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斷線的忙音像警報般刺耳。程遠放下手機,發(fā)現(xiàn)俞瑾已經(jīng)站起身,臉色比高燒時還要蒼白。
"凱文出事了?"她的聲音異常平靜,但手指已經(jīng)無意識地將文件邊緣捏得卷曲。
程遠點點頭:"他說賽義德被捕,讓我們立刻離開迪拜。"
俞瑾的睫毛顫動了一下,僅此而已。下一秒,她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向臥室:"十分鐘內(nèi)出發(fā)。只帶必需品。"
程遠站在原地,凱文那句"王室內(nèi)部清洗"還在耳邊回響。他原以為這只是商業(yè)糾紛,現(xiàn)在卻突然卷入政治漩渦。窗外,迪拜的夜空依舊燈火輝煌,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
行李箱的滾輪聲將他拉回現(xiàn)實。俞瑾已經(jīng)換好便裝——牛仔褲、T恤和棒球帽,完全不同于平日的精英形象。她遞給他一個雙肩包:"你的護照、現(xiàn)金和新手機。其他都別帶了。"
程遠接過包,輕得可疑:"你的綠洲計劃資料呢?"
"全部加密上傳了。"俞瑾將筆記本電腦扔進裝滿水的浴缸,"物理設備必須銷毀。"
水花濺起的瞬間,程遠突然意識到這不是臨時避難,而是徹底逃亡。他迅速檢查背包:兩本護照(他的和一本備用)、一疊不同幣種的現(xiàn)金、三部一次性手機。專業(yè)得令人心驚。
"你早有準備。"程遠不是疑問而是陳述。
俞瑾拉上行李箱:"在迪拜做生意,這是基本預案。"她頓了頓,"只是沒想到會和你一起用上。"
這句話讓程遠心頭微熱。他抓起車鑰匙:"我去開車。你從消防通道下,避開大堂監(jiān)控。"
"等等。"俞瑾突然拉住他,力道大得驚人,"分開走更安全。一小時后在謝赫扎耶德路第三個加油站碰頭。"她遞來一張SIM卡,"用這個聯(lián)系。"
程遠想反對,但俞瑾的眼神讓他閉嘴。那種眼神他見過——在甘肅山區(qū)照片里,年輕的俞瑾面對暴風雨中搖搖欲墜的校舍時,就是這種決絕又清醒的神情。
凌晨三點十七分,程遠駕駛租來的豐田穿越迪拜空曠的街道。后視鏡里,哈利法塔的燈光依然璀璨,但他知道,那個穿著制服站在禮賓臺后的自己,已經(jīng)永遠留在了昨天。
加油站空無一人,只有慘白的燈光照著幾臺加油機。程遠停在三號泵前,熄火等待。十分鐘過去,俞瑾沒有出現(xiàn)。二十分鐘,依然沒有蹤影。程遠的手指開始敲擊方向盤。
手機突然震動,陌生號碼:"往北開。開遠光燈閃三下。"
程遠立刻照做。遠處沙漠公路邊緣,一個黑影站起身——俞瑾,拖著行李箱從沙丘后走來,渾身沾滿沙粒。
"有人跟蹤。"她鉆進副駕,聲音沙啞,"繞了幾圈才甩掉。"
程遠踩下油門,輪胎在沙地上打滑。"去哪里?"
"阿曼。"俞瑾展開一張紙質(zhì)地圖,"邊境檢查站七點開放,我們要在六點前趕到哈塔。"
程遠掃了一眼地圖,胃部下沉——那是條穿越沙漠的偏僻小路,一旦拋錨就會變成蒸籠里的螞蟻。"為什么不走主路?"
"所有出城要道都會有檢查站。"俞瑾取出濕巾擦拭臉上的沙土,"林子豪和賽義德的勢力比你想象的大得多。"
車子駛?cè)胝嬲纳衬?,迪拜的燈光漸漸消失在后視鏡中。月光下的沙丘如同凝固的巨浪,延伸至視野盡頭。程遠打開遠光燈,兩道蒼白的光柱刺破黑暗,偶爾照亮路邊一閃而過的警告牌:未經(jīng)許可嚴禁偏離主路。
"你知道賽義德為什么被捕嗎?"程遠打破沉默。
俞瑾搖頭:"王室斗爭從來不需要理由。"她搖下車窗,讓沙漠的熱風灌進來,"但我們的項目成了犧牲品。"
程遠想起那份差點落入林子豪之手的股權(quán)轉(zhuǎn)讓協(xié)議。如果簽了字,現(xiàn)在逃亡的會不會只有俞瑾一人?這個念頭讓他握方向盤的手緊了緊。
"你本可以自己走的。"他突然說。
俞瑾轉(zhuǎn)過頭,月光下她的眼睛像兩潭深水:"然后讓你獨自面對林子豪的怒火?"
"我是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人物。"
"不。"俞瑾的聲音輕卻堅定,"你是綠洲計劃的一部分。我從不拋棄同伴。"
同伴。這個詞在程遠胸腔里回蕩。兩小時前他還是雇員,現(xiàn)在卻成了亡命之徒。豐田車在坑洼的路面上顛簸,里程表顯示他們已經(jīng)行駛了八十公里,卻仿佛還在原地——四周依然是無窮無盡的沙海。
凌晨四點五十分,第一抹曙光出現(xiàn)在地平線上。程遠突然踩下剎車——前方五百米處,閃爍的警燈刺破晨霧。
"檢查站。"俞瑾的聲音繃緊,"不該出現(xiàn)在這條路上。"
程遠迅速倒車,但后方也亮起了警燈。他們被包抄了。
"后備箱有阿拉伯長袍。"俞瑾快速說道,"假裝我們是迷路的游客。"
程遠換上白色長袍,發(fā)現(xiàn)俞瑾已經(jīng)變身成戴面紗的阿拉伯婦女,只露出一雙眼睛。她往座位下倒了半瓶礦泉水:"就說車壞了,我們想去哈塔泡溫泉。"
警察敲窗時,程遠的手心全是汗。對方用阿拉伯語盤問,他故意結(jié)結(jié)巴巴地回答,夾雜著蹩腳的英語單詞。警察狐疑地用手電筒照向車內(nèi),光束在俞瑾的面紗上停留了幾秒。
"你的妻子?"警察改用英語。
程遠點頭,心跳如雷。警察要求查看證件。俞瑾遞出兩本阿聯(lián)酋護照,程遠強忍驚訝——他明明記得她只帶了他們的中國護照。
警察翻看許久,終于揮手放行。程遠緩慢駛離,后視鏡里,警察還在盯著他們。
"偽造的,"俞瑾收起護照,"只能應付隨機檢查,系統(tǒng)里查不到。"
程遠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指尖在微微發(fā)抖。強大如俞瑾,也會害怕。這個認知讓他喉嚨發(fā)緊。
太陽完全升起時,他們到達哈塔邊境小鎮(zhèn)。俞瑾換回便裝,兩人偽裝成自駕游客混入等待過關(guān)的車流。邊境檢查站前,程遠注意到每個旅客都被要求面部識別。
"中國護照。"俞瑾遞給他一本,"現(xiàn)在我們是普通游客,簽證過期一天,自愿離境接受罰款。"
這個借口簡單得可笑,但出乎意料地有效。邊境官只是草草翻了翻護照,收了罰款就蓋章放行。當車子駛過標志著國界的黃線時,程遠才意識到自己一直屏著呼吸。
阿曼一側(cè)的風景截然不同——綠意漸多,山巒起伏。程遠搖下車窗,讓帶著草木氣息的風吹散車內(nèi)的緊張。
"現(xiàn)在安全了?"他問。
俞瑾搖頭:"只是暫時脫離危險區(qū)。林子豪的勢力覆蓋整個海灣地區(qū)。"
程遠握方向盤的手緊了緊:"那我們?nèi)ツ模?
"馬斯喀特有人接應。"俞瑾查看手機,"然后...北方。"
這個含糊的回答讓程遠皺眉,但俞瑾已經(jīng)閉上眼睛,明顯不愿多談。陽光透過車窗灑在她臉上,睫毛在臉頰投下細小的陰影。程遠第一次注意到她右眉上有一道幾乎看不見的疤痕,像是很久以前留下的。
正午時分,他們停在路邊小店補充物資。程遠買了兩份烤肉卷和冰鎮(zhèn)可樂,回到車上時,發(fā)現(xiàn)俞瑾正在通電話,語氣異常激烈。
"這不在計劃內(nèi)!"她壓低聲音,"我們說好的北方安排呢?"
電話那頭說了什么,俞瑾的臉色變得鐵青。"不行,絕對不行...好,馬斯喀特見。"她掛斷電話,手指緊握手機到指節(jié)發(fā)白。
程遠遞上食物:"情況有變?"
俞瑾機械地咬了一口烤肉卷:"接應人要求我們先去伊朗。"
"伊朗?"程遠差點嗆到,"那里正在受國際制裁!"
"正是因此才安全。"俞瑾的聲音冷靜得可怕,"林子豪的手伸不到那里。"
程遠盯著公路前方,思緒紛亂。伊朗意味著徹底脫離原有生活圈,可能數(shù)年無法回國。他想問更多,但俞瑾的表情阻止了他。
車子重新上路,沉默在車內(nèi)蔓延。程遠打開收音機,阿拉伯語新聞正播報迪拜股市行情,聽起來外面的世界依然正常運轉(zhuǎn)。
"你可以選擇退出。"俞瑾突然說,"在馬斯喀特有航班直飛廣州。"
程遠握方向盤的手沒有松動:"然后呢?讓你一個人去伊朗?"
"綠洲計劃是我的執(zhí)念,不是你的。"
"但那些女孩值得被保護。"程遠想起甘肅來信上的淚痕,"況且..."
"況且什么?"
程遠深吸一口氣:"況且我們已經(jīng)走到這一步了。"
俞瑾轉(zhuǎn)過頭,陽光在她的瞳孔中映出金色光點。她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只是輕輕握了握他的手臂,一觸即離。
下午三點,他們抵達馬斯喀特郊區(qū)。按照指示,程遠將車停在一家破舊的汽車旅館前。前臺是個睡眼惺忪的印度人,對兩個亞洲面孔的旅客毫無興趣,收了現(xiàn)金就遞出鑰匙。
房間狹小悶熱,兩張單人床幾乎占據(jù)了全部空間。俞瑾立刻檢查了窗戶和門鎖,然后疲憊地坐在床沿。程遠遞給她一瓶水,她接過的同時突然抬頭:"后悔嗎?"
"什么?"
"放棄迪拜的一切。"俞瑾的目光直視他,"你本可以拿著那份合同去找林子豪邀功。"
程遠在她身邊坐下,床墊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你知道我為什么幫你嗎?"
"因為正義感?同情心?"俞瑾輕笑,"或者只是被我的故事感動了?"
"因為那天在救護車上,你說'真正的教育不是灌輸,而是點燃火焰'。"程遠注視著她,"那是我父親常說的話。他是山村教師,教了三十年書。"
俞瑾的眼睛微微睜大。程遠繼續(xù)道:"他去世前,最驕傲的不是教出多少大學生,而是讓一個女孩有機會去縣城參加數(shù)學競賽——盡管她只拿了鼓勵獎。"
窗外的棕櫚樹沙沙作響,投下?lián)u曳的陰影。俞瑾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水瓶標簽:"所以你理解綠洲計劃的意義。"
"我理解,但不完全贊同。"程遠實話實說,"你太理想主義了,寧愿借高利貸也不肯調(diào)整模式。如果早點引入商業(yè)項目——"
"那就不是綠洲了!"俞瑾突然激動起來,"商業(yè)化意味著妥協(xié),意味著迎合市場需求而不是女孩們的真實需要!"
"但破產(chǎn)的慈善機構(gòu)幫不了任何人!"程遠也提高了聲音,"我父親的學生最終去了深圳工廠,因為山村學校負擔不起更好的老師。理想需要面包支撐!"
俞瑾猛地站起,又因眩暈搖晃了一下。程遠下意識扶住她,兩人距離突然縮短到呼吸可聞。他聞到她發(fā)絲間淡淡的洗發(fā)水味,混合著沙漠的塵土氣息。
"抱歉,"俞瑾后退一步,"只是...太累了。"
程遠點點頭,突然意識到他們從迪拜出發(fā)后就沒合過眼。他拉開窗簾一角,確認停車場沒有可疑車輛:"輪流休息吧,我先守第一班。"
俞瑾沒再爭辯,和衣躺下。程遠坐在窗邊的椅子上,聽著她的呼吸逐漸變得均勻。陽光透過薄窗簾,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睡夢中的俞瑾看起來年輕而脆弱,完全不像那個在談判桌上咄咄逼人的商業(yè)精英。
程遠輕輕取出那張甘肅來信的復印件——他在俞瑾銷毀文件前偷偷保留的。信紙已經(jīng)泛黃,字跡卻依然清晰:"教育是點燃火種"。他突然明白了自己一路跟隨的緣由——不僅是為了俞瑾,更是為了信紙背后那些未曾謀面的女孩,為了父親未竟的理想。
窗外,一輛黑色SUV緩緩駛?cè)胪\噲?。程遠立刻警覺起來,但車上下來的是個普通阿拉伯家庭。他松了口氣,回頭發(fā)現(xiàn)俞瑾已經(jīng)醒了,正靜靜地看著他。
"做噩夢了?"程遠輕聲問。
俞瑾搖頭,拍了拍身邊的床墊:"你也休息會兒吧。"
單人床窄得無法平躺兩人,程遠只能側(cè)身躺下,背對著俞瑾。他感覺到她的呼吸拂過自己后頸,溫熱而規(guī)律。
"程遠,"她突然輕聲說,"如果...我是說如果,最后我們沒能保住綠洲計劃,你會失望嗎?"
程遠思考了一會兒:"我父親常說,教育就像在沙漠種樹——可能十棵里只活一棵,但那一棵就能給后來者指明方向。"
他感到俞瑾的手指輕輕搭上他的肩膀:"你父親是個智者。"
"他只是個固執(zhí)的老頭。"程遠微笑,"和你一樣。"
俞瑾輕笑,呼吸漸漸平穩(wěn)。就在程遠也即將入睡時,她突然呢喃:"不管去伊朗還是更遠的地方...謝謝你跟我一起。"
程遠沒有回答,只是輕輕覆上她的手。窗外,阿曼的陽光熾烈如初,而他們像兩個偷得片刻安寧的逃犯,在世界的邊緣暫時停泊。
傍晚時分,敲門聲驚醒了他倆。程遠立刻坐起,手指摸向藏在枕頭下的瑞士軍刀。
"是我。"凱文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帶著不自然的緊繃,"快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