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一日,空氣里還殘存著暑氣的尾巴,黏糊糊地裹在人身上。明德高中高一(3)班,
嶄新的桌椅油漆味兒混合著汗味,嗡嗡的嘈雜聲浪幾乎要掀翻天花板。
一張張面孔青澀又帶著點刻意裝出來的老成,興奮和不安在眼睛里亂竄。
我坐在靠窗最后一排,指尖死死摳著冰涼的塑料椅面,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不是做夢。
頭頂老舊吊扇攪動的氣流帶著熟悉的灰塵味道,前排女生馬尾辮上廉價草莓香波的氣味,
息深淵里掙脫出來、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血液沖得耳膜嗡嗡作響的、劫后余生的眩暈感。
我回來了?;氐搅烁咭婚_學第一天,回到了這個噩夢開始的地方。
上一秒的記憶還停留在高考考場,刺眼的白色燈光,筆尖劃過答題卡沙沙的聲響,
然后就是毫無預兆的、喉嚨深處涌上的濃重鐵銹味,視野瞬間被猩紅淹沒,
身體像破麻袋一樣栽倒,意識沉入冰冷的黑暗。
靈魂仿佛被一只無形巨手狠狠攥住、揉搓、拋擲……再睜眼,就是這間鬧哄哄的教室?!拔?!
新來的!”一聲刻意拔高的、帶著濃濃戲謔和惡意的吆喝,像一把生銹的鋸子,
粗暴地鋸斷了教室里所有的喧鬧。整個空間瞬間安靜下來,幾十道目光齊刷刷地投向門口。
一個穿著緊身花襯衫、敞著領口、頭發(fā)用發(fā)膠抓得根根豎起的男生,斜倚著門框。
他手里晃蕩著一罐剛拉開拉環(huán)、還在滋滋冒著氣泡的可樂。陽光從他身后打進來,
給他整個人鍍了層晃眼的光邊,卻更襯得他臉上那種毫不掩飾的、俯視螻蟻般的輕蔑笑容,
格外刺眼。周浩。這個名字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我的太陽穴,尖銳地疼了一下,
隨即是燎原般洶涌的恨意。前世那些被他推搡在廁所冰冷瓷磚地上的畫面,
被他當眾撕碎試卷的羞辱,被他和他那群狗腿子堵在放學路上拳打腳踢的劇痛,
最后高考考場那口腥甜的、帶走我所有希望的鮮血……無數(shù)碎片瞬間爆炸,
在腦海里瘋狂旋轉、燃燒。就是他。這個從高一開學第一秒就認定我是他“獵物”的校霸。
我的痛苦,我卑微如塵的一生,我戛然而止的未來,全都是拜他所賜!
心臟在胸腔里劇烈地撞擊,每一次搏動都帶著要把骨頭震碎的力度。
血液瘋狂地涌向四肢百骸,又在指尖凝結成冰。胃里翻江倒海,喉嚨發(fā)緊,
一種嘔吐的沖動死死頂住。“看什么看?說的就是你!那個角落里的呆子!
”周浩的跟班王強在旁邊幫腔,聲音尖利,手指直直戳向我的方向,臉上是幸災樂禍的諂媚。
周浩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邁著六親不認的步子晃了過來。
劣質古龍水混合著汗味撲面而來。他停在我的課桌前,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壓抑的陰影,
完全將我籠罩?!靶峦瑢W,懂不懂規(guī)矩啊?”他拖長了調子,聲音不大,
卻足以讓全班都聽清。他微微傾身,那張帶著痞笑的臉湊近,
眼神里淬著赤裸裸的惡意和玩弄,“開學第一天,見了浩哥我,連個屁都不放?
太不給面子了吧?”他舉起手中的可樂罐,褐色的液體在里面晃蕩著,
細密的氣泡爭先恐后地涌向罐口。全班死寂。空氣凝固得如同水泥。
我能感覺到無數(shù)道目光黏在我身上,好奇的,同情的,更多的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興奮。
前排幾個女生緊張地捂住了嘴。來了。和前世一模一樣的場景。
那罐冰冷的、帶著羞辱和粘膩的可樂,即將傾倒在我頭頂,
成為我整個高中生涯揮之不去的烙印,成為周浩和他爪牙們日后無數(shù)次取笑我的由頭。
前世的我,是怎么做的?恐懼像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心臟,身體控制不住地發(fā)抖,
牙齒咯咯打顫,眼眶發(fā)熱,淚水屈辱地在里面打轉。我死死低著頭,
恨不得把自己縮進地縫里,任由那褐色的液體帶著刺鼻的甜膩氣味,從頭發(fā)流進脖子,
浸透衣領,引來哄堂大笑和更加肆無忌憚的嘲諷。懦弱。無能?;钤摫黄圬?。
那些刻在骨子里的標簽,此刻被前世的記憶狠狠撕開,血淋淋地暴露出來。
一股灼熱的、幾乎要焚毀理智的憤怒猛地沖上頭頂!憑什么?!憑什么我要再經歷一次?!
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尖銳的疼痛刺穿了翻涌的恨意,帶來一絲詭異的清明。不能哭。不能抖。
不能像前世一樣,像個待宰的羔羊。周浩看著我一動不動的樣子,似乎覺得無趣,
又像是為了徹底點燃這場羞辱的序幕。他手腕猛地一抬,手腕一翻——嘩啦!
冰冷的、帶著大量氣泡的褐色液體,兜頭澆下!黏膩的觸感瞬間包裹了頭發(fā),
順著額角、臉頰、脖子迅速流淌,冰得我一個激靈。刺鼻的甜味直沖鼻腔,
幾滴液體甚至濺進了眼睛,帶來微微的刺痛。衣領和肩膀的布料迅速被染成深色,
濕噠噠地貼在皮膚上,又冷又黏。“哈哈哈!快看快看!落湯雞!” “浩哥牛逼!
這見面禮絕了!” “嘖嘖,這新來的也太慫了吧?動都不敢動一下?
” 王強和另外幾個狗腿子立刻爆發(fā)出夸張刺耳的大笑,拍著桌子,前仰后合。
教室里緊繃的氣氛瞬間被點燃,哄笑聲像瘟疫一樣蔓延開來,帶著青春期特有的殘忍和盲從。
有人吹起了口哨。周浩隨手把空罐子“哐當”一聲扔在我腳邊的地上,罐子咕嚕嚕滾開。
他抱著手臂,下巴微抬,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臉上是那種貓捉老鼠般的、志得意滿的殘忍笑容,似乎在欣賞我的狼狽,
等待著我崩潰的哭嚎或者憤怒卻無力的反抗。冰涼的液體順著發(fā)梢滴落,
砸在攤開的新課本上,暈開一小團深色的水漬。周圍是震耳欲聾的哄笑和口哨聲,
像無數(shù)根針扎在皮膚上。我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手。動作很慢,
帶著一種近乎遲鈍的僵硬感。在全班幾十雙眼睛的注視下,那只沾著褐色可樂液的手,
一點點抹過被澆濕的額頭,擦過黏膩的眼角,最后停在同樣濕漉漉的臉頰上。抹下來的,
是渾濁的、混著汗水和可樂的液體。然后,我抬起了頭。目光,
穿過濕漉漉垂在眼前的幾縷頭發(fā),精準地、平靜地,落在了周浩那張寫滿得意和惡毒的臉上。
沒有預想中的憤怒扭曲,沒有崩潰的淚水,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恐懼。我的嘴角,
在周圍巨大的哄笑聲浪中,極其緩慢地,向上拉扯開一個弧度。那是一個笑容。
一個濕漉漉的、頭發(fā)還黏在額角、臉上掛著可樂漬的、極其古怪的笑容。
它突兀地出現(xiàn)在這張狼狽不堪的臉上,像陰雨天驟然裂開的一道縫隙,透出點不合時宜的光。
這光里沒有溫度,沒有討好,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冰冷的平靜。整個教室的哄笑聲,
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空氣驟然凝固。所有人都愣住了。
連周浩臉上那志得意滿的殘忍笑容,也瞬間僵住,眼底飛快地掠過一絲錯愕和不解。
王強張著嘴,那聲尖銳的口哨卡在喉嚨里,不上不下。太安靜了。
只剩下頭頂老舊吊扇還在徒勞地轉著,發(fā)出單調的“嗡嗡”聲。就在這片死寂中,
我的聲音響了起來。不高,甚至帶著一點剛被冰可樂澆過的沙啞,
卻清晰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氣,敲在每個人的耳膜上?!昂聘纾?我開口,
臉上的笑容紋絲不動,仿佛剛剛被澆了一頭可樂的不是我,“這可樂,味道真不錯。
”頓了頓,在周浩眉頭皺起、臉色開始變得難看時,我接著說了下去,
聲音平穩(wěn)得像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明天,我請你喝。”“請你,
還有……”我的目光緩緩掃過周浩身邊那幾個還僵在爆笑姿勢里的狗腿子,
王強、李凱、張斌……一個不落,“還有這幾位兄弟,一起喝?!薄肮軌颉!闭f完,
我臉上的笑容加深了那么一絲絲,然后若無其事地垂下眼,
仿佛剛才只是說了一句“今天天氣真好”。我伸手,
慢條斯理地去整理桌上那本被可樂濺濕的新書,用手指試圖抹平書頁上的褶皺和水漬。
動作專注,旁若無人。整個高一(3)班,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安靜。
幾十雙眼睛在我和周浩之間來回逡巡,充滿了難以置信的茫然和一種被打敗常識的驚悚。
這新來的……是被可樂澆傻了?還是……在挑釁?周浩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陰沉下去。
他死死盯著我,那眼神像是要把我臉上那詭異的笑容連皮帶肉撕下來。
他顯然沒料到會是這種反應。沒有哭喊,沒有求饒,沒有憤怒的反抗,
只有一句莫名其妙的“請你喝可樂”?還他媽管夠?
這平靜背后透出的那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讓他感到一種被冒犯的、失控的煩躁。
他猛地一步上前,拳頭攥緊,骨節(jié)捏得發(fā)白,幾乎要砸在我的桌子上。
“你他媽……” 他咬著牙,從齒縫里擠出幾個字。就在這時,
教室門口傳來一聲刻意的干咳。班主任老張夾著教案,一臉嚴肅地走了進來?!岸几墒裁茨??
上課鈴沒聽見?!回自己座位!” 老張目光嚴厲地掃過全班,
尤其在周浩和我身上停留了一瞬,看到我濕透的頭發(fā)和衣領,眉頭緊緊皺起,“周浩!
又是你!開學第一天就不消停?給我注意點!”周浩的拳頭懸在半空,
終究沒敢在班主任眼皮底下落下來。他惡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那眼神里充滿了“你給我等著”的兇戾,然后重重地“哼”了一聲,帶著一股子憋屈的怒火,
轉身踹開旁邊擋路的椅子,咣當一聲巨響,回到了他那位于教室后排中心位置的“王座”。
王強等人也趕緊縮著脖子溜了回去。危機暫時解除。我低下頭,繼續(xù)擦拭書頁上的可樂漬,
動作依舊慢條斯理。沒人看見我低垂的眼簾下,那冰冷平靜的眼底深處,
一絲瘋狂的火苗正悄然跳躍,帶著毀滅一切的快意。請喝可樂?當然。明天,
我請你們所有人,喝一場終生難忘的“盛宴”。第二天清晨,陽光刺眼。
學校小賣部剛開門不久,空氣里還飄著新出爐面包的甜香和廉價文具的塑料味。
我站在冰柜前,目光在琳瑯滿目的飲料瓶上逡巡。
手指最終落在一排包裝花哨、打著“熱帶風情”、“活力無限”旗號的果味碳酸飲料上。
瓶身上印著夸張的芒果、菠蘿和椰子圖案,色彩飽和度極高,散發(fā)著廉價的甜膩誘惑。
旁邊還貼著促銷標簽:買一送一?!袄习?,這個,”我指著那堆五彩斑斕的瓶子,
“來二十瓶?!毙≠u部老板,一個禿頂微胖、總是一副睡不醒樣子的中年男人,
從油膩的報紙后面抬起眼皮,懶洋洋地瞥了一眼:“二十瓶?小子,開派對啊?
這玩意兒齁甜,喝多了竄稀?!彼蛄藗€哈欠,隨口嘟囔了一句。我扯了扯嘴角,
露出一個沒什么溫度的笑容:“沒事,同學請客,人多。就這個?!崩习鍥]再多問,
慢吞吞地起身,拉開冰柜門,一股冷氣撲面而來。
他動作磨蹭地把二十瓶果味汽水一瓶一瓶拿出來,堆在柜臺上,發(fā)出沉悶的碰撞聲。掃碼,
收錢。我把沉甸甸的塑料袋提在手里,冰涼的瓶身隔著薄薄的塑料傳來寒意。走出小賣部時,
清晨的陽光正好照在那些鮮艷的瓶子上,反射出廉價而刺眼的光?;氐浇淌?,時間還早,
只有零星幾個住校生在埋頭啃書。我把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塞進自己桌洞最深處,
發(fā)出輕微的窸窣聲。然后,
我拿出昨晚精心準備好的“工具”——一個巴掌大的、標簽被撕掉的棕色小玻璃瓶,
里面裝著半瓶無色的粘稠液體。瓶口用蠟密封著,看起來平平無奇。我把它也塞進桌洞,
壓在那些冰涼的汽水瓶上。做完這一切,我像沒事人一樣拿出嶄新的物理課本,翻開第一頁。
鉛字印刷的“力”、“運動”、“牛頓定律”映入眼簾,帶著一種冰冷的秩序感。
指尖劃過光滑的紙頁,一種奇異的平靜重新籠罩了我。昨晚在出租屋昏黃燈光下,
用簡易工具反復蒸餾提純的畫面一閃而過,
空氣里似乎還殘留著那股難以言喻的、帶著點苦澀的草藥氣味。
劑量、配比、作用時間……每一個數(shù)字都在腦海里清晰地排列組合。萬事俱備,
只等“貴客”上門。早讀課的下課鈴聲終于響起,
教室里瞬間充滿了桌椅挪動的噪音和放風的喧鬧。我立刻站起身,
抱著那袋沉重的“熱帶風情”,目標明確地走向教室后排的“核心區(qū)域”。
周浩正翹著二郎腿,腳上的新球鞋囂張地踩在前座的椅子橫梁上,
唾沫橫飛地跟王強他們吹噓著昨晚游戲里如何“超神五殺”??吹轿易哌^來,他嘴角一撇,
臉上立刻掛上那種慣常的、混合著輕蔑和戲弄的表情?!皢眩?/p>
這不是我們昨天請喝可樂的‘大方’同學嘛?”周浩故意拉長了調子,聲音不大不小,
剛好讓周圍一圈人都能聽見,引來幾聲心照不宣的嗤笑,“怎么,今天真來請客了?
拎的什么玩意兒?該不會又是可樂吧?那可太沒誠意了。
”王強立刻狗腿地接話:“就是就是,浩哥什么身份?請客也得請點像樣的!
”我把沉甸甸的塑料袋“哐當”一聲放在周浩課桌邊緣,塑料瓶互相擠壓發(fā)出聲響。
我臉上沒什么表情,聲音也平平:“浩哥,昨天說好的,請你和兄弟們喝飲料。
新出的熱帶風味,冰鎮(zhèn)的,買一送一,管夠。”我的目光掃過周浩、王強、李凱、張斌,
以及旁邊幾個平時跟著周浩混的男生,正好七八個。“一人兩瓶,夠意思吧?
”周浩狐疑地瞥了一眼袋子里花花綠綠的瓶子,撇撇嘴:“切,什么破牌子,聽都沒聽過。
”話雖這么說,他還是隨手撈起一瓶,冰涼的觸感讓他舒服地瞇了瞇眼。
他熟練地用桌角“咔”地一聲磕開瓶蓋,動作流暢,帶著一種街頭混混特有的痞氣。
一股濃烈到發(fā)膩的芒果混合著香精的甜味瞬間彌漫開來?!靶邪桑隳阈∽幼R相。
”周浩仰頭就灌了一大口,喉結滾動,發(fā)出滿足的咕咚聲。
冰涼的、齁甜的液體順著食道滑下去,他咂咂嘴,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嘖,
這什么鬼味道,甜得齁嗓子?!钡蛟S是冰鎮(zhèn)的效果,
又或許是“新同學”的“臣服”姿態(tài)取悅了他,他還是又灌了一口。
王強等人一看老大都喝了,哪還客氣?七手八腳地就哄搶起來?!爸x了哈!
” “算你小子還有點眼力見!” “冰的!爽!
”教室里響起一片“咔噠咔噠”的開瓶蓋聲和咕咚咕咚的豪飲聲。
那濃烈到有些刺鼻的果味香精氣息混合著碳酸氣泡的嘶嘶聲,迅速占領了教室后排的空氣。
他們喝得毫無顧忌,談笑風生,仿佛在享受一場勝利者的犒賞。我安靜地站在一旁,
像一個盡職的服務生,看著他們暢飲。直到每個人都至少灌下去大半瓶,我才微微點了點頭,
轉身,走回自己的座位。身后,周浩響亮地打了個帶著果味甜氣的嗝,引來周圍一片哄笑。
坐下,翻開物理書。鉛字在眼前模糊了一瞬,又迅速聚焦。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我低聲念著課本上的定義,指尖劃過冰冷的紙面。時間,
開始無聲地流動。秒針在心底滴答作響,精確地計算著某個臨界點的到來。第一節(jié)課是語文。
戴著黑框眼鏡、說話慢條斯理的語文老師正在講臺上分析《荷塘月色》里的通感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