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雨打梔子江南三月的雨,總帶著股纏綿的濕意,像美人哭紅的眼,把青石板路浸得發(fā)亮。
林晚蹲在"青禾花坊"后門的泥地里,指尖捻起一瓣被暴雨打爛的梔子。
奶白的花瓣沾著黑泥,邊緣卷成焦枯的弧度,像極了三年前那個夜晚,
父親書房里燃盡的紙灰。"嗤——"廊下傳來帕子擦綢緞的窸窣聲。
王翠蘭叉著腰站在朱漆廊柱邊,月白色旗袍下擺沾了個指甲蓋大的泥點(diǎn),
正被她用銀線繡的帕子狠狠蹭著,仿佛那不是泥點(diǎn),是剜不掉的霉斑。"死丫頭,
杵著當(dāng)樁子?"尖利的嗓音穿透雨幕,帶著刻薄的回響,"城西張公館訂的三十盆梔子,
明兒一早就要。你要是敢誤了時辰,就等著去黃浦江里喂魚!"林晚把碎瓣攏進(jìn)竹籃,
指尖的泥混著雨水往下淌,在手腕上沖出蜿蜒的細(xì)痕。她低著頭,
露出的脖頸細(xì)得像易碎的白瓷,三年來日夜操勞磨出的薄繭,藏在挽起的袖口底下。三年前,
"青焰木藝坊"的檀木香還飄在整條巷弄里。父親林墨總說,好的木雕是有魂的,
你對著它說話,它能給你應(yīng)??梢灰怪g,賬本上的數(shù)字變成了催命符,
倉庫的火光映紅了半邊天,父親捂著心口倒在血泊里時,手里還攥著半塊沒雕完的黃楊木。
債主把家里搬空那天,王翠蘭踩著滿地木屑找上門,嘴角掛著假惺惺的笑:"晚晚啊,
看你可憐,來我這兒當(dāng)個幫工吧,管吃管住,還能慢慢還債。"她那時不知道,
這個女人眼里的貪婪,早把林家的骨頭都掂量透了。"發(fā)什么呆?"王翠蘭的鞋尖踢到竹籃,
"趕緊拾掇干凈!張公館的少奶奶最喜潔,看見這爛糟糟的樣子,仔細(xì)你的皮!
"林晚剛直起身,手腕突然被鐵鉗似的手攥住。張強(qiáng)那張掛著油光的臉湊得極近,
酒氣混著劣質(zhì)煙草味撲面而來:"晚晚,跟強(qiáng)哥說說,你爹那批老木料藏哪兒了?
我聽說他有塊千年陰沉木,雕出來能值老鼻子錢了......"他的手指往林晚衣領(lǐng)里探,
粗糲的指甲刮過脖頸。林晚猛地掙開,往后退時撞倒了花架,青瓷花盆在石板上摔得粉碎。
"你他媽敢躲?"張強(qiáng)眼里的**翻成狠戾,伸手就要去撕她的粗布短衫,
"當(dāng)年你爹要是識相點(diǎn),把那套'百鳥朝鳳'的圖紙交出來,哪有今天的禍?zhǔn)拢?/p>
現(xiàn)在讓你陪哥樂呵樂呵,算是便宜你了——""住手!"冷喝聲裹著雨氣撞過來。林晚抬眼,
看見巷口立著個穿灰色中山裝的老人。雨絲打濕了他銀白的鬢發(fā),
卻壓不住那雙眼睛里的銳光,像淬了冰的鋼針。他手里拄著的烏木拐杖,
杖頭雕著只展翅的青鸞,在雨里泛著溫潤的光。張強(qiáng)看清來人,氣焰矮了半截,
卻還梗著脖子:"你誰啊?我跟我家傭人說話,關(guān)你屁事!"老人沒理他,
目光落在林晚沾著泥污的臉上,喉結(jié)動了動:"你是林墨的女兒?"林晚的心跳漏了一拍。
父親的名字,在這三年里像塊被深埋的疤,誰都不敢碰。她攥緊竹籃把手,指節(jié)泛白:"是。
""跟我來。"老人轉(zhuǎn)身往巷尾走,烏木拐杖敲在青石板上,
篤篤的聲響像在敲打著什么秘密。林晚望著他被雨打濕的背影,
忽然想起父親書房里那張泛黃的合影——父親身邊站著個穿軍裝的年輕男人,
手里也拄著根差不多的拐杖。巷尾的"老茶館"掛著褪色的藍(lán)布簾,
掀簾時一股混著煤煙和茉莉花茶的熱氣撲面而來。老板是個跛腳的老頭,見了來人,
忙不迭地擦桌子:"蘇先生,還是老樣子?""一壺龍井,兩碟桂花糕。
"蘇振邦摘下沾著雨珠的禮帽,露出被歲月刻深的皺紋,"給這位姑娘拿條干毛巾。
"林晚接過毛巾時,指尖觸到杯壁的溫?zé)?,才發(fā)覺自己早已凍得指尖發(fā)僵。
蘇振邦推過來的茶杯里,碧色的茶葉舒展著,熱氣在她眼前凝成白霧。"我叫蘇振邦,
"老人呷了口茶,目光落在她凍得發(fā)紫的唇上,"三十年前,
我和你父親在北平的木器行當(dāng)學(xué)徒,睡上下鋪。"林晚猛地抬頭,撞進(jìn)他眼底翻涌的痛意。
"你父親的木藝坊出事,不是資金鏈斷了那么簡單。"蘇振邦從懷里掏出個牛皮紙信封,
封口處的火漆已經(jīng)開裂,"王翠蘭的丈夫,那個表面上老實巴交的賬房先生,
當(dāng)年是你父親最信任的徒弟。他們聯(lián)合張強(qiáng),用假合同騙走了南洋客商的定金,
又偷了'青焰木雕'的核心圖紙。"信封里滑出一疊照片。最上面那張,
倉庫的火光映紅了半邊天,兩個模糊的身影在墻角鬼鬼祟祟,其中一個穿旗袍的身段,
像極了王翠蘭。下面是幾張合同復(fù)印件,父親的簽名被人用細(xì)筆描改過,
關(guān)鍵條款處糊著層薄紙,對著光看,能隱約瞧見"翠蘭木雕行"的字樣。"他們放火燒倉庫,
就是為了銷毀證據(jù)。"蘇振邦的聲音發(fā)啞,"你父親找到他們對質(zhì),被張強(qiáng)推下樓梯,
引發(fā)了心梗......"林晚手里的茶杯"哐當(dāng)"一聲砸在地上,熱水濺在腳背,
她卻沒知覺。三年來的隱忍像被捅破的堤壩,眼淚混著茶水在地上暈開,她死死咬著嘴唇,
血腥味在舌尖漫開時,反而清醒了——原來那些深夜的噩夢,那些王翠蘭偶爾流露出的得意,
都不是錯覺。"他們現(xiàn)在靠著你父親的圖紙,在城隍廟開了家木雕行,"蘇振邦遞過塊手帕,
"下個月的江南木雕博覽會,他們要展出'龍騰四海',那是你父親準(zhǔn)備了五年的心血之作。
"林晚的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她記得那尊木雕,父親總在深夜對著半成品發(fā)呆,
說要刻出龍在云霧里翻涌的氣勢。"蘇先生,"她抬起頭,眼里的淚還沒干,卻亮得驚人,
"我爹的手藝,我還記得。"蘇振邦從隨身的藤箱里取出個藍(lán)布包,層層打開,
露出本泛黃的線裝書。封面上"青焰秘錄"四個字,是父親那手遒勁的隸書。
林晚指尖撫過紙頁邊緣的磨損,忽然想起小時候,父親總讓她趴在案頭,
看他用朱砂筆在宣紙上描紋樣。"你父親說,'青焰木雕'最絕的不是技法,是火候。
"蘇振邦的手指點(diǎn)在最后一頁,"用梧桐樹脂混朱砂,在檀木上烘烤時,溫度差一分,
紋路就差千里。這火漆技法,他當(dāng)年只教過我,現(xiàn)在......該傳給你了。"雨停時,
林晚走出茶館。陽光從云層的裂縫里漏下來,照在巷口那棵老梧桐上,枝頭的嫩芽裹著水珠,
亮得像翡翠。她把秘錄揣在貼身處,布面的溫度透過單薄的衣衫傳來,
像父親的手掌覆在她的后背。二、刻刀飲血回到花坊時,王翠蘭正坐在紅木八仙桌旁嗑瓜子,
瓜子殼吐得滿地都是??匆娏滞磉M(jìn)來,她把手里的銀質(zhì)瓜子盤往桌上一磕:"死丫頭,
野哪兒去了?張公館的梔子——""我請假。"林晚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王翠蘭愣住了,嘴里的瓜子殼差點(diǎn)咽下去。這三年,林晚就像株蔫了的草,
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今天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她剛要拍桌子,張強(qiáng)從里屋掀簾出來,
肥膩的臉上堆著假笑:"嬸,讓她歇著吧,別真病倒了耽誤事。
"他擠眉弄眼地給王翠蘭使眼色——剛才在巷口,
他認(rèn)出那老頭是前幾年還在古玩街露臉的蘇振邦,聽說跟林墨是過命的交情,這節(jié)骨眼上,
還是別把事情鬧大。王翠蘭狐疑地上下打量林晚,見她臉色慘白,眼底泛著紅,
倒真像受了天大委屈的樣子,便不耐煩地?fù)]揮手:"滾回你那狗窩去!
"林晚的房間在柴房隔壁,只有一扇朝西的小窗,一到雨天就漏雨。
她摸出藏在床板下的木箱,銅鎖早就銹死了,是用父親留下的小刻刀一點(diǎn)點(diǎn)撬開的。
箱子里鋪著塊深藍(lán)色的絨布,下面是十二把刻刀,大小不一,
刀刃上還沾著暗紅的木屑——那是三年前父親最后一次雕刻時留下的。
她挑出把最細(xì)的斜口刀,又從窗臺上摸出塊撿來的黃楊木邊角料。木料上還帶著雨后的潮氣,
她用粗布擦干,對著光看紋路。父親說過,黃楊木性烈,遇水易裂,得順著木紋走刀,
急不得。秘錄里的字跡是父親晚年寫的,比她小時候看的日記里的字多了些顫抖,
卻依舊工整。"選材需觀紋如觀人,直紋如君子,曲紋如謀士,亂紋如悍匪,
取其性方能制其形。"她輕聲念著,指尖在木頭上找下刀的位置??痰堵湎聲r,手還是抖的。
三年沒碰過刻刀,指腹的薄繭褪了,虎口的力氣也弱了。第一刀就偏了,
在木頭上劃了道歪歪扭扭的痕,像道丑陋的疤。林晚深吸口氣,閉上眼。
腦海里浮現(xiàn)出父親的樣子——他總穿著件藏青色的短褂,袖口卷到手肘,
露出小臂上常年握刀磨出的厚繭。他教她握刀時,溫?zé)岬氖终乒男∈郑?晚晚你看,
刀要像你的手指,你想讓它走直線,它就不能拐彎。"再睜眼時,手穩(wěn)了。
刻刀在木頭上游走,木屑簌簌落下,像細(xì)雪。她刻的是只蝴蝶,翅膀要薄得能透光,
須子要細(xì)得風(fēng)一吹就動。這是父親教她的第一件作品,那時她才八歲,刻壞了十七塊木料,
父親卻總說:"慢慢來,好東西都是熬出來的。"窗外的天漸漸暗了,
她點(diǎn)起那盞缺了個口的油燈。燈芯爆出的火星落在木料上,燙出個針尖大的黑點(diǎn),
她忽然想起秘錄里的火漆技法——"梧桐脂需取清明前的嫩芽汁,拌朱砂三錢,
埋在朝南的墻根下七日,取出時需以桑木炭火慢烤,火候至青煙轉(zhuǎn)藍(lán),方可得青焰紋。
"她摸出藏在枕頭下的小布包,里面是蘇振邦給的梧桐脂,紅得像凝固的血。
按照秘錄上說的,她把脂塊碾碎,拌進(jìn)從舊貨攤淘來的朱砂,調(diào)成糊狀涂在蝴蝶翅膀上。
然后用鐵皮罐做了個簡易的烤爐,點(diǎn)燃撿來的碎木炭。火苗舔著鐵皮罐,發(fā)出細(xì)微的噼啪聲。
林晚盯著蝴蝶翅膀,手心全是汗。溫度太低,紋路出不來;太高,木料會裂。
父親的字跡仿佛在眼前跳動:"火是木雕的魂,你得跟它說話,讓它知道你要什么。
"不知過了多久,翅膀上漸漸浮起淡淡的青金色紋路,像火焰在緩慢燃燒。
紋路順著翅膀的脈絡(luò)蔓延,到邊緣時突然收緊,像被風(fēng)吹得蜷起的火苗。林晚吹滅炭火,
把蝴蝶捧在手里。油燈的光落在上面,青金色的紋路仿佛活了過來,在翅尖流轉(zhuǎn)。
她忽然想起父親說過,最好的木雕是有呼吸的,你能感覺到它在跟你一起喘氣。"爹,
我做到了。"她把臉埋在掌心,淚水無聲地淌下來,落在蝴蝶翅膀上,暈開一小片濕潤的光。
接下來的半個月,林晚成了花坊里最"古怪"的人。白天她照舊打理花草,給梔子剪枝時,
指尖會下意識地模仿握刀的姿勢;給月季施肥時,眼睛盯著泥土里的草根,
琢磨著木紋的走向。王翠蘭罵她魂不守舍,張強(qiáng)卻總在暗處盯著她,眼神像條伺機(jī)而動的蛇。
夜里,她就著油燈研讀秘錄。越往后看,越心驚——父親不僅記錄了技法,
還寫了許多關(guān)于木料的秘聞:哪種檀木會在月圓之夜散發(fā)異香,
哪種楠木能在水里沉三年不腐,甚至還有如何用特殊的藥水浸泡木料,
讓雕刻時能聞到不同的香氣。"三月初三,取西湖淤泥拌明礬,浸黃楊木七日,
可雕出帶荷香的擺件。"林晚在這句旁看到父親畫了個小小的梔子花,那是母親最喜歡的花。
母親走得早,父親總說,木頭是有記憶的,能替我們記住想記住的人。這天深夜,
她正試著調(diào)配浸木料的藥水,窗外突然傳來張強(qiáng)的聲音。"嬸,那死丫頭肯定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