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一身郎中打扮,風(fēng)塵仆仆,掀開頭上斗笠時,我才看清他那張熟悉的臉。
是孫承言。
他瘦了許多,眼神卻比從前更銳利,像一把淬了火的刀。
他帶來的消息,比北地的寒風(fēng)還要刺骨。
「裴仲衡瘋了?!顾曇魤旱脴O低,開門見山,「他拿著你給的假方子去投靠前朝余孽,結(jié)果治死了好幾個人,還有幾個直接發(fā)了狂。現(xiàn)在那些人當(dāng)他是叛徒,在金陵城里設(shè)伏殺他,沒得手。兩邊都瘋了似的在找《濟陰錄》的真本,已經(jīng)鬧得滿城風(fēng)雨?!?/p>
我心里一片冰冷,這正是我想要的。讓他們狗咬狗,把水?dāng)嚋啞?/p>
孫承言頓了頓,目光沉沉地看著我:「還有一件事。新帝……下令徹查當(dāng)年定遠侯府的案子了。說是要重審『勾結(jié)前朝』的罪名,裴家上下,全在暗中被盯死了?!?/p>
我握著茶杯的手指猛地收緊,滾燙的茶水潑在手背上,卻感覺不到疼。
復(fù)仇的網(wǎng)終于撒開,可我關(guān)心的卻不是這個。
我抬頭問他:「百姓可有藥用?」
北地疫病蔓延,那是我唯一掛心的事。
孫承言嘆了口氣,眼神里總算有了一絲暖意:「有。你當(dāng)初抄給我的那幾份方子,送去疫區(qū),已經(jīng)救活了上百人。」
我點了點頭,心頭的大石落下一半。
當(dāng)晚,我便召集了林素娥、吳老樵和村里幾個信得過的婦人。
我將《濟陰錄》的真方一分為十二,揉碎了,拆解成最通俗易懂的口訣。
調(diào)經(jīng)的,我編成歌謠,讓婦人們在市集浣紗時傳唱。
治傷的,我寫成灶臺口訣,貼在各家各戶的灶王像旁。
安胎的,我改成童蒙讀本,讓私塾的先生教給孩子。
「當(dāng)歸三錢燉雞塊,產(chǎn)后虛汗自然收?!?/p>
「川芎半兩煮老姜,頭風(fēng)不再擾人眠?!?/p>
這些救命的方子,像蒲公英的種子,被村婦和藥農(nóng)帶走,撒向江南的山野村郭。
轉(zhuǎn)眼便是初春。
揚州城里,陳七娘的藥鋪前,一個扎著總角的小童正搖頭晃腦地背著:「……產(chǎn)后當(dāng)歸五錢多……」
「不對!」陳七娘脫口而出,「是三錢,五錢就過了,要傷身的!」
話音剛落,周圍的婦人「呼啦」一下全圍了上來,拉著她的袖子求她再說一遍。
陳七娘看著一張張焦急又充滿希望的臉,忽然就明白了。
那個叫阿寧的布衣女子不是消失了,她是把自己活成了千百人的命。
而此時,我和韓九已經(jīng)踏上了去往西南的古道。
青溪山神廟的石碑背面,我用簪子劃下最后一行小字:藥非我有,命由眾生。
風(fēng)起,一片曬干的藥葉從我行囊中飄出,落入溪水,順流而下。
幾個月后,這片藥葉竟輾轉(zhuǎn)流入京城太醫(yī)院的煎藥爐中。
當(dāng)值的御醫(yī)撈起它,只看了一眼,便失聲驚呼:「此乃《濟陰錄》真?zhèn)?!?/p>
與此同時,京城舊宮深處,那壇冰冷的骨灰前,再也無人憑吊。
春雨連綿,寒意刺骨。
韓九從驛站取回一封來自金陵的密信,他在燈下看完,那只捏著信紙的手,竟控制不住地微微發(fā)抖。
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抬起頭看我。
那雙一向溫暖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刀鋒般的寒光。
我捏著那片燒焦的紙,指尖被炭灰染得漆黑,像是沾上了亡魂的余溫。
柳氏血脈,不可輕動。
裴仲衡,一個在金陵城翻云覆雨的走私商人,為什么要被人警告,別去動一個三年前就死在江北大火里的姑娘?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連呼吸都帶著鐵銹味。
三年前,我親眼看著柳家藥行被一把大火燒成白地。
卷宗上清清楚楚地寫著:柳氏滿門,無一生還。
我親自去收的尸,雖然燒得面目全非,但那枚她從不離身的銀杏葉簪子,就掉在灰燼里,被我撿了起來。
那簪子,此刻就貼在我胸口,隔著官服,硌得我心口生疼。
我一直以為,她是真的死了。
可這半句沒頭沒尾的話,像一道驚雷,在我腦子里炸開。
她沒死。
她只是換了一種活法,一種誰也找不到的活法。
裴仲衡想要《濟陰錄》,為此不惜設(shè)下這么大一個局,甚至用軍械走私來換取籌碼。
可他偏偏又被人警告,不許動柳嫣。
這說明,背后還有一雙眼睛,一雙比裴仲衡更龐大、更隱秘的眼睛,在盯著這一切。
這雙眼睛的主人,既需要《濟陰錄》的力量,又忌憚著柳嫣本人。
或者說,忌憚著她「柳氏血脈」這個身份。
我緩緩攤開那本寫著「徽州—北境—換鐵硝三車」的暗賬,目光卻死死盯住了「徽州」二字。
柳家的祖籍,就是徽州。
北境是障眼法,是交易的終點。
而起點,是徽州。
一切的根,都在那里。
「大人?」我的心腹部下阿武輕聲喚我,見我臉色鐵青,不敢多言。
我猛地將賬冊合上,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立刻備馬,去徽州。另外,傳我的密令,讓西南所有暗樁都動起來,查一個人。」
阿武愣住了:「大人,查誰?裴仲衡的余黨嗎?」
我搖了搖頭,腦海里浮現(xiàn)出她當(dāng)年站在藥圃里,笑著對我說「知白,你看,這株龍膽草開花了」的模樣。
她的眼睛比星辰還亮,手上永遠帶著淡淡的草藥香。
那香味,仿佛穿過了三年的時光,再次縈繞在我鼻尖。
我閉上眼,幾乎是貼著牙縫擠出兩個字:「阿寧。」
那是她的小名,除了家人和……我,再無人知曉。
阿武滿臉困惑,但他沒有再問。
他知道,當(dāng)六扇門的「玉面閻羅」露出這種神情時,就意味著金陵城的天,要變了。
我必須找到她,趕在所有人之前。
因為我忽然明白,裴仲衡想用《濟陰錄》換來的,或許不是金銀,也不是權(quán)勢。
他想換的,是命。
而唯一能用《濟陰錄》換命的人,只有她。
我轉(zhuǎn)身走出這片廢墟,冰冷的雨水打在我的臉上。
我沒有去擦,任由它沖刷掉我眼底最后一絲猶豫。
柳嫣,這一次,我不會再讓你從我眼前消失。
無論是誰想動你,都得先從我的尸體上跨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