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風消失在雪原后，我開始整理裴照留在宮里的舊物。檀木箱最底層壓著幾卷述職密報，火漆印已經(jīng)干裂。
"娘娘小心。"女官想接過我手中的卷軸，"這些軍報都浸過藥水防蟲。"
我避開她的手。卷軸展開時掉出張薄紙，飄落在膝頭。紙上墨線勾勒的少女正在摘海棠，鬢邊金釵的流蘇揚起來，像要飛出紙面。
"他每年都畫。"
陛下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嚇得我差點撕破畫紙。他彎腰撿起飄落的卷軸匣，露出底部刻的小字——"棠"。
"從你及笄那年算起。"陛下指尖劃過匣內(nèi)凹槽，"共十二張。"
我數(shù)著畫上的細節(jié)。第三張我腰間多了把短刀，是十四歲生辰時裴照送的；第七張背景里有盞兔子燈，那年上元節(jié)他替我贏的；最后那張我穿著皇后朝服，袖口卻露出半截褪色的平安符。
"秋獵準備好了？"陛下突然換了話題。
我折起畫紙塞回卷軸。窗外飄來桂香，混著武場鐵銹味。每年這時候，陛下都要帶皇長子去西山狩獵，說是練膽氣。
西山的楓葉紅得像血?；书L子舉著小弓跑在最前面，金線繡的騎裝晃得人眼花。我摸著馬鞍袋里的短刀——刀柄新纏的布條還沒磨起毛邊。
"母后快看！"孩子突然指著遠處，"那只白狐！"
箭矢破空聲幾乎同時響起。白狐受驚躍起的瞬間，黑影從林間撲出，寒光直指皇長子咽喉。
"趴下！"
我甩出短刀時，另一支箭從山崖方向呼嘯而來。黑羽箭精準貫穿刺客眼眶，余力帶著尸體釘在楓樹上，震落漫天紅葉。
"裴..."我猛地轉(zhuǎn)頭看向山崖。
玄色衣角在巖后一閃而過。那身影太快，快得像是陽光在巖石上投下的陰影。但風吹來的氣息騙不了人——鐵銹混著沉水香，和多年前獵戶小屋那晚一模一樣。
"追風？"皇長子突然指著崖頂。
黑影掠過山崖的剎那，我看清了馬背上飄揚的玄色披風。披風下擺缺了角，正是當年我撕下來給裴照包扎傷口的那塊。
陛下按住我發(fā)抖的手："是駐軍將領在巡山。"
我掰開他手指。他掌心有道新月形疤痕，和我指甲形狀分毫不差。上次見到這種傷，還是裴照高燒時我掐的。
回營時路過斷崖。巖縫里卡著半支黑羽箭，箭尾刻著狼頭標記。我趁陛下不注意藏起箭，箭頭沾著新鮮的血跡。
夜宴上篝火噼啪作響?；书L子捧著烤鹿肉跑來，油漬沾在袖口的海棠紋上。那花樣是我親手繡的，和裴照最后一封軍報里夾的花瓣同款。
"母后，今天救我的將軍是誰？"
肉塊突然從銀叉上滑落。陛下接過話頭："是北境來的參將。"
我盯著杯中晃動的酒液。倒影里浮現(xiàn)出崖上那抹玄色，披風翻卷的弧度如此熟悉——三年前裴照出征那日，也是這樣頭也不回地走進風沙里。
帳外突然傳來馬嘶。我掀簾看見追風立在月光下，馬鞍上搭著件染血的玄色披風。血跡組成個歪扭的"棠"字，像是我教他寫字時的筆法。
"裴照！"我沖向黑暗。
夜風卷著枯葉擦過臉頰。追風在我碰到韁繩前揚蹄而去，只留下地上一串馬蹄印——右后蹄缺了塊鐵掌，和當年獵場受傷時一樣。
陛下舉著火把追來時，我正跪在泥地里拼湊幾片碎紙。月光照亮紙上的字跡："...五十場...換...自由..."
"回帳吧。"陛下拽我起來，"你手在流血。"
我這才發(fā)現(xiàn)掌心扎滿了碎紙邊。有片紙上沾著黑羽箭的漆，拼起來是個"玉"字。去年裴照最后一封密報里提到，他在玉門關(guān)外發(fā)現(xiàn)了北狄殘部。
皇長子突然從帳后鉆出來，舉著個草編的螞蚱："母后！我在石頭后面找到的！"
螞蚱缺了條后腿。我顫抖著摸向袖袋——那里裝著八歲那年，裴照在祠堂給我編的螞蚱，同樣缺了條后腿。
夜梟在遠處啼叫。陛下望著山崖方向，突然說了句奇怪的話："四十九加一，也可以是五十。"
回宮那日下起凍雨。經(jīng)過武庫時，我看見幾個士兵在擦拭黑羽箭。箭尾的狼頭標記被雨水沖刷，露出底下淺淺的刀痕——是有人后刻上去的。
皇長子吵著要學箭術(shù)。我教他握弓時，孩子突然問："裴將軍是不是變成黑鷹了？那天我看見崖頂有黑影..."
雨點砸在窗欞上。我望向案頭供奉的木雕小馬，第五十只的空位格外刺眼。陛下說那位置要留給皇長子未來的第一件獵物，可我知道該放什么。
梳妝匣最底層突然發(fā)出輕響。鑰匙早丟了，但匣子自己彈開條縫。里面躺著支黑羽箭，箭身纏著褪色的紅繩——是我束發(fā)用的那根。
雨停了。窗外傳來追風的嘶鳴，由近及遠，最終消失在宮墻之外。我數(shù)著蹄聲，到第五十下時，西北方突然亮起顆很紅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