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鴉青養(yǎng)傷期間,春季也慢慢到來。
積雪開始在向陽的坡地融化,滲進(jìn)泥土里,混著枯枝敗葉釀出潮濕的氣息。春天的暖意像浸了水的棉絮,一點點裹住森林,也攪亂了狼群里的氣息——成年母狼的身上漸漸浮起甜膩的味道,公狼們的眼神變得焦躁,偶爾會對著天空發(fā)出綿長的嚎叫,尾音里帶著蠢蠢欲動的興奮。
有對狼已經(jīng)形影不離,公狼總用鼻子蹭母狼的脖頸,母狼則會溫順地貼緊它的側(cè)腹,在雪化后的軟地上留下交頸的腳印。
夜里,狼群宿營時,能聽見它們互相舔舐的低嗚,像在說只有彼此才懂的話。
鴉青趴在巖石上曬太陽,肩胛的傷口已經(jīng)結(jié)痂,只是還不能太用力。蕭晨正叼著一根剛抽芽的樹枝回來,看見那對親昵的狼,耳朵好奇地抖了抖,轉(zhuǎn)身蹲到鴉青身邊,把樹枝往他嘴邊送,像是在分享新發(fā)現(xiàn)的玩意兒。
鴉青沒接樹枝,卻用鼻尖碰了碰他的耳朵。蕭晨癢得縮了縮脖子,順勢往他身上靠了靠,喉嚨里發(fā)出舒服的呼嚕聲。他沒注意到,鴉青望著那對伴侶的眼神里,有一閃而過的羨慕,轉(zhuǎn)而落在他身上時,又多了層說不清的深意。
風(fēng)里飄來發(fā)情期特有的氣味,蕭晨渾然不覺,只是把腦袋往鴉青懷里埋得更深了些,用體溫焐著他還沒好利索的肩胛。
鴉青低頭,看著他毛茸茸的頭頂,忽然用下巴輕輕蹭了蹭,動作溫柔得不像個統(tǒng)領(lǐng)——或許,比起族群的繁衍,他更在意的是懷里這團(tuán)暖烘烘的毛球,能不能一直這樣,無知無覺地靠著自己。
冰雪消融的速度越來越快,林間的小溪開始解凍,叮咚的水聲里混著公狼此起彼伏的求偶嚎叫。有只壯碩的公狼正圍著母狼打轉(zhuǎn),時不時用前爪扒拉地面,揚(yáng)起細(xì)碎的泥點,那是在展示力量,也是在發(fā)出繁衍的信號。母狼被逗得低低地笑,尾巴翹成溫柔的弧線。
蕭晨趴在溪邊喝水,抬頭看見這幕,歪著腦袋看了會兒,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叼起塊光滑的鵝卵石跑回鴉青身邊,把石頭往他面前一放,又用爪子指了指那對互動的狼,喉嚨里“嗚嗚”地哼著,像是在問“是不是就快有小狼崽啦?”。
鴉青盯著那塊石頭,又看看他懵懂的眼睛,忽然低笑一聲,用鼻尖把石頭撥回給他,然后伸出舌頭,輕輕舔了舔他的眉心。這一下舔得極輕,像雪花落在皮毛上的觸感。
蕭晨愣了愣,隨即歡快地甩起尾巴,以為是在跟自己玩鬧,湊過去用腦袋使勁蹭鴉青的下巴,把絨毛蹭得亂糟糟。
夜里,狼群的呼吸聲變得格外纏綿,成對的狼依偎在一起,發(fā)出曖昧的低吟。蕭晨照例蜷在鴉青身邊,卻發(fā)現(xiàn)今晚的鴉青有些不一樣——他沒有像往常那樣保持警惕,而是把下巴擱在自己的背上,呼吸溫?zé)岬貫⒃陬i毛里,帶著一種陌生的、讓人心跳的重量。
鴉青的喉嚨里滾出一聲低吟似乎是在問他“冷不冷?”,與其說是詢問,不如說是嘆息。蕭晨搖搖頭為自己好像偶爾能夠理解鴉青說的話而驚訝,往他懷里縮了縮,完全沒聽出那聲音里壓抑的情愫。
鴉青閉上眼睛,感受著懷里柔軟的身軀。風(fēng)里的發(fā)情氣味越來越濃,族群在悄然壯大,而他心底的秘密卻像溪邊的薄冰,被這春日的暖意浸得快要融化。
他知道,等自己的傷徹底好了,總要讓這只傻狼明白——他遞來的不只是關(guān)心,他貪戀的也不只是陪伴。只是現(xiàn)在,就讓他多枕著自己的心跳睡一會兒吧,在這短暫的、可以假裝只是同伴的春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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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林里的風(fēng)帶著新抽的松針味,吹得兩只狼的鬃毛獵獵作響。他們并肩站在坡頂,影子在融雪的地面上拉得筆直——鴉青肩胛的舊傷已結(jié)了硬痂,肌肉線條在皮毛下繃得像拉滿的弓,深褐色的眼睛掃過林間,帶著統(tǒng)領(lǐng)的威壓。
蕭晨也不差,前腿肌肉賁張明顯,毛色是淺淺的灰,脖頸處的鬃毛比尋常狼厚密,剛才捕獵時,他一口咬斷了一只狍子的喉管,動作快得像道閃電,連鴉青都多看了他兩眼,似乎是為自己的教學(xué)成果驕傲。
底下有兩只年輕公狼在較勁,互相用前爪扒拉著對方的臉,喉嚨里發(fā)出示威的低吼,想在發(fā)情期里爭個高低。
蕭晨低頭看了看,忽然側(cè)過身,用肩膀輕輕撞了撞鴉青。這一撞不輕,帶著試探,卻沒敵意。鴉青回撞過去,力道更沉,嘴角卻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只有他們倆知道,這是屬于他們之間的玩笑,像兩頭成年的雄鹿用角輕輕觸碰,帶著默契的較量。
蕭晨忽然轉(zhuǎn)身,往密林里竄去,尾巴在身后甩了甩,像在說“跟上”。鴉青挑眉,緊隨其后。穿過一片齊腰深的灌木,是塊鋪滿碎石的河床,溪水剛沒過腳踝,凍得人發(fā)麻。蕭晨卻猛地扎進(jìn)水里,叼起條掙扎的魚甩上岸,濺起的水花打在鴉青臉上。
鴉青甩了甩頭上的水,眼底掠過笑意。他沒去看魚,反而幾步跨到蕭晨身后,突然壓低身子,用后腿猛地一蹬對方的屁股。蕭晨猝不及防,在水里打了個趔趄,回頭時眼里也燃起野性的光,撲過來就和鴉青在淺水里滾作一團(tuán)。
水花混著泥點飛濺,兩只強(qiáng)壯的公狼互相用前爪按住對方的肩膀,利齒在離彼此喉嚨寸許的地方停下,喉嚨里發(fā)出“嗚嗚”的低吼——不是真的動怒,是朋友間的嬉鬧,每一次碰撞都帶著“你再用力點”的挑釁,每一次收爪都藏著“不傷你”的克制。最后還是鴉青略勝一籌,把蕭晨按在水里,鼻尖抵著他的下巴,呼吸滾燙地灑在對方頸窩里。
蕭晨掙了兩下沒掙開,忽然放松下來,用尾巴在鴉青腰上掃了掃,喉嚨里的低吼變成了帶著氣音的輕哼,像在認(rèn)輸,又像在撒嬌。
等他們濕淋淋地爬上岸,夕陽正把天空染成金紅。其他狼遠(yuǎn)遠(yuǎn)看著,誰也沒有靠近。有只不知趣的外來公狼,大概是被發(fā)情期沖昏了頭,竟朝著蕭晨的方向走了兩步,可能是被蕭晨的皮毛給迷惑了,喉嚨里發(fā)出求偶的嚎叫。
鴉青的眼神瞬間冷了下來。他沒回頭,只是喉嚨里滾出一聲極沉的低吼,那聲音像塊冰砸進(jìn)水里,帶著讓整個森林都安靜下來的威壓。外來公狼的嚎叫戛然而止,夾著尾巴就往后縮。
蕭晨看著鴉青繃緊的側(cè)臉,忽然用鼻尖碰了碰他肩胛的舊傷,動作很輕,又安撫似的舔了舔“怎么了嗎?”。
鴉青轉(zhuǎn)過頭,沒說話,只是用前爪把他往自己身邊攬了攬,讓他的肩膀靠在自己肩上。
兩只狼就這么并肩坐著,看夕陽把溪水染成金帶。蕭晨大概覺得冷,往鴉青懷里縮了縮,沒注意到對方圈住他腰的爪子收得更緊了些;鴉青望著遠(yuǎn)處的林線,指尖的肌肉微微顫抖——他知道,在這狼群里,兩只公狼的親近本就少見,何況他們?nèi)缃褚恢皇抢峭酰恢挥质抢侨豪锏牡昧Ω蓪ⅰ?/p>
可他控制不住,控制不住想把這只已經(jīng)變得和他同樣強(qiáng)大由他一手教出來的家伙護(hù)在懷里,控制不住在他靠近時,連呼吸都變得滾燙。
風(fēng)里的發(fā)情氣味還在飄,蕭晨了個哈欠,把腦袋擱在鴉青的腿上,尾巴有一下沒一下地掃著地面。他大概以為,這只是強(qiáng)者間的惺惺相惜,是兄弟并肩作戰(zhàn)的默契。
卻沒看見,鴉青低頭看它時,那雙總是銳利如刀的眼睛里藏著的獨屬于他的溫柔。
他更不知道,在他還在用人類的邏輯猜測“友誼”時,有只狼的目光,早就追了他半個春天,且只追著他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