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墨蘭在昏迷第六日的清晨醒了。
窗外的芭蕉葉上還掛著露,她睜開眼時,先瞧見林小娘鬢邊新添的白發(fā),再聽見露種壓抑的啜泣聲。
腦子里像塞了團亂麻,丹橘的嘴臉、吳大娘子的賞賜、明蘭的沉默……最后定格在賈銘那句“風一吹就倒了”。
“水……”她嗓子干得發(fā)疼。
林小娘撲過來,眼淚掉在她手背上:“墨兒,你可算醒了!大夫說你要是再不醒……”
盛墨蘭沒接話,只是望著帳頂。
她活下來了,可梁晗那邊杳無音訊,明蘭倒借著吳大娘子的勢出了風頭。
她攥緊被子,指節(jié)泛白——賈銘說得對,光靠才情和算計,撐不起她要的體面。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金家書房里,財寶正對著賬本唉聲嘆氣。
“少爺,為請那位名醫(yī),咱們可是花了一千兩……就這么白送?”
金熙正翻著《策論》,身上穿的是件半舊的青布長衫,領口洗得發(fā)白,布面卻被摩挲得格外柔軟,瞧著是穿了些年頭的舊物,卻漿洗得干干凈凈,沒有一絲褶皺。
他頭也沒抬:“救命錢,不算白送。”
財寶嘟囔:“可她連是誰救的都不知道……”
“知道了又如何?”
金熙合上書,嘴角勾了勾?!半y道還真能以身相許?”
話雖如此,指尖卻在書頁上劃了劃,那里還夾著盛墨蘭上次回信時,暈了墨痕的那張紙。
科舉前十日,汴京城的燈會如期而至。
盛家兄妹結伴出門,長柏長楓在前頭走,如蘭、明蘭、墨蘭跟在后頭。
街市上燈籠如晝,猜謎的、賣糖人的、耍雜耍的,鬧哄哄擠成一團。
盛墨蘭的目光不自覺飄向不遠處——齊衡穿著月白長衫,正快步朝明蘭走來。
他眼里的急切藏不住,還沒走到明蘭面前,街東突然傳來一陣凄厲的尖叫。
“抓賊?。s家小姐被擄走了!”
人群像被捅的馬蜂窩,四散奔逃。
盛墨蘭被推得踉蹌,眼看就要摔倒,齊衡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四妹妹當心!”
可他的目光剛落在她身上,就猛地轉向另一側——盛明蘭被兩個粗漢架著往暗處拖,正拼命掙扎。
“明蘭!”
齊衡臉色驟變,松開盛墨蘭就沖了過去,眼里只剩下那個呼救的身影。
盛墨蘭還沒站穩(wěn),就被另一股蠻力拽住胳膊。
她回頭一看,是個滿臉橫肉的漢子,嘴里罵罵咧咧:“小娘子長得不錯,跟爺走!”
她拼命掙扎,可齊衡早已護著明蘭沖出人群,根本沒回頭。
絕望中,她被漢子像拖牲口似的拽向一匹無主馬。
金熙本不想湊燈會的熱鬧,架不住財寶吵著要吃城南的糖畫。
他穿著件灰布短衫,看著有些舊了,布面軟塌塌地貼在身上,顯然是穿了多年的舊物,卻干凈得沒有一點污漬,袖口也不見磨破的毛邊,只是洗得有些發(fā)白。
剛走到巷口,就看見這一幕。那被拖拽的青布裙角太過眼熟——是盛墨蘭!
她的發(fā)髻散了,一支銀釵掉在地上,眼里的驚恐像要溢出來。
“財寶,馬!”金熙話音未落,已抄起墻角一根扁擔。
財寶早解了馬韁,金熙翻身上馬,鞭子一揚,黑馬如箭般沖出去。
他在江南時練過騎射,對付這種莽漢不算費力,追出半條街,瞅準時機甩出腰間的布帶——那是條普通的棉帶,被他擰成繩狀,精準套住漢子的脖子。
“勒!”
他低喝一聲,黑馬猛地人立,漢子被拽得從馬背上滾下來,后腦勺磕在青石板上,暈了過去。
盛墨蘭癱在馬背上,渾身抖得像篩糠。
直到金熙伸手將她抱下來,她才看清來人,眼淚“唰”地掉下來:“是你……”
“哭什么?”
金熙拿出塊粗布帕子給她擦臉,指尖觸到她冰涼的皮膚。
“再哭引來亂兵,咱倆今晚就得喂狼?!?/p>
盛墨蘭這才止了淚,卻還抽噎著:“齊衡……他救了我,又去救明蘭了……”
“知道?!?/p>
金熙扶她站好,忽然湊近了些,眼里帶著點促狹的笑。
“說起來,這可是我第二次救你了?!?/p>
盛墨蘭一愣。
“話本子里都寫,救命之恩當以身相許?!?/p>
他故意壓低聲音,熱氣拂過她的耳畔,“姑娘打算怎么謝我?”
盛墨蘭的臉“騰”地紅了,又羞又氣,抬手想打他,卻被他攥住手腕。
他的掌心很暖,帶著點薄繭,燙得她心尖發(fā)顫。
“開個玩笑。”
金熙松開手,語氣恢復了平常,“城門快關了,得趕緊回去?!?/p>
盛墨蘭這才發(fā)現自己腳踝崴了,疼得站不住。
金熙嘆了口氣,彎腰將她打橫抱起:“上來?!?/p>
“不可!”
盛墨蘭掙扎,“男女授受不親……”
“再鬧,就讓亂兵把你當榮家小姐的伴當擄走。”
金熙將她放在馬前,自己跨上去坐好,“抓穩(wěn)了?!?/p>
他脫下身上那件舊外褂,布料軟得像棉花,裹在她身上時帶著點貼身的暖意,“夜里涼,別又燒起來。”
黑馬緩步前行,盛墨蘭靠在他懷里,聞見他衣上淡淡的皂角香。
他的胸膛很穩(wěn),隔著柔軟的粗布衣衫都能感覺到溫度。
她想起他那句“以身相許”的玩笑,臉上又燒了起來,心跳亂得像鼓點。
她沒再說話,只是悄悄往他懷里縮了縮。
許是太累,又許是他懷里太暖,沒走出半里地,她就靠在他肩頭睡著了。
到了盛府后巷,金熙小心翼翼將她抱下馬,早等在那里的張嬤嬤趕緊上前:“大侄子,老奴來吧?!?/p>
這是金熙特意交代的——對外只說是鄉(xiāng)下投奔來的遠房表姑,符合他“窮書生”的身份。
金熙點點頭,將外褂裹緊些:“就說在城外撿到的,別聲張?!?/p>
“老奴省得?!?/p>
張嬤嬤抱著盛墨蘭,輕手輕腳從角門進去。
盛墨蘭迷迷糊糊睜眼,看見張嬤嬤粗布衣裳上的紋路,聽見“大侄子”三個字,心里泛起嘀咕——果然是穿舊衣的窮書生,連親戚都帶著股土氣。
一個書生,哪有什么體面?zhèn)蛉?。但眼皮太重,沒等細想,又沉沉睡去。
金熙轉身要走,卻感覺袖中有些異樣。他伸手一摸,摸出塊素色手絹,繡著半朵纏枝蓮,針腳細密——是盛墨蘭的。
想來是剛才抱她時,從她袖中滑進了自己衣里。
他捏著那方手絹,上面還帶著點淡淡的脂粉香。財寶湊過來:“少爺,這不是……”
“收著?!?/p>
金熙將手絹塞進袖中,翻身上馬,“回去?!?/p>
他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那件軟塌塌的舊短衫,布料貼著皮膚說不出的舒服,又摸了摸袖中的手絹,喉結動了動——原來看著一個人在自己懷里安睡,是這種滋味。
盛墨蘭再次醒來時,已躺在林棲閣的床上。
露種紅著眼說:“是個鄉(xiāng)下嬤嬤送您回來的,說是賈公子的遠房表姑,在城外撿到您的?!?/p>
盛墨蘭摸了摸身上的舊外褂——布料軟得不像話,卻透著股窮酸氣,是男人的衣裳。
她下意識摸向袖口,卻空空如也。那方繡了一半的手絹,不見了。
心,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下。
她知道那是賈銘。
那些書信、糖糕、他講的故事,還有那句“以身相許”的玩笑……原來早已在心里生了根??梢幌氲剿羌吹冒l(fā)白的短衫,想到他擺攤寫書信的樣子,那點心動又被現實澆滅。
她不能嫁給他。
林小娘受了一輩子苦,她要給小娘掙個體面,絕不能跟著一個窮書生熬日子。
當晚,盛墨蘭從妝奩深處翻出個木匣,里面是這些日子與賈銘往來的書信。
她點了支燭,看著那些字跡在火里蜷曲、變黑,直到化為灰燼?;鸸庥持哪?,一半是不舍,一半是決絕。
幾日后,露種匆匆進來:“小姐,門房說有個小廝送來封信,說是……賈公子的?!?/p>
盛墨蘭捏著那封素箋,指尖抖了抖,最終還是沒拆,直接扔進了炭盆。火苗舔舐著紙角,很快將那薄薄的信紙吞噬。
“以后再有他的信,直接燒了?!彼曇艉茌p,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金家書房里,金熙看著空蕩的桌案,指尖在桌面上輕輕敲了敲。
財寶在一旁嘆氣:“少爺,送信的小廝說,信確實送到了,只是……”
“燒了就燒了?!?/p>
金熙拿起那方纏枝蓮手絹,指尖撫過細密的針腳,嘴角竟勾出點笑,“為了虛無縹緲的喜歡,就不管日子怎么過,那才是蠢?!?/p>
他喜歡的,本就是她這份清醒。知道自己要什么,哪怕狠得下心腸。
窗外的燈籠還沒撤,亮得晃眼。金熙將手絹仔細疊好,放進貼身的荷包里。
科舉在即,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至于她……等他做完該做的,再看看這株清醒的草,愿不愿意換個地方扎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