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溪的水，清澈冰涼，帶著山澗特有的甘甜。水流淙淙，沖刷著圓潤的鵝卵石，也似乎沖刷著陳皮身上沉積的戾氣和血腥。他坐在村尾老鉅子小院外一塊光滑的大青石上，赤著腳，將傷痕累累的雙腿浸在沁涼的溪水里。午后的陽光透過稀疏的竹葉灑下，暖洋洋的，驅(qū)散著地底帶來的陰寒。
小院的門敞開著，能看到老鉅子佝僂的身影，依舊專注地敲打著那塊木頭。木屑紛飛，空氣中彌漫著松木的清香。簡陋的水車雛形在老者布滿老繭的手中漸漸有了模樣，雖然粗糙，但那幾個關(guān)鍵的榫卯結(jié)構(gòu)，在陳皮眼中卻閃爍著“以巧破力”的智慧光芒。妞妞蹲在旁邊，小手托著腮幫子，大眼睛一眨不眨，那只瘸腿的黃狗“阿黃”溫順地趴在她腳邊，尾巴偶爾懶洋洋地掃一下地面。
寧靜。一種陳皮在青泥鎮(zhèn)爛泥塘里掙扎、在黑風(fēng)澗亡命奔逃時從未感受過的、近乎奢侈的寧靜。
但這寧靜之下，是暗流涌動。
他體內(nèi)，那枚飽經(jīng)摧殘的言種，在墨溪清氣的洗滌和這份難得的安寧中，不再像之前那般時刻躁動不安，反而如同沉入深潭的古玉，散發(fā)著溫潤內(nèi)斂的光澤。它貪婪地汲取著這份寧靜帶來的沉淀，緩慢地修復(fù)著識海的裂痕，并隱隱與老鉅子身上那種專注、篤定的“匠魂”產(chǎn)生著一絲微妙的共鳴。
龜甲碎片貼在胸口，冰涼沉重，其中蘊(yùn)含的《龜筮殘篇》星象軌跡在識海中緩緩流轉(zhuǎn)，與墨溪的山風(fēng)、水流、林葉的簌簌聲交融，帶來一種奇異的、對周圍氣機(jī)流轉(zhuǎn)的敏銳感知。骨筆沉寂，但那份關(guān)于“引靈”、“注魂”的感悟，卻讓他對老鉅子手中那看似普通的木頭，多了一種近乎“生命”的奇異感受。
力量在恢復(fù)，傷勢在愈合，甚至那源自老槐樹和焚劫祭壇的混亂靈力，在這片平和之地，也似乎被墨家“節(jié)用”、“尚同”的氣息感染，變得溫順了許多，如同被馴服的野馬，更深地蟄伏進(jìn)血肉經(jīng)脈之中。
然而，陳皮的警惕并未放松。流云城趙家的追殺令如同懸頂之劍，神都冷月衛(wèi)的追蹤更是跗骨之蛆。他就像一頭闖入羊群的孤狼，貪婪地享受著片刻的安寧，卻時刻豎起耳朵，嗅探著風(fēng)中的危險氣息。匿蹤符的效果早已消失，他只能依靠龜甲的“辨勢”和言種的“洞察”，竭力收斂自身氣息。
“陳大哥，喝水?！辨ゆざ酥粋€粗陶碗，小心翼翼地走到溪邊，碗里是清澈的溪水，還漂著幾片嫩綠的竹葉。
陳皮回過神，看著小女孩清澈見底、不含一絲雜質(zhì)的眼睛，心頭那點(diǎn)警惕和算計(jì)竟不由自主地軟化了一瞬。他接過碗，咧嘴笑了笑，露出被溪水泡得有些發(fā)白的牙齒：“謝了，小丫頭。”
水很甜，帶著竹葉的清香，一直涼到心脾。
“爺爺說，你身上有傷，要多喝水?！辨ゆざ自谇嗍裕∈謸芘锏涅Z卵石，阿黃湊過來舔她的手?！盃敔斶€說，你身上的‘氣’，亂糟糟的，像打翻的線團(tuán)，但是…里面又有點(diǎn)不一樣的光?！?/p>
陳皮端著碗的手微微一頓。老鉅子…果然不是普通人。這雙看透了無數(shù)機(jī)關(guān)脈絡(luò)的眼睛，怕是也能看穿幾分他體內(nèi)的虛實(shí)。
“爺爺?shù)难劬蓞柡α?！”妞妞沒注意到陳皮的異樣，自顧自地說著，“他做的水車，能讓溪水自己爬到坡上的田里！王大伯家的門軸壞了，爺爺敲幾下就好了！李二嬸家的紡車不轉(zhuǎn)了，爺爺看一眼就知道哪里卡住了！”小女孩的語氣里充滿了對爺爺?shù)某绨荨?/p>
墨家非攻，兼愛，卻也重器利，尚巧技。這老鉅子，是將墨家的道，化入了這山野鄉(xiāng)間的點(diǎn)滴之中。陳皮默默聽著，心中對那沉默寡言的老者，又多了幾分敬意和…探究。
就在這時，龜甲碎片在懷中極其輕微地一顫！一股冰冷、躁動、帶著強(qiáng)烈惡意的氣機(jī)，如同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瞬間被陳皮感知到！方向——村口！
他猛地抬頭，銳利的目光穿透稀疏的竹林，望向村口方向。幾個流里流氣、穿著花哨勁裝、腰間挎著刀劍的身影，正大搖大擺地闖入墨溪村。為首一人，身材高大，滿臉橫肉，敞著衣襟露出毛茸茸的胸膛，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跋扈和貪婪，正是附近黑風(fēng)寨的三當(dāng)家，“花斑虎”趙虎！他身后跟著四五個同樣兇悍的嘍啰。
“老東西！這個月的‘山稅’該交了！”趙虎的大嗓門如同破鑼，瞬間打破了村子的寧靜。他徑直走向村口正在晾曬野菜的幾戶村民，一腳踢翻了地上的簸箕，干枯的野菜撒了一地。
村民嚇得瑟瑟發(fā)抖，一個老者顫巍巍地拱手：“趙…趙三爺…這剛開春…地里還沒收成…家里…家里實(shí)在沒東西了…”
“沒東西？”趙虎獰笑一聲，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揪住老者的衣領(lǐng)，將他提了起來，“老子看你是活膩歪了！沒東西？那就拿你孫女抵債！聽說你家丫頭水靈得很！”他淫邪的目光掃向旁邊一個嚇得臉色慘白、緊緊抓著母親衣角的小女孩。
“三爺！使不得??！”老者老淚縱橫，苦苦哀求。
周圍的村民敢怒不敢言，眼中充滿了恐懼和屈辱。
混亂、恐懼、絕望的氣息如同瘟疫般在村口蔓延。
小院門口，敲打木頭的聲音停了下來。老鉅子緩緩直起身，放下手中的刻刀和木槌。那張布滿皺紋、如同古樹皮般的臉上，沒有任何憤怒的表情，只有一種深沉的、如同大地般的凝重。他渾濁卻異常清明的目光，越過溪流和竹林，落在村口的混亂上。
妞妞嚇得躲到了爺爺身后，緊緊抓住爺爺破舊的衣角，大眼睛里蓄滿了淚水。阿黃也站了起來，瘸著腿，對著村口方向發(fā)出低沉的、帶著威脅的嗚嗚聲。
陳皮坐在青石上，冰冷的溪水浸泡著雙腳，眼神卻銳利如鷹隼，飛快地在混亂的場面中掃視。趙虎，黑風(fēng)寨三當(dāng)家，見性后期修為，蠻力驚人，性格暴躁易怒。四個嘍啰，兩個見性初期，兩個明性巔峰，不足為慮。村民恐懼絕望，毫無反抗之力。老鉅子…氣息沉凝，但似乎并無強(qiáng)大靈力波動，更像是一個深諳某種“道理”的普通人。
硬拼？自己傷勢未愈，對上趙虎并無十足把握，更會暴露行蹤，引來更大的麻煩。而且，老鉅子會怎么做？他會出手嗎？以何種方式？
就在趙虎不耐煩地要將老者甩開，伸手去抓那小女孩時——
“住手?！?/p>
一個蒼老、平靜，卻帶著一種奇異穿透力的聲音響起。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村口的嘈雜，傳入每個人的耳中。
老鉅子佝僂著背，拄著一根磨得光滑的木棍，一步一步，緩慢卻異常堅(jiān)定地走出了小院，朝著村口走去。妞妞緊緊跟在爺爺身后，小臉煞白。阿黃瘸著腿，亦步亦趨，喉嚨里發(fā)出低吼。
村民們的目光瞬間聚焦在老鉅子身上，絕望的眼神中燃起一絲微弱的希望。
趙虎也看到了走來的老鉅子，先是一愣，隨即臉上露出更加囂張的獰笑：“喲！老棺材瓤子！怎么？想管閑事？活得不耐煩了？”他隨手將揪著的老者像丟垃圾一樣推開，帶著嘍啰，大搖大擺地迎向老鉅子。
陳皮沒有動，依舊坐在青石上，冷眼旁觀。但他的心神卻高度集中，識海中的言種微微震顫，龜甲碎片冰涼貼胸，骨筆在袖中無聲握緊。他在看，在看老鉅子如何應(yīng)對，在看這“非攻”之道，在這赤裸裸的暴力面前，如何自處。
老鉅子在距離趙虎五步遠(yuǎn)的地方停下。渾濁的目光平靜地落在趙彪臉上，沒有恐懼，沒有憤怒，只有一種看透世事的深邃。
“趙三當(dāng)家的，”老鉅子的聲音依舊平靜，“春荒時節(jié)，鄉(xiāng)鄰不易。強(qiáng)征暴斂，與匪何異？墨溪村小，經(jīng)不起折騰。還請三當(dāng)家高抬貴手，寬限些時日?！?/p>
“寬限？老子寬限你們，誰寬限老子？！”趙虎嗤笑一聲，唾沫星子幾乎噴到老鉅子臉上，“少跟老子廢話！要么交錢交糧交女人！要么…老子今天就把你這破村子燒了！”他猛地拔出腰間的鬼頭刀，雪亮的刀鋒在陽光下閃爍著寒光，指向老鉅子身后的妞妞，“就拿這小丫頭片子抵今天的利息！”
刀鋒所指，妞妞嚇得尖叫一聲，死死抱住爺爺?shù)耐取０ⅫS狂吠起來，卻被一個嘍啰一腳踹開，嗚咽著滾倒在地。
村民一片嘩然，恐懼更甚。幾個年輕漢子攥緊了拳頭，眼中有怒火，卻被身邊的老人死死拉住。
老鉅子臉上的皺紋似乎更深了。他沒有看那指向妞妞的刀鋒，目光依舊平靜地看著趙彪，緩緩道：“非攻，非是畏戰(zhàn)。兼愛，亦需護(hù)弱。三當(dāng)家，苦海無邊，回頭是岸?！?/p>
“回頭你媽！”趙虎徹底失去耐心，眼中兇光畢露，“裝神弄鬼的老東西！老子先劈了你！”他怒吼一聲，手臂肌肉虬結(jié)，鬼頭刀帶著凄厲的破空聲，卷起一股惡風(fēng)，朝著老鉅子當(dāng)頭劈下！刀勢兇猛，顯然是下了死手！
“爺爺！”妞妞發(fā)出絕望的哭喊！
村民驚呼一片！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陳皮動了！
他并非沖向老鉅子，而是如同鬼魅般，身體貼著地面疾射而出，目標(biāo)——趙虎腳下那片松軟的、剛剛被溪水浸潤過的泥地！同時，他口中發(fā)出一聲急促、低沉、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嘶鳴！聲音極其輕微，卻精準(zhǔn)地穿過混亂，鉆入趙虎身后一個正瞪大眼睛看熱鬧的嘍啰耳中！
“*（一個代表‘滑倒’、‘失衡’的扭曲音節(jié)）*——絆！”
言種震顫！目標(biāo)——那嘍啰下意識伸出的左腳！
那嘍啰只覺得左腳踝像是被無形的藤蔓猛地一纏！重心瞬間失衡！“哎喲”一聲驚叫，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蹌?chuàng)涞梗《麚涞沟姆较?，不偏不倚，正是趙虎持刀劈砍的右腿！
“媽的！蠢貨！”趙虎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刀勢一滯，怒罵一聲，下意識地想要收腿避開撲來的手下。
就在他刀勢一滯、重心微偏的剎那！
一直平靜如古井的老鉅子，渾濁的眼中驟然閃過一絲精光！他那根看似普通的、拄在地上的木棍，如同擁有生命般，極其精準(zhǔn)、迅捷地向前一點(diǎn)！點(diǎn)中的位置，并非趙虎的身體，而是他腳下那片松軟泥地與旁邊一塊堅(jiān)硬巖石的交界處！
這一點(diǎn)，看似輕描淡寫，卻蘊(yùn)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巧勁”！仿佛四兩撥千斤，又仿佛點(diǎn)中了支撐整個結(jié)構(gòu)的唯一支點(diǎn)！
“噗嗤！”
趙虎腳下那片被溪水浸潤的松軟泥土，在木棍點(diǎn)中的瞬間，如同被抽掉了基石的沙堆，猛地塌陷下去！而趙虎本就因收腿而重心不穩(wěn)，此刻腳下突然一空，整個人頓時失去平衡，如同倒栽蔥般向前撲倒！手中那柄勢大力沉的鬼頭刀也脫手飛出，“哐當(dāng)”一聲掉在旁邊的碎石堆里！
“三當(dāng)家！”
“操！”
嘍啰們大驚失色，慌忙上前攙扶。
而老鉅子，在點(diǎn)出那一棍之后，已然拉著妞妞，如同無事發(fā)生般，悄無聲息地向后退了兩步，重新恢復(fù)了那副佝僂蒼老的模樣。只有他那根木棍的尖端，似乎還殘留著一絲微不可察的震動。
陳皮的身影早已重新隱入溪邊的竹林陰影，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他看著撲倒在泥濘中、被手下手忙腳亂扶起的趙虎，看著他那沾滿污泥、氣急敗壞的狼狽模樣，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
非攻？非是不攻。墨守？守的是心中之道，用的是天地之巧。
這一棍，點(diǎn)的是地脈節(jié)點(diǎn)，破的是力之根基。這老鉅子，果然深藏不露！而他陳皮的那一聲“絆”，則是點(diǎn)燃火藥桶的那點(diǎn)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