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報聲撕裂午夜寂靜時,諸君臨正在記錄最后一組數據。實驗室的紅色警示燈開始旋轉,將他的臉龐映得忽明忽暗。他皺眉看了眼時間——凌晨一點二十七分,按理說這時候不該有消防演練。
"諸老師!"林小雨撞開實驗室大門,面罩后的眼睛瞪得滾圓,"B區(qū)硫酸泄漏!安全系統(tǒng)啟動了全樓疏散!"
諸君臨的手指懸在鍵盤上方。屏幕上是連續(xù)七十二小時量子態(tài)觀測數據,再有十三分鐘就能完成自動備份。他瞥向通風系統(tǒng)——出風口已經自動封閉,但實驗室暫時安全。
"你們先撤。"他頭也不抬地說,"我馬上來。"
林小雨的腳步聲遠去后,實驗室陷入詭異的半寂靜——只有警報聲隔著厚重的防火門隱約傳來,像某種遙遠的心跳。諸君臨快速檢查了數據通道,進度條緩慢爬向終點:87%...89%...
一股刺鼻的氣味突然滲入門縫。諸君臨抬頭,看見淡黃色煙霧正從門框邊緣滲入,在地面形成一層薄霧。他的喉嚨立刻開始發(fā)癢,眼睛灼熱得像被撒了辣椒粉。
電腦彈出警告窗口:通風系統(tǒng)故障,檢測到硫化物超標。進度條停在93%,諸君臨咬牙點了手動備份,U盤指示燈開始急促閃爍。
煙霧越來越濃,他彎腰從抽屜摸出防毒面具,發(fā)現密封條已經老化。戴上后仍能聞到刺鼻氣味,眼睛很快布滿血絲。警報聲變得斷斷續(xù)續(xù),像是系統(tǒng)正在失效。
95%...96%...
諸君臨的視線開始模糊。他摸索著找到應急箱,取出碳酸氫鈉溶液倒在實驗服上,捂住口鼻。手機在口袋里震動——大概是安全中心發(fā)來的撤離警告。他沒有理會,眼睛死死盯著屏幕。
99%。完成。
他猛地拔出U盤塞進內袋,轉身時卻被一陣眩暈擊中。實驗臺在視野中傾斜,燒杯和儀器像在噩夢中般扭曲變形。諸君臨踉蹌著向門口移動,卻發(fā)現煙霧最濃處正是那個方向。
逃生路線圖在腦海中閃現——后墻有個應急窗,但需要砸碎玻璃。他轉向那個方位,卻看見煙霧中窗戶輪廓已經模糊。膝蓋突然失去力量,他跪倒在地,防毒面具滑落一旁。
濃煙灌入肺部,像無數細小的玻璃碴。諸君臨蜷縮在實驗臺下,手指死死攥著胸前的U盤?;秀敝邢肫鸷贤谑臈l:"保障配偶生命安全"...謝庭舟大概會因他違約而高興吧...
意識邊緣開始發(fā)黑時,一聲巨響震動了整個實驗室。諸君臨努力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到應急窗方向有刺目的光涌入,一個黑色剪影正從破碎的玻璃窗爬進來,輪廓邊緣因熱浪而扭曲。
"諸君臨!"
那聲音像是隔著厚厚的棉花傳來,卻帶著不容錯認的鋒利質感。諸君臨想回應,卻只咳出一口帶著血絲的唾沫。
人影穿過濃煙向他撲來,動作迅猛如捕食的猛獸。諸君臨感到一只有力的手臂環(huán)住他的腰,另一只手護住他的后腦,然后整個人被凌空抱起。碎玻璃在腳下咔嚓作響,冷空氣突然撲面而來。
"呼吸!該死的...呼吸??!"
臉頰被拍打的刺痛讓諸君臨恢復了些許意識。他發(fā)現自己躺在實驗室外的草坪上,謝庭舟跪在身邊,西裝外套不見了,白襯衫袖口浸滿鮮血,碎玻璃碴還粘在布料上。那張總是冷靜自持的臉此刻扭曲著,嘴唇開合像在說什么,但諸君臨的耳朵里只有嗡嗡的轟鳴。
救護車的藍光在視野邊緣閃爍。諸君臨想抬起手示意自己沒事,卻發(fā)現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最后的意識是謝庭舟染血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
消毒水的氣味。諸君臨再次睜眼時,天花板是刺眼的白色。他試著轉頭,頸部肌肉傳來撕裂般的疼痛。
"別動。"一個沙啞的聲音從右側傳來,"你吸入了太多二氧化硫,喉部有化學灼傷。"
謝庭舟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身上還是那件血跡斑斑的襯衫,只是袖口被胡亂卷到手肘,露出纏滿繃帶的前臂。他眼下掛著濃重的青黑色,下巴冒出胡茬,看起來像幾天沒睡。
諸君臨想說話,卻只發(fā)出嘶啞的氣音。謝庭舟立刻遞過一杯水,插著吸管。
"數據...備份..."諸君臨掙扎著擠出幾個字。
謝庭舟的嘴角抽動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強行忍?。?在床頭柜抽屜里。72小時觀測記錄,完整無損。"他頓了頓,"你差點為它送命。"
諸君臨小口啜飲著水,眼睛掃過謝庭舟的手臂。繃帶邊緣滲出淡紅色,有幾處傷口看起來很深。他想起那個破窗而入的身影——謝庭舟是怎么在深夜趕到學校的?又為什么不用安全錘而選擇徒手砸窗?
"凌晨一點四十三分,A大安全中心給我打了電話。"謝庭舟像讀心般回答,"合同第十四條,緊急聯(lián)系人享有優(yōu)先知情權。"
諸君臨移開視線。窗外陽光很好,照得病房一塵不染。他的喉嚨火辣辣地疼,但更難受的是胸口那種奇怪的壓迫感——像是有什么東西正在那里生根發(fā)芽,又痛又癢。
"你的手..."他終于嘶啞著開口。
謝庭舟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繃帶:"縫了九針。不影響簽字。"他站起身,從椅背上拿起一個紙袋,"換洗衣物和洗漱用品。醫(yī)生說你還要觀察兩天。"
諸君臨注意到謝庭舟動作時輕微的僵硬——那傷口顯然比他表現出來的更嚴重。一個荒謬的念頭突然浮現:謝庭舟沖進實驗室時,有沒有一瞬間想過自己可能也會死在那里?
"為什么?"這個詞脫口而出時,諸君臨自己都嚇了一跳。
謝庭舟停在門口,背影挺拔如常:"什么為什么?"
"你知道我在問什么。"諸君臨的聲音提高了一些,隨即被咳嗽打斷,"合同...合同沒要求你...玩命..."他攥緊床單,"我不需要這種...憐憫..."
謝庭舟緩緩轉身,逆光中表情模糊不清:"你覺得那是憐憫?"
"那是什么?責任感?"諸君臨的指甲陷入掌心,"還是謝總完美的公關形象需要...一個活著的配偶?"
病房突然安靜得可怕。謝庭舟走回床邊,動作很慢,像是怕驚動什么。他在距離病床半米處停下,舉起自己纏滿繃帶的手臂。
"看到這個位置了嗎?"他指著肘關節(jié)內側一道特別深的傷口,"鋼化玻璃最厚的地方。安保人員拿著破拆工具,但我等不及了。"他的聲音出奇地平靜,"知道為什么嗎?因為監(jiān)控顯示你實驗室的通風系統(tǒng)已經失效七分鐘,而二氧化硫在密閉空間的致死時間是十五分鐘。"
諸君臨的呼吸變得急促。謝庭舟俯身,雙手撐在病床兩側,將他困在方寸之間。血腥味混合著淡淡的龍涎香籠罩下來。
"如果你真要問為什么,"謝庭舟一字一句地說,"合同第十四條:保障配偶生命安全。"他的鼻尖幾乎碰到諸君臨的,"我向來...嚴格履行合同義務。"
兩人對視著,近到能看見對方瞳孔中的自己。諸君臨突然發(fā)現謝庭舟的虹膜在陽光下呈現出罕見的琥珀色,像融化的黃金。這個荒謬的觀察讓他喉嚨發(fā)緊。
然后,毫無預兆地,謝庭舟笑了。那是個真正的笑容,眼角泛起細紋,露出一顆尖尖的犬齒。諸君臨感到自己嘴角也不受控制地上揚——這個反應太不合時宜了,他們剛剛還在爭論生死攸關的話題。
但笑聲一旦開始就止不住。諸君臨笑得胸口發(fā)疼,眼淚溢出眼角,而謝庭舟扶著床欄,肩膀微微抖動。護士推門查看時,看到的就是這幅詭異的場景:兩個傷痕累累的男人,一個坐在病床上咳嗽連連,一個站在床邊手臂滲血,卻笑得像剛聽了世界上最有趣的笑話。
"需要止痛藥嗎?"護士警惕地問。
"不需要,謝謝。"謝庭舟恢復了一本正經的表情,只是嘴角還在抽動,"我妻子只是...想起了高興的事。"
護士離開后,諸君臨抓起枕頭砸向謝庭舟:"誰是你妻子!"
謝庭舟輕松接住枕頭,動作靈活得完全不像傷員:"法律意義上,確實是。"他把枕頭塞回諸君臨背后,"現在,睡一會兒。我去處理這些。"他指了指自己血跡斑斑的襯衫。
門關上后,諸君臨摸出床頭柜里的U盤。金屬外殼冰涼光滑,沒有一絲裂痕。他想起謝庭舟翻越碎玻璃窗時,是如何用身體為他擋開大部分危險。那個U盤被保護得很好,就像...就像它真的值得用生命去挽救一樣。
三天后出院時,諸君臨的喉嚨已經能正常發(fā)聲,只是偶爾會咳嗽。謝庭舟的傷臂則打上了更正式的石膏——傷口感染導致輕微發(fā)燒,醫(yī)生堅持要他休養(yǎng)一周。
"別動。"諸君臨按住謝庭舟試圖拆快遞的手,"我來。"
謝庭舟挑眉:"合同里可沒寫這一條。"
"第十四條補充條款。"諸君臨用剪刀劃開膠帶,"保障傷殘配偶的日常生活。"他取出包裹里的醫(yī)學文獻,整齊地碼放在茶幾上,"這些是呼吸道化學灼傷的最新治療方案,今晚我會看完。"
謝庭舟靠在沙發(fā)上,受傷的手臂擱在扶手上。陽光透過紗簾照在他臉上,柔和了那些鋒利的線條。"你知道嗎,"他慢悠悠地說,"正常人說'謝謝'只需要兩個字。"
諸君臨的手指在書頁上停頓了一下:"我不擅長...這個。"
"看出來了。"謝庭舟閉上眼睛,"那就換種方式——下周復診后,陪我去個地方。"
"哪里?"
"我母親的墓地。"謝庭舟的聲音很輕,"她去世五周年。"
諸君臨的呼吸停滯了一瞬。他想起那位總是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優(yōu)雅女士,想起她在他論文邊緣寫下的批注比導師更有見地,想起她曾悄悄塞給他一張紙條:"痛苦有時是思維的磨刀石,但別讓它磨得太深"。
"好。"他聽見自己說。
謝庭舟睜開眼,琥珀色的眸子里閃過一絲驚訝,隨即恢復平靜:"她會高興見到你的。"他頓了頓,"特別是看到你..."目光掃過諸君臨完好無損的雙手,"...全須全尾的樣子。"
諸君臨突然站起身:"換藥時間到了。"
他小心地解開謝庭舟手臂上的繃帶,傷口已經結痂,但有幾處縫線周圍仍泛著紅腫。棉簽蘸著消毒水輕輕擦過傷處時,謝庭舟的肌肉明顯繃緊了,但沒發(fā)出一點聲音。
"會留疤。"諸君臨低聲說。
謝庭舟看著自己的手臂,表情難以捉摸:"不是第一個。"他的指尖無意識地碰了碰左手腕內側,那里有一道更舊的、細長的白痕。
諸君臨的視線在那道傷痕上停留了一秒,隨即專注于手上的工作。消毒、涂藥、包扎,每個步驟都精確如實驗室操作。當他系好最后一截繃帶時,謝庭舟突然開口:
"那天晚上,"他的聲音異常平靜,"我接到電話時正在修改你的論文評注。"
諸君臨的手停在半空:"什么?"
"Berkson的新論文,關于量子退相干的那篇。"謝庭舟看向書架上那沓文件,"我在想怎么批注才能既指出問題又不顯得...居高臨下。"
陽光在地板上移動了半尺。諸君臨慢慢坐回沙發(fā),胸口那種奇怪的壓迫感又來了,比之前更強烈。
"下次,"他聽見自己說,"直接發(fā)給我。我不需要...婉轉的批評。"
謝庭舟笑了:"好。"
窗外,暮色開始籠罩城市。兩個傷痕累累的人坐在逐漸暗淡的光線里,各自懷揣著無人知曉的秘密。諸君臨看著謝庭舟的側臉,突然想起那個荒謬的問題——沖進燃燒的實驗室時,謝庭舟有沒有想過自己可能會死?
而現在,看著對方手臂上那些將伴隨余生的疤痕,他發(fā)現自己竟然不敢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