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跪在那里,渾身冰冷,連指尖都在顫抖。不是怕,是憤怒,是被玩弄于股掌的滔天憤怒,燒得我五臟六腑都在疼。
“怎么?皇后……哦不,廢后虞氏,”蕭熾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殘忍的愉悅,“對朕的處置,有異議?”
異議?
我死死咬著下唇,嘗到了更濃的鐵銹味。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疼痛讓我保持最后一絲清醒。
我抬起頭,迎上他那雙深不見底、此刻卻閃爍著冷酷快意的眼睛。
“臣妾……”喉嚨干得發(fā)裂,我強迫自己發(fā)出聲音,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謝主隆恩?!?/p>
說完,我重重地、用盡全身力氣,將額頭磕在冰冷堅硬的金磚地上。
咚!
一聲悶響。
不是謝恩,是祭奠。祭奠我這短暫又荒唐的皇后生涯,祭奠我對他那點僅存的、可笑的幻想。
再抬起頭時,額上一片黏膩的溫熱。我看著他,眼神里所有的恐懼、哀求、軟弱,都消失了。只剩下死水一樣的平靜,和深不見底的恨。
他似乎被我額頭的血跡和眼神里的死寂刺了一下,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帶下去。”他移開目光,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冰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
兩個面無表情的嬤嬤走上前,一左一右架起我的胳膊。力氣很大,捏得我骨頭生疼。我被她們拖起來,像拖一件沒有生命的物品。
華麗的鳳冠被粗暴地扯下,丟在地上,發(fā)出清脆的碎裂聲。沉重的禮服外袍也被剝掉,只留下里面單薄的素色中衣。發(fā)髻散亂,狼狽不堪。
我沒有掙扎,也沒有回頭。任由她們拖著我,在無數(shù)道或憐憫、或鄙夷、或興奮的目光注視下,踉踉蹌蹌地走出這金碧輝煌、吃人不吐骨頭的大殿。
走出殿門,深秋的寒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鉆進我單薄的衣衫。身后,殿內(nèi)的絲竹聲似乎又響了起來,夾雜著模糊的笑語。
一個世界,徹底關(guān)上了門。
冷宮的路很長,很黑。只有嬤嬤手里那盞昏暗的燈籠,在風中明明滅滅,照出腳下坑洼不平的青石板。
三個月了。
冷宮的日子,就是等死。
每天能領(lǐng)到的,就是一碗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糙米粥,半個硬邦邦、能砸死狗的雜糧饅頭。冬天越來越冷,送來的炭是濕的,根本點不著。窗戶紙破了沒人管,風呼呼往里灌。
最開始,我還想著,也許他會查清真相?也許只是一時之怒?
后來,這點念想也凍死了。
他就是要我死。用最慢、最折磨的方式。
我縮在角落里,把身上所有能蓋的東西都裹上——一床破得發(fā)硬的薄棉被,幾件夏天單薄的舊宮衣。還是冷,冷得骨頭縫里都冒著寒氣。肚子也餓,餓得前胸貼后背,胃里火燒火燎地疼。
我盯著地上那半塊沾了灰的饅頭。那是昨天不知哪個心善的老宮人,偷偷從門縫塞進來的。在冷宮,這已經(jīng)是難得的“美味”。
我爬過去,撿起來。小心地吹掉上面的浮灰,又用還算干凈的里衣袖子使勁擦了擦。然后,一點一點,掰成小塊,慢慢放進嘴里。
很硬,很干,刮得嗓子疼。但我用力地嚼著,拼命往下咽。我要活下去。哪怕像條野狗一樣活著。
我不能死。死了,就真的如了他的愿。
爹娘怎么辦?他們送我進宮,指望著我能平安。還有哥哥……他在外放做個小官,要是知道我死在冷宮,會怎么樣?
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哪怕這希望渺茫得像風里的殘燭。
嚼著干硬的饅頭,眼淚毫無預(yù)兆地掉下來,砸在冰冷的地面上。不是委屈,是恨。恨自己的無力,恨這吃人的地方,更恨那個高高在上、視人命如草芥的暴君。
蕭熾。
這個名字像一根燒紅的針,狠狠扎進我心里。
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面?zhèn)鱽砟_步聲。很輕,停在門口。然后是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有人把什么東西放在了門檻外。
又過了片刻,腳步聲遠去了。
我慢慢挪到門邊,從破了一個大洞的門板往外看。門檻外,放著一個粗陶碗,碗里是冒著熱氣的……疙瘩湯?上面還飄著幾點油星和碎菜葉。
在冷宮,這簡直是珍饈。
我飛快地拉開門閂——那門閂早就朽了,形同虛設(shè)。把碗端了進來。碗很燙,但我舍不得放下。濃郁的食物香氣鉆進鼻子,勾得我胃里一陣痙攣。
顧不上多想,我用手抓起碗里溫熱的疙瘩塊就往嘴里塞。燙得直吸氣,也顧不上了。咸香的湯水順著喉嚨滑下去,那點微不足道的油花,此刻卻像救命的神藥,瞬間暖了冰冷的四肢百骸。
我狼吞虎咽,吃得額頭冒汗。一碗疙瘩湯很快見了底。我甚至把碗底都舔了一遍。
放下碗,才感覺重新活了過來。胃里有了東西,身上也有了點力氣。額頭的冷汗停了,手腳也不再那么冰涼。
是誰?
那個偷偷給我送饅頭、送這碗熱湯的人?是春桃以前認識的小姐妹?還是哪個受過我娘一點恩惠的老宮人?在這深宮里,一點點微弱的善意,都像暗夜里的螢火。
不管是誰,這份恩情,我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