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遙將青銅鏡平放在修復臺上時,晨霧剛漫過工作室的窗欞。
她戴上皮手套的手懸在鏡面上方,能清晰感覺到指尖皮膚在發(fā)燙——那是與鏡身裂痕同步生長的灼痛。
昨夜又添的裂痕像蛛絲般爬過鏡背的云雷紋,其中一道恰好穿過“昭明”二字的金錯銘文,像把鈍刀剖開了千年時光。
“或許該試試濕拓法?!彼龑χR面呵出白霧,水汽在裂痕處凝成細小的水珠。
修復刀的銀柄壓在掌心,這是她師父臨終前塞給她的,刀柄上刻著“破繭”二字,此刻正隨著她的心跳微微發(fā)顫。
當?shù)都庥|到裂痕邊緣時,變故突生。
鏡面突然泛起水銀般的漣漪,沈星遙的倒影被攪成碎片,再聚攏時已不是她的臉——是個穿月白色衣衫的姑娘,發(fā)間插著半支銀簪,眼尾點著胭脂,正從鏡里望著她。
“姐姐。”那聲音像浸在冷泉里的銅鈴,帶著股化不開的怨。
沈星遙的指尖被鏡身吸住,皮膚與青銅接觸的瞬間,記憶如潮水倒灌。
等她再能視物時,已站在青石板鋪就的庭院里。
晨霧比現(xiàn)實里更濃,像團團棉絮粘在瓦當上,院角的老槐樹枝椏虬結(jié),葉子上凝著血珠般的露珠。
正房的朱漆門半開著,門環(huán)上掛著褪色的紅綢,風過時掀起一角,露出下面斑駁的銅綠。
“這里是民國二十三年的顧家宅?!蹦谴┰掳咨律赖墓媚锊恢螘r站在她身側(cè),發(fā)間銀簪在霧里泛著冷光,“我是阿蓮,姐姐該叫我阿蓮。”
沈星遙后退半步,后背抵上老槐樹。
樹皮粗糙的觸感提醒她這不是夢——或者說,比夢更真實。
她摸向腰間的修復刀,卻發(fā)現(xiàn)刀鞘空著,再看阿蓮的目光,正落在她腕間那道與鏡裂同生的紅痕上。
“出不去的?!卑⑸徶讣鈩澾^自己頸間的勒痕,那道青紫色的印記從鎖骨爬至耳后,“這院子困了我七十年,姐姐要是想回現(xiàn)實,就得幫我解開顧老爺?shù)乃谰??!?/p>
沈星遙盯著阿蓮的眼睛。
那雙眼瞳本該是黑的,此刻卻泛著渾濁的灰,像兩潭結(jié)了薄冰的死水。
她想起昨夜鏡中傳來的“姐姐”,原以為是對自己的稱呼,此刻才驚覺阿蓮的聲線與記憶里某個片段重疊——是火災那天,濃煙里伸來的手,也是這樣帶著哭腔喚她“遙遙”。
“我要怎么幫你?”她壓下翻涌的情緒,指尖悄悄摩挲著老槐樹皮,試圖觸發(fā)溯紋者能力。
阿蓮笑了,眼尾的胭脂被霧水暈開,像滴未干的血:“姐姐先看看這個?!?/p>
正房的八仙桌上擺著本日記,封皮是褪色的寶藍色,邊角卷著毛邊。
沈星遙剛觸到封皮,記憶便如電影膠片般展開——
民國二十三年春,顧老爺納了新妾。
“阿蓮生得像朵帶露的茉莉,偏性子倔?!弊舟E是男人的,筆鋒銳利如刀,“她總說我書房那面青銅鏡不干凈,說鏡里有雙眼睛盯著她。好笑,那是我花大價錢從黑市淘來的漢鏡,照過多少美人兒的臉?!?/p>
下一頁的字跡開始顫抖:“阿蓮瘋了。她半夜撞開書房門,說鏡里的眼睛要抓她去陰間。我扇了她兩記耳光,她捂著臉哭,說那眼睛像極了我亡妻的?!?/p>
再下一頁沾著暗紅的污漬,像是血:“阿蓮死了。吊在老槐樹上,舌頭伸得老長。我讓人把鏡子砸了,可碎片拼起來時,鏡里竟映出阿蓮的臉。她說要我償命,要這宅子里的人都給她墊背?!?/p>
最后一頁只有一行字,被重重劃了幾道:“第七夜,井里的水紅了?!?/p>
沈星遙松開日記,指腹上沾著些細碎的紙屑。
抬頭時,阿蓮正站在井邊,井繩垂在她腳邊,水面浮著件褪色的紅嫁衣,領(lǐng)口處還系著半枚玉佩。
“那是顧老爺送我的定情物?!卑⑸徥捌鹩衽?,斷裂處參差不齊,“他說要和我各執(zhí)半枚,生死不離。可我吊上槐樹那天,他把另一半扔進了井里。”
沈星遙接過玉佩,指尖剛觸到裂痕,記憶再次翻涌——
月光漫過老槐樹,阿蓮的白綾在風里晃。
顧老爺站在樹下,手里攥著半枚玉佩,臉上是她從未見過的猙獰:“你以為我真喜歡你?不過是你長得像亡妻。現(xiàn)在她托夢說你克夫,留你何用?”
阿蓮的指甲在樹干上抓出血痕:“我要你死!要這宅子的人都給我陪葬!”
顧老爺冷笑:“你不過是個妾,死了連牌位都進不了祠堂。”
白綾斷裂的瞬間,阿蓮的手突然穿透記憶,掐住了沈星遙的手腕。
“姐姐現(xiàn)在知道了?”她的指甲刺進沈星遙腕間的紅痕,“顧老爺害我,這宅子的人害我,連陰間的鬼差都不肯收我——他們說我怨氣太重,要找個替身才能輪回。”
沈星遙倒抽冷氣,腕間的灼痛突然變成灼燒般的刺痛。
她看見阿蓮的脖頸正在扭曲,原本的勒痕裂開,露出下面森森白骨,月白色衣衫滲出血來,漸漸染成觸目驚心的紅。
“所以你要我當替身?”她咬著牙后退,后背撞翻了八仙桌上的油燈。
燈油潑在紅嫁衣上,火星“噼啪”炸開。
阿蓮的尖叫刺穿耳膜。
她的身影在火光中扭曲,白綾化作黑煙,露出背后老槐樹上密密麻麻的勒痕——每道勒痕里都卡著半枚玉佩,在火光中泛著幽藍的光。
“你騙我!”沈星遙抓起燃燒的紅嫁衣甩向阿蓮,“顧老爺是你殺的,這宅子里的人都是你殺的!你根本不是受害者,是你不肯放下執(zhí)念!”
火焰舔過阿蓮的衣角,她的身體開始透明,像被風吹散的霧。
最后一刻,她望著沈星遙腕間的紅痕,聲音里終于有了點人的溫度:“姐姐...鏡里的眼睛,真的不是你姐姐嗎?”
話音未落,沈星遙眼前一黑。
再睜眼時,她正跪在修復臺前,青銅鏡上的裂痕又深了三分。
掌心還攥著那半枚玉佩,斷裂處沾著暗紅的痕跡,像是血,又像是銹。
窗外的梧桐葉沙沙作響,她摸向手腕,灼傷的紅痕正在發(fā)光,像條小蛇般爬向手肘。
鏡面上的裂痕突然泛起青光,這次她看清了,鏡里映出的不是阿蓮,是個穿白裙子的姑娘,背對著她站在火場里,發(fā)梢沾著火星。
“姐姐...”她輕聲喚,鏡中身影卻突然轉(zhuǎn)身——
手機在此時震動起來。
是條陌生短信,這次不是照片,是串地址:“城南舊倉庫B區(qū)307,林清羽留?!?/p>
沈星遙握緊手機,目光掃過鏡中晃動的裂痕。
修復刀不知何時掉在地上,刀刃映出她泛紅的眼尾。
“林清羽...”她拾起刀,刀柄上的“破繭”二字被體溫焐得發(fā)燙,“這次,我不會再讓線索斷了?!?/p>
窗外的霧不知何時散了,陽光穿過玻璃,在鏡面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光斑里,一道新的裂痕正在緩慢生長,像只無形的手,在鏡背上寫下某個未完成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