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順著李昭發(fā)顫的手指望去,心猛地一沉。
山路蜿蜒,三個黑點正緩慢而堅定地向上移動,為首那人一身素錦長袍,在這悶熱的暑氣里,顯得格格不入。
他們不是迷路的旅人。
我當即吩咐吳老樵,讓他守住廟門,任何人來,都說我不在。
又拉過一旁探頭探腦的村童,壓低聲音警告:「記住,村里沒有啞女,更沒有醒來的啞女?!购⒆铀贫嵌攸c頭,飛快地跑開了。
我知道,云娘那句「東宮起火」的夢囈,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漣漪終究還是蕩到了岸邊。
來人很快就到了破敗的廟門前。
吳老樵舉著柴刀,一臉警惕地攔住他們。
為首的男人約莫四十歲,面容儒雅,拱手一揖,自我介紹叫裴仲衡,是徽州的藥行總董。
「老丈不必驚慌,」他的聲音溫潤如玉,「在下聽聞此地有孫承言神醫(yī)的《濟陰錄》,其中藥方可治寒癥痼疾,特來求購,愿出百金,助其刊行,濟世救人。」他說得懇切,甚至隨口就能說出幾味孫承言用過的偏方,滴水不漏。
吳老樵卻不為所動,只冷冷道:「這里只有疫病,沒有神醫(yī)。」裴仲衡笑了,目光越過吳老樵,直直地落在我身上。
「姑娘想必就是柳嫣大夫吧?」他坦然道,「若我心不誠,又怎敢孤身進入你們這人人避之不及的『疫病禁地』?」我站在廟檐的陰影里,沒說話,視線卻落在他腳下的靴子上。
靴底沾著一層暗紅色的泥土。
那是江北官道上特有的紅泥,是通往京城的必經(jīng)之路。
一個徽州藥商,腳上為何會沾著京城官道的土?
我心中冷笑,面上卻波瀾不驚,側身讓開:「先生請進,喝杯粗茶吧?!共枋俏矣H手泡的,在沸水中,我悄悄滴入了一滴「醒神露」。
這是師傅孫承言留下的東西,無色無味,卻能讓說謊之人心跳加速,指尖不受控制地微顫。
堂內,裴仲衡侃侃而談,從醫(yī)道無界說到懸壺濟世,仿佛他真是個菩薩心腸的善人。
我靜靜聽著,在他話音稍落的間隙,忽然開口:「裴總董博學,可知『寧心散』這味藥,為何一定要配三更的露水煎服?」他臉上的笑容出現(xiàn)了一剎那的凝滯。
「此等細微之處……藥理深奧,尚待考證?!顾似鸩璞噲D掩飾自己的遲疑。
但我看得很清楚,他端著茶杯的右手,無名指在杯壁上,極輕地叩擊了三下。
這是師傅告訴過我的,人撒謊時最典型的應激反應之一。
他不是為藥而來。
當夜,我讓李昭帶人盯緊了下山的所有路口。
我則取出一份早就備好的《濟陰錄》殘卷,親手交到裴仲衡手上。
「此方不全,乃是殘本。要想拿到全本,需等三個月后,秋社日再來?!古嶂俸饨舆^殘卷,面上不動聲色,眼中卻閃過一絲精光。
他帶著人走了,消失在夜色里。
我看著他的背影,緩緩從懷中取出一塊洗得發(fā)白的絲帕,那是我娘唯一的遺物。
絲帕一角,繡著一個繁復的圖樣。
那個圖樣,竟與方才裴仲衡袖口上他們商號的印記,有七分相似。
原來,當年帶兵抄沒我英國公府的,不止是東宮的走狗。
背后,還有他們。
這盤棋,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
山風吹過,帶來一絲涼意,卻吹不散我心頭的火。
我攥緊了母親的遺帕,指甲深深陷進掌心。
躲是躲不掉了。
既然他們找上了門,那我便不能只守著這一畝三分地被動挨打。
這山,要變成我的刀。
這村子,要變成我的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