈情感的物品,作為‘信標(biāo)’,獻(xiàn)祭給它,才能穩(wěn)定能量,畫出完整的符號?!?/p>
我說完,整個空間再次陷入死寂。
齊玥的表情從茫然變成了驚駭。
而陸沉,他看著我,眼神變了。那種審視和探究,比剛才的恨意更讓我心寒。他像是在重新評估一件工具的價值和危險性。
“什么物品?” 他問。
我的目光,緩緩落在他腰間掛著的一個不起眼的金屬水壺上。
那個水壺很舊了,上面有很多劃痕。我知道,那是陸驍十八歲生日時,陸沉送給他的禮物。三年前任務(wù)出發(fā)時,陸驍就帶著它。后來,它作為遺物,被還給了陸沉。
從那以后,他走到哪里,就帶到哪里。
這是他身上,承載著對弟弟最強(qiáng)烈情感的物品。
也是我計劃中,最完美的“祭品”。
我的視線,像一根針,輕輕刺落。
陸沉順著我的目光低頭,看到了那個水壺。他的身體,瞬間僵硬。
他猛地抬起頭,看向我的眼神,不再是恨,而是一種……混雜著暴怒和驚恐的抗拒。仿佛我觸碰到了他靈魂里唯一不容褻瀆的圣地。
“不?!?他幾乎是立刻拒絕,聲音斬釘截鐵,“不行?!?/p>
“除了它,沒有別的選擇。” 我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殘忍,“你想要真相,就要付出代價?!?/p>
“我說了,不行!” 他低吼道,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狼,下意識地用手護(hù)住了那個水壺。
“陸沉,” 齊玥在一旁小聲勸道,“林晚說的可能……是真的。我們沒有時間了,這里的環(huán)境越來越不穩(wěn)定,再不想辦法出去……”
“那就死在這里!” 陸沉打斷她,赤紅的眼睛死死瞪著我,“林晚,我警告你,別打它的主意!”
我知道,我觸及他的底線了。
可是,我別無選擇。我不能暴露我口袋里的碎片,那是我最后的底牌。用陸沉的水壺做“信標(biāo)”,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能推進(jìn)現(xiàn)狀,同時又能保護(hù)好自己秘密的方法。
它或許真的能起作用,因為那上面的情感能量足夠強(qiáng)大。
就算失敗了,也能進(jìn)一步消磨陸沉的意志,讓他更加依賴我。
在這場名為“真相”的角力中,我必須贏。
“好?!?/p>
我看著他,忽然笑了。那笑容一定很難看,像是在哭。
“那就死在這里吧?!?/p>
我轉(zhuǎn)身,走到一塊相對干凈的巖石邊,坐了下來,從背包里拿出壓縮干糧和水,開始補(bǔ)充體力。我的動作從容不迫,仿佛我們不是被困在生死邊緣,而是在郊游野餐。
“你!” 陸沉被我的反應(yīng)噎住了。
齊玥也愣住了,看看他,又看看我,完全不知道該怎么辦。
我沒有理會他們。我小口小口地吃著干糧,眼神平靜地看著遠(yuǎn)處的黑暗。
我知道陸沉在看我。
我能感覺到他那道視線,像探照燈一樣,在我身上來回掃射,充滿了憤怒、不解、和一絲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動搖。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周圍的空氣,似乎變得更加粘稠和寒冷。黑暗中,隱約傳來一些窸窸窣窣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
是這個時空褶皺里的“東西”要蘇醒了。
我們的時間,真的不多了。
終于,在我吃完半塊壓縮餅干后,陸沉的腳步聲在我身后響起。
他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擋住了遠(yuǎn)處唯一的光源。
他沒有說話,只是解下了腰間的那個舊水壺,遞到我面前。
他的手還在微微顫抖。
我抬起頭,看著他隱藏在陰影里的臉。
“想清楚了?” 我問。
他沒有回答。
他只是將水壺又向前遞了遞,動作僵硬。
我接了過來。
水壺入手冰涼,但上面殘留的體溫,卻仿佛帶著一股灼人的力量。我能感覺到,他投注在這件物品上的,那份沉重如山的思念和悔恨。
“如果……失敗了……” 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像是在喉嚨里磨了很久才擠出來,“林晚,我發(fā)誓,我會親手殺了你?!?/p>
我握緊了水壺。
“好?!?我說。我沒有立刻開始。
我只是用指腹,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水壺冰冷的金屬外殼。那上面有無數(shù)道劃痕,每一道都像是一個故事的疤痕。我能想象,陸驍,那個總是笑著喊我“晚姐”的少年,是怎樣把它掛在腰間,在陽光下奔跑,在訓(xùn)練場上揮汗如雨。
這不只是一只水壺。
這是陸沉僅存的,與他弟弟的實體連接。是一份被凝固在時間里的念想。
我將它交給他,就等于親手?jǐn)財嗔诉@根紐帶。
我的目光,不經(jīng)意間掃過一旁的齊玥。她正用一種混合著擔(dān)憂和探究的眼神看著陸沉,嘴唇微動,似乎想說什么安慰的話,卻又無從開口。她的姿態(tài)里,有一種小心翼翼的討好。
我收回視線,心中冷笑。
收起你那點心思吧,齊玥?,F(xiàn)在的陸沉,是一座即將噴發(fā)的火山,任何人的靠近,都只會被巖漿吞噬。
“我要絕對的安靜?!蔽议_口,聲音不大,卻足以讓這里的每一個人聽清,“任何聲音,任何干擾,都可能導(dǎo)致失敗。失敗的后果,”我頓了頓,目光直直射向陸沉,“你很清楚?!?/p>
陸沉的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沒有說話,只是向后退了兩步,靠在一塊巨巖上,雙臂環(huán)胸,擺出一個戒備的姿態(tài)。他的身體語言在咆哮:我看著你,你最好別耍花樣。
齊玥也識趣地閉上了嘴,退到更遠(yuǎn)的地方,與我們保持距離。
很好。
我將水壺平放在我面前一塊相對平整的巖石上,然后從探險服的內(nèi)袋里,摸出了一小截堅硬的碳棒。這是用來做標(biāo)記的特制品。
我沒有去看他們。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這只水壺和即將開始的儀式。
我閉上眼,將腦中所有關(guān)于“曦光族”的符號學(xué)知識調(diào)動起來。我要找的不是出口,那太不切實際。我要找的是“回響”,是這個時空褶皺區(qū)里,能量最活躍、最不穩(wěn)定的節(jié)點。那里,才最有可能是突破口。
而要引發(fā)回響,就需要一個足夠強(qiáng)大的“情感信標(biāo)”。
陸沉和他弟弟的羈絆,這份持續(xù)了三年的、混雜著愛、思念、悔恨與不甘的強(qiáng)烈情感,就是最好的信標(biāo)。
我的手指,開始在水壺周圍的巖石上劃動。
碳棒與巖石摩擦,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在這死寂的空間里顯得格外清晰。我畫的不是什么復(fù)雜的法陣,而是一些古老的曦光族引導(dǎo)符號。它們的作用,類似電路圖里的導(dǎo)線,負(fù)責(zé)將信標(biāo)的情感能量,引導(dǎo)、匯聚、放大。
我的動作不快,但極其穩(wěn)定。每一筆,每一劃,都精準(zhǔn)得如同教科書。
我能感覺到陸沉的視線,像實質(zhì)的壓力,沉甸甸地壓在我背上。
我甚至能想象他此刻的表情。緊繃的下頜,抿成直線的嘴唇,還有那雙充斥著懷疑與痛苦的眼睛。他一定在想,我到底在搞什么鬼。一個符號學(xué)家,什么時候會做這些神神叨叨的事情?
他不知道,三年前,在他轉(zhuǎn)身離開后,我的人生,就已經(jīng)完全偏離了軌道。為了尋找彌補(bǔ)的可能,我研究的,早已超出了純粹的學(xué)術(shù)范疇。
這些符號,就是我用無數(shù)個不眠之夜換來的成果。
最后一個符號落下,一個以水壺為中心的簡易能量場構(gòu)筑完成。
接下來,是關(guān)鍵的一步。
激活它。
我將手,輕輕放在口袋上。那里,隔著一層布料,躺著那枚冰冷的“鑰匙”碎片。
它才是真正的核心。
我不能讓任何人發(fā)現(xiàn)它的存在。所以我必須偽裝。
我伸出右手,懸停在水壺上方。我的呼吸變得悠長,開始調(diào)整自己的精神頻率,試圖與口袋里的碎片建立微弱的共鳴。同時,我調(diào)動起我所有的情緒——對陸驍?shù)睦⒕?,對陸沉的?fù)雜情感,對這該死命運的憤怒。
我的情感,也是能量。雖然微弱,但足以充當(dāng)點燃引線的火星。
“嗡——”
一聲極輕的、幾乎無法被察覺的低鳴,從我口袋的位置傳來。
就是現(xiàn)在!
我猛地將自己的精神力,透過那些符號,刺向水壺!
剎那間,放在巖石上的舊水壺,仿佛被注入了生命。
它開始輕微地震動,表面的劃痕,像是活了過來,一明一暗地閃爍著淡藍(lán)色的微光。那些我畫下的曦光族符號,也一個接一個地亮起,光芒順著“導(dǎo)線”,瘋狂地涌向中心的水壺。
成功了!
不,還沒有。
這只是第一步。我需要更強(qiáng)的“回響”來定位。
“陸沉!”我頭也不回地低喝,“想找到你弟弟死亡的真相嗎?想知道三年前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嗎?那就想!用你全部的力氣去想他!”
我的聲音,像一把錐子,狠狠扎進(jìn)他緊繃的神經(jīng)。
身后傳來一聲壓抑的、野獸般的喘息。
我知道,我的話刺中了他。
“想他最后的樣子!想你對他說過的話!想你沒來得及為他做的事!你的不甘,你的憤怒,你的悔恨!把它們?nèi)拷o我!”
我能感覺到,一股龐大到令人心悸的情感能量,從陸沉的方向爆發(fā)出來,像決堤的洪水,蠻橫地沖進(jìn)我構(gòu)建的能量場。
水壺上的藍(lán)光瞬間暴漲!
“嗡嗡嗡——”
整個空間都在震顫。水壺表面的光芒不再是柔和的藍(lán)色,而是變得刺眼、狂暴!一道道細(xì)碎的電弧在符號之間跳躍,發(fā)出噼啪的聲響。
光芒越來越亮,將我們?nèi)说哪樁加痴盏靡黄瑧K白。
齊玥發(fā)出一聲壓抑的驚呼,下意識地后退。
而陸沉,他就站在那里,像一尊被情感火焰灼燒的雕塑,雙拳緊握,手背上青筋暴起,眼睛死死盯著那個發(fā)光的水壺,仿佛要將自己的靈魂都燃燒殆盡。
我看到,一滴淚,從他通紅的眼角滑落,瞬間在被光芒照亮的臉頰上,劃出一道濕漉漉的痕(痕跡)。
我的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了一下。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水壺上凝聚的光芒,忽然化作一道筆直的光束,撕裂了眼前的黑暗,射向遠(yuǎn)處洞窟的頂部!
光束所及之處,那些原本混沌的巖壁,竟然變得透明起來。無數(shù)星辰般的光點在巖壁深處浮現(xiàn)、流動,最終匯聚成一幅……星圖?
不,不是星圖。
那是一幅立體的、不斷變化的路徑圖。它像一條由光組成的河流,在黑暗中蜿蜒,通向未知的深處。
找到了。
能量最不穩(wěn)定的“航道”。
光芒只持續(xù)了十幾秒,便迅速黯淡下去。
那些發(fā)光的符號熄滅了,水壺恢復(fù)了原樣,靜靜地躺在那里,仿佛剛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覺。
可那條烙印在視網(wǎng)膜上的光之路徑,卻清晰無比。
我脫力地向后一靠,額頭上全是冷汗。精神力的過度消耗,讓我一陣陣地發(fā)暈。
“那……那是什么?”齊玥的聲音帶著顫抖,打破了死寂。
我沒有回答她。
我只是扶著巖壁,緩緩站起身,看向陸沉。
他依舊保持著那個姿勢,一動不動。但他的眼神,變了。
如果說之前是憤怒和懷疑的烈焰,那么現(xiàn)在,那火焰熄滅了,只剩下一片混雜著震驚、茫然和巨大悲慟的灰燼。
他慢慢地走過來,走到那只水壺前,伸出手,似乎想要把它拿起來,指尖卻在距離壺身一厘米的地方停住了,微微顫抖。
他不敢碰。
他怕一碰,這個剛剛上演了“神跡”的圣物,就會變回那個冰冷的、盛滿死亡回憶的普通水壺。
“路……已經(jīng)找到了?!蔽议_口,聲音沙啞得厲害,“走不走,你決定?!?/p>
說完,我不再看他,徑直走向那條光之路消失的方向。我的腿還有些發(fā)軟,但我強(qiáng)撐著,一步一步,走得決絕。
我知道,他會跟上來。
因為我已經(jīng)給了他一個他無法拒絕的“希望”。一個用他弟弟的思念,和我口袋里那個不能說的秘密,共同編織出的、最殘忍的希望。
果然,身后傳來了腳步聲。
一個是他,沉重而壓抑。
另一個是齊玥,略顯急促。
“林晚,等等!”齊玥追了上來,和我并肩而行,“剛才那個……到底是什么原理?是曦光族的某種能量技術(shù)嗎?你怎么會……”
她的問題像連珠炮,充滿了專業(yè)人士的好奇,和一絲恰到好處的偽裝。
“企業(yè)機(jī)密?!蔽业卮驍嗨?,沒有絲毫解釋的欲望。
齊玥被我噎了一下,臉上閃過一絲尷尬,但很快又恢復(fù)了那副開朗圓滑的樣子,“好吧好吧,算我多嘴。不過,陸沉他……沒事吧?他剛才的樣子,看起來好嚇人?!?/p>
她說著,回頭望向落在我們身后幾米遠(yuǎn)的陸沉。
我也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
他跟在我們后面,像一個沉默的影子。他已經(jīng)把水壺重新掛回了腰間,低著頭,看不清表情。整個人的氣場,比之前更加陰郁和冰冷,像一塊正在緩慢凍結(jié)的萬年寒冰。
他正在用這層冰殼,來封印內(nèi)心那片已經(jīng)徹底失控的情感海洋。
我收回目光,心里說不上是什么滋味。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陳老,忽然發(fā)出了一聲夢囈般的低語。
“……光……引路了……”
我們?nèi)送瑫r一驚,停下腳步,看向一直被我們忽略的向?qū)А?/p>
他不知何時已經(jīng)醒了,半靠在墻角,渾濁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們剛才走來的方向,眼神空洞,仿佛在看什么我們看不到的東西。
“……曦光的魂,找到了回家的路……”他喃喃自語,聲音蒼老而飄忽,“……可是,監(jiān)獄的門……也打開了啊……”
監(jiān)獄?
我和齊玥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困惑。
陸沉也抬起了頭,眉頭緊鎖,顯然也聽到了陳老的話。
“陳老,您說什么監(jiān)獄?”齊玥立刻走過去,蹲下身,試圖從他口中問出更多信息。
但陳老卻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頭一歪,又昏睡了過去,嘴里還在模糊地念叨著什么“鑰匙”、“守門人”、“獻(xiàn)祭”之類的詞。
我的心,猛地一沉。
鑰匙。
我下意識地握緊了口袋里的碎片。
這條光之路,通向的到底是什么地方?是出口,還是陳老口中的……監(jiān)獄?
一股寒意,順著我的脊椎向上爬。
我們似乎,正一步步踏入一個更加巨大和危險的謎團(tuán)中心。
“別管他了?!标懗恋穆曇敉蝗粡奈疑砗箜懫?,冰冷而生硬,“他一直都在胡言亂語。”
他從我身邊走過,甚至沒有看我一眼,徑直走向黑暗深處。
“喂!陸沉!”齊玥叫他。
他沒有回頭。
我看著他決絕的背影,知道他已經(jīng)做出了選擇。
無論前方是天堂還是地獄,只要有一絲可能觸及真相,他都會毫不猶豫地走下去。
“走吧?!蔽覍χ€在發(fā)愣的齊玥說了一句,然后邁步跟上了陸沉。
齊玥跺了跺腳,也只能快步跟上。
我們?nèi)?,再次組成一個詭異的隊伍,沉默地行走在那條由光指引的、無形的航道上。
周圍的環(huán)境,隨著我們的深入,開始發(fā)生肉眼可見的變化。
墻壁不再是粗糙的巖石,而是變得光滑如鏡,上面蝕刻著無數(shù)繁復(fù)而精美的曦光族紋路。空氣中,開始彌漫著一種類似臭氧的、甜腥的氣味。
最詭異的是,重力似乎也變得不穩(wěn)定。
有時候,我感覺自己的身體輕飄飄的,一步能跨出好幾米。有時候,又感覺雙腿灌了鉛,每一步都沉重?zé)o比。
“小心?!?/p>
就在我因為一次突然的重力變化而踉蹌時,一只手,有力地抓住了我的胳it(胳膊)。
是陸沉。
我抬起頭,正好對上他的眼睛。
那里面,不再是純粹的冰冷和恨意。多了一絲……非常復(fù)雜的東西。像是在風(fēng)暴過后的廢墟里,掙扎著想要探出頭的一點點綠意。
但那綠意太脆弱了,瞬間就被他自己用更多的冰雪覆蓋。
他迅速松開了手,仿佛我的皮膚燙傷了他。
“看路?!彼麃G下兩個字,轉(zhuǎn)過身去,繼續(xù)向前走,腳步比剛才更快了。
我的手臂上,還殘留著他掌心的溫度。
那溫度,和我口袋里那枚碎片的冰涼,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嘖嘖,”齊玥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帶著幾分調(diào)侃,“看來我們的陸大英雄,也不是那么鐵石心腸嘛。剛才,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哦。”
我沒有理她。
我只是默默地看著陸沉的背影。
三年的隔閡與恨意,豈是那么容易消融的。剛才的舉動,大概只是他作為一名前精英軍人,刻在骨子里的、保護(hù)同伴的本能反應(yīng)。
對,一定是這樣。
我這樣告訴自己,壓下心中那點不該有的悸動。
我們又往前走了大概十幾分鐘。前方,出現(xiàn)了一片開闊的圓形空間。
空間的中央,漂浮著許多拳頭大小的光團(tuán),像一群被圈養(yǎng)的螢火蟲,散發(fā)著柔和的光芒。
而當(dāng)我們踏入這片空間的瞬間,那些光團(tuán),仿佛受到了某種感應(yīng),開始飛速地旋轉(zhuǎn)、聚合。
光影交錯中,一幕景象,在我們的面前緩緩展開。
那是一間明亮的研究室。
幾個穿著白大褂的身影在忙碌著。其中一個,背對著我們,正在一塊巨大的全息屏幕上飛快地書寫著什么。
是……時空幻影?
這個褶皺區(qū),能記錄過去的影像?
“哥!你看我給你帶了什么!”
一個清朗的、充滿了少年活力的聲音,毫無預(yù)兆地響起。
我的身體,瞬間僵住。
這個聲音……
陸沉的身體,也猛地一震,像被雷電擊中,釘在了原地。
幻影中,一個穿著護(hù)衛(wèi)隊作戰(zhàn)服的少年,笑著跑進(jìn)了研究室。他手里,拿著一只……水壺。
就是陸沉腰間的那一只。
“你看你,又忙得忘了喝水,”少年把水壺塞進(jìn)那個背對著我們的研究員手里,語氣里帶著點嗔怪,“說了多少次了,要照顧好自己?!?/p>
那個研究員,終于轉(zhuǎn)過身來。
那是一張……年輕了許多,也柔和了許多的,我的臉。
幻影中的“我”,接過水壺,無奈地笑了笑,伸手揉了揉少年的頭發(fā),“知道了,小管家公?!?/p>
少年,是陸驍。
這是……三年前的,我和陸驍……
我感覺自己的呼吸,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大腦一片空白。
為什么……會在這里,看到這個?
“晚晚……”
一聲幾乎碎裂的、帶著無盡痛苦的呢喃,從我身邊傳來。
我僵硬地轉(zhuǎn)過頭,看到陸沉的臉。
他的臉上,已經(jīng)沒有了絲毫血色,嘴唇哆嗦著,死死地盯著那片幻影,那雙眼睛里,翻涌著我看不懂的、幾乎要將他整個人都撕裂的情緒。
幻影還在繼續(xù)。
“我”擰開水壺,喝了一口水。
陸驍就站在旁邊,開心地笑著,像一只搖著尾巴的大型犬。
“對了,晚姐,”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東西,“你看這個,我在遺跡外圍撿到的,上面的符號好奇怪,你認(rèn)識嗎?”
他攤開手心。
在他的掌心,靜靜地躺著一塊……不規(guī)則的,閃爍著暗光的金屬碎片。
那碎片……
和我口袋里,那枚“鑰匙”的形狀,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