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叫秀秀,曾經(jīng)是一名舞蹈老師,踮起腳尖旋轉(zhuǎn)時,裙擺揚起的弧度都帶著驕傲。
可那些關(guān)于聚光燈和掌聲的記憶,如今都被油菜花田里那陣突如其來的汽油味腌得發(fā)臭。
最后一次見油菜花,是被塞進(jìn)面包車前那個春天。田埂上的金黃漫到天邊,
學(xué)員們舉著手機(jī)笑鬧,說要拍支“春天的芭蕾”短視頻。我剛把裝著紅豆粥的飯盒擦干凈,
指尖還留著米粒的溫軟,一塊浸了汽油的黑布就猛地捂住口鼻。掙扎間,
新買的舞鞋從帆布包里滑出來,粉色緞面蹭著泥土,像只斷了翅膀的蝴蝶。醒來時,
我在土炕上縮成一團(tuán)。土坯墻的裂縫里嵌著枯草,墻皮簌簌往下掉灰,落在我裸露的胳膊上,
像細(xì)小的冰碴。一個瘸腿男人蹲在門檻上抽旱煙,煙桿是磨得發(fā)亮的木頭,他每吸一口,
喉嚨里就發(fā)出“嗬嗬”的聲響,像破舊的風(fēng)箱。我想喊,喉嚨卻像被砂紙磨過,
只能發(fā)出細(xì)碎的嗚咽。
我多想此刻有人推開這扇吱呀作響的木門——我的母親總說我跳舞時像只快活的小鹿,
我的未婚夫上周剛把訂婚戒指套在我手上,說我的婚禮就定在油菜花結(jié)束的日子。
許是聽見了我的動靜,男人轉(zhuǎn)過頭。二他的左眼像是受過傷,眼皮耷拉著,
看人的時候總帶著股陰鷙。他把煙鍋往鞋底敲了敲,煙灰落在滿是泥垢的褲腳上。
“花八千塊買的,安分點?!彼穆曇粝疋g刀子割草,每個字都帶著土腥氣。八千塊。
我瞬間繃不住了,眼淚洶涌而出,順著臉頰淌進(jìn)嘴里,又咸又澀。我的嘴還被破布堵著,
只能發(fā)出“嗚嗚”的哀求,眼睛死死盯著他,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可他只是皺了皺眉,
突然拿起煙鍋就朝我身上砸來。鐵制的煙鍋邊緣還帶著火星的余溫,燙在胳膊上時,
先是一陣灼痛,緊接著就麻了,那股熱辣勁鉆進(jìn)骨頭縫,讓我的心臟都跟著發(fā)顫,
拔涼拔涼的。從這天起,我成了這間小黑屋的囚徒。屋子低矮,伸手就能摸到橫梁,
梁上掛著捆干柴,底下堆著些發(fā)霉的稻草。最讓人難熬的是氣味——屋子地面是夯實的泥土,
總泛著股潮氣,而墻角的木板底下,就是豬圈。白天還能勉強(qiáng)忍受,到了晚上,
豬糞的惡臭混著豬崽的哼唧聲從縫隙里鉆上來,濃得化不開,鉆進(jìn)鼻腔,黏在喉嚨里,
連呼吸都帶著腥臊。我只能靠著墻上那個巴掌大的小窗辨別晝夜,窗欞是生銹的鐵條,
透過鐵條能看到一小片灰蒙蒙的天,偶爾有鳥雀飛過,影子快得像幻覺。他每天都會來。
腳步聲很特別,因為瘸腿,總是“咚——沓、咚——沓”,重重的一聲之后拖著個輕響,
從院子那頭慢慢挪過來。每次聽到這聲音,我的心臟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抖得停不下來。那是從骨頭里滲出來的恐懼,比豬圈的臭味更讓人窒息。
他身上的味道比豬圈還難聞。汗餿味混著煙草味,還有股說不清的油膩氣,每次他靠近,
我都忍不住反胃,胃里像有東西在翻江倒海。他從不說話,進(jìn)來就直接撲過來,
粗糙的手掌像鐵鉗一樣按住我的胳膊,指甲縫里的黑泥蹭在我的皮膚上。
他黏膩的雙手還有那帶著口臭的唇舌掠過我的身體,我的臉,我的脖子,我的胸,
此時的我覺得我的身體很骯臟。我試過掙扎,可他的力氣大得驚人,一巴掌扇在臉上,
耳朵里嗡的一聲,世界就只剩一片轟鳴。嘴角破了,血腥味在嘴里蔓延開來,
和豬圈的臭味攪在一起,成了我后來很多年都忘不掉的味道。三有一次,他撕扯我的衣服時,
我瞥見炕角有塊摔碎的碗片,是前幾天他盛豬食時不小心打了的。
趁著他松開手解腰帶的空檔,我猛地抓過碗片,狠狠往手腕上劃。
鋒利的瓷片劃破皮膚的瞬間,疼得我渾身一顫,
可心里卻有種詭異的輕松——或許這樣就能解脫了??伤磻?yīng)極快,一把奪過碗片,
反手就把我按在地上,膝蓋頂著我的背,疼得我?guī)缀醮贿^氣。他罵罵咧咧地找來一截麻繩,
把我的手反綁在身后,然后不知從哪里端來一碗黃綠色的液體,腥氣直沖腦門。我拼命搖頭,
他卻捏住我的下巴,硬生生往我嘴里灌。那是豬膽汁,苦得人舌根發(fā)麻,順著喉嚨流下去,
像火在燒,胃里翻江倒海,卻吐不出來,只能干嘔,眼淚和鼻涕糊了一臉。那天晚上,
他打得格外狠。拳頭落在背上、腿上,每一下都帶著風(fēng)聲,
我像個破布娃娃一樣被他摔來摔去,最后蜷縮在炕角,渾身疼得動彈不得。
他罵罵咧咧地走了,門“哐當(dāng)”一聲鎖上,屋子里又只剩我和豬圈的臭味。
四月光從窗欞透進(jìn)來,在地上投下幾道細(xì)長的影子,我看著手腕上那道淺淺的傷口,
血已經(jīng)凝固了,像條丑陋的紅蟲子。原來連死,都這么難。不知道過了多少個日夜,
我的頭發(fā)結(jié)成了氈片,身上的傷口好了又添新的,疼到麻木時,反而能想起些以前的事。
想起第一次上舞臺,母親在臺下沖我揮手;想起教小朋友跳《茉莉花》,
他們軟乎乎的小手牽著我的衣角;想起未婚夫送我的那束白玫瑰,
花瓣上還帶著露珠……這些畫面像碎玻璃,扎得我心口疼,我有一種感覺,
那些美好的曾經(jīng)好像是夢一樣不真實,讓我不舍得醒來。有天清晨,
我被身下嘈雜的豬叫聲吵醒,突然間看見透著門縫進(jìn)來的光,心里有了一絲希望。
小黑屋的門沒鎖,虛掩著,看到了院子里的晨光。我悄悄的推開門,環(huán)顧四周,
清晨的外面很安靜。我的心跳突然快得像要蹦出來,血往頭上涌。
連日的虐待讓我像個破碎的娃娃,掙扎著起身時,雙腿麻木得仿佛不屬于自己,
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我終于悄悄溜出大門,心臟因極致的興奮狂跳,
以為自由就在眼前??上MD(zhuǎn)瞬即逝,身后突然炸開一聲喊:“快來人!
老瘸子屋里那個跑了!”心頭猛地一涼,我知道自己大概率跑不掉了,卻不知哪來的力氣,
瘋了似的往前沖,連回頭的勇氣都沒有。那時總覺得,希望就在前方不遠(yuǎn)處。果然,
沒跑多遠(yuǎn)就被人抓住了。被攥住的瞬間,渾身力氣驟然抽干,我放棄了掙扎。
眼前的青山綠水明明那么鮮活,卻像隔著一層毛玻璃,成了與我無關(guān)的另一個世界。
耳邊響起那個男人熟悉的罵聲,緊接著便是雨點般的拳打腳踢。奇怪的是,
我好像感覺不到痛了。身體早已麻木,眼淚也像流干了,只能對著這逼仄的小黑屋發(fā)呆。
五一天,兩天,三天……不知熬了多久,某天,豬圈飄來的腥臭味突然讓我一陣干嘔。
一個可怕的念頭撞進(jìn)腦海——我好像已經(jīng)很久沒來例假了??謶炙查g攫住了我,
我在心里瘋狂否定,一遍遍捶打著肚子,恨不得這一切只是錯覺??缮咸煜袷菑氐走z忘了我,
連這點卑微的請求都不肯應(yīng)允。他很快發(fā)現(xiàn)了我的異常。那是我第一次見他笑,
卻不是對著我,而是盯著我的肚子。他喊來村里的赤腳大夫,大夫一句“恭喜啊”,
讓他樂得咧開嘴,露出滿口黃牙。那一刻,我的心徹底沉入冰窟。如今懷了這個孩子,
要說有什么“好處”,大概是沒再挨過打,伙食也稍微好了些。偶爾會想起從前,
我總嫌蛋黃噎人,隨手撥到未婚夫碗里,他笑著搖頭,說我真是挑食??涩F(xiàn)在,
連想起這些都沒什么波瀾了。我好像失去了感知情緒的能力,連對他的一絲念想,
都消磨殆盡。有了這個孩子后,我終于能踏出那個小黑屋。外面的太陽晃得我眼睛生疼,
下意識抬起手擋在眼前,指縫間卻又忍不住微微張開,任由那刺目的光扎進(jìn)眼里,
帶來一陣酸脹的疼。六中間我試過想要讓這個孩子消失,
偷偷用灶臺上的柴火棍抵著小腹用力按,或是故意在結(jié)冰的地上摔一跤,
可他好像偏要和我作對,每次都只是讓我疼得蜷起身子,那微弱的胎動卻從未停歇,
生命力頑強(qiáng)得可怕。這一天我突然有了個念頭:是不是等這個孩子生下來,
我就會徹底解放了?是不是就能永遠(yuǎn)擺脫那些拳頭和腳踢?這個想法像顆種子,
在心里發(fā)了芽,明知荒唐,卻忍不住盼著它長大。我感覺自己像是在泥沼里越陷越深,
被這里的麻木和絕望同化了,想掙扎,四肢卻像被無形的鎖鏈捆著,怎么也拔不出來。
那天我在灶臺前給男人熬玉米糊糊,火苗舔著鍋底,映得臉一陣發(fā)燙。突然,
小腹傳來一陣尖銳的墜痛,像有把鈍刀在里面攪動,一下比一下兇狠。
下身有溫?zé)岬囊后w順著褲腿往下淌,濡濕了褲腳,又滲進(jìn)腳下的泥地里。疼得我眼前發(fā)黑,
手里的鐵勺“哐當(dāng)”掉在地上,人順著灶臺滑下去,重重摔在冰冷的泥地上。
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衣衫,黏在背上像層冰殼。我咬著牙,指甲深深摳進(jìn)凍硬的土里,
意識漸漸模糊——這樣也好,或許就能解脫了??衫咸旌孟窨傁游沂艿恼勰ゲ粔?。
就在我眼皮越來越沉,感覺離那片黑暗越來越近時,門口突然傳來一陣熟悉的咳嗽聲,
粗啞、渾濁,帶著常年吸煙留下的齁氣,一下下撞在耳膜上。是他回來了。我渾身一僵,
連疼都忘了。那咳嗽聲由遠(yuǎn)及近,夾雜著鞋底碾過碎石子的聲響,像催命的鼓點。
我死死盯著那扇破舊的木門,眼看著門板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推開,男人佝僂著背站在門口,
嘴里還叼著煙卷,煙霧繚繞中,他那雙渾濁的眼睛正死死盯著地上的我,
以及我腿邊那片刺目的紅?!澳闼锏摹彼褵熅砣釉诘厣?,用腳碾了碾,
聲音里帶著被驚擾的煩躁,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又在搞什么鬼?”七我躺在地上,
疼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只能看著他一步步朝我走來。他的影子投在地上,
像只張開翅膀的惡鬼,一點點將我吞噬。小腹的疼痛還在加劇,
可心里的寒意卻比身上的疼更甚——原來連這點解脫,老天都不肯給我。
男人慌手慌腳地拽來個滿臉褶皺的婦人,那婦人搓著手蹲在我身邊,
一股濃重的汗味混著柴火氣息撲過來。她一邊粗手粗腳地扒拉我的褲腿,
一邊在我耳邊絮絮叨叨地指揮:“吸氣!使勁吸!再呼氣——對,往下使勁!
”中途她瞥見我渙散的眼神,又補了句:“你呀,就盼著生個帶把的!等老瘸子得了兒子,
一高興,往后說不定還能對你松快點兒,總比現(xiàn)在強(qiáng)?!蔽姨鄣脺喩戆l(fā)抖,
意識像被水泡得發(fā)漲的棉絮,昏昏沉沉里竟覺得她這話有幾分道理。是啊,要是個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