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像凝固在“留白”咖啡館潮濕的空氣里,粘稠,沉重。
周嶼白蜷在角落,巨大的素描本重新豎成了密不透風(fēng)的堡壘。
可今天,這堡壘似乎失效了。
一種無形的、帶著尖銳毛刺的視線,如同跗骨之蛆,穿透厚厚的紙頁,反復(fù)刮擦著他緊繃的神經(jīng)。
那是陳馳的目光。
自從那天雨后,那個穿著得體風(fēng)衣、笑容清朗的男人,就時不時出現(xiàn)在林晚對面的位置。
他像一道過于明亮的光,蠻橫地侵入這個原本屬于周嶼白隱匿的角落。
每一次陳馳的到來,都伴隨著林晚瞬間亮起的笑容,和那種讓周嶼白胃部痙攣的親昵低語。
此刻,陳馳就坐在那里,身體微微前傾,手肘隨意地?cái)R在鋪著林晚速寫本的桌面上。
他的指尖,離林晚握著炭筆的手很近,近得周嶼白能看清他修剪整齊的指甲蓋在燈光下泛著健康的微光。
陳馳正指著速寫本上的某一頁,低聲說著什么,嘴角噙著那種周嶼白永遠(yuǎn)學(xué)不會的、游刃有余的自信笑意。
周嶼白強(qiáng)迫自己低下頭,死死盯著面前攤開的一本厚重藝術(shù)史圖冊。
書頁上,蒙克的《吶喊》那張扭曲痛苦的臉孔正無聲地尖叫,那空洞的眼眶仿佛直勾勾地瞪著他,映照著他內(nèi)心的風(fēng)暴。
他一個字也看不進(jìn)去。耳根深處那熟悉的灼燒感,如同被毒藤纏繞,越收越緊。
每一次陳馳的笑聲傳來,每一次林晚回應(yīng)時那帶著信賴的語調(diào)響起,那毒藤就勒得更深一分,讓那片滾燙的紅潮不受控制地蔓延,從耳廓到脖頸,像一片被強(qiáng)行烙印的恥辱標(biāo)記。
他只能把帽檐壓得更低,幾乎要戳進(jìn)書頁里。
“所以,林晚,”陳馳的聲音清晰地傳來,帶著一種導(dǎo)師般的循循善誘,“你的核心概念‘真實(shí)傷痕’絕對是這次青年藝術(shù)計(jì)劃最需要的銳度。評審委員會那幾個老古董,看膩了粉飾太平的東西,你這股子直面‘破敗’的勁兒,絕對能打中他們?!?/p>
他頓了頓,手指在速寫本上輕輕敲了敲,發(fā)出篤篤的輕響,像敲在周嶼白繃緊的神經(jīng)上,“不過……純粹的藝術(shù)表達(dá)固然可貴,但也要考慮落地和傳播。比如你那幅正在構(gòu)思的《留白》,立意是絕了,撕裂的白色,底下的混沌色彩……但全是壓抑的黑灰調(diào)子,視覺沖擊力是有了,可太沉重,太私人化,會不會……稍微有點(diǎn)拒人千里?”
周嶼白的呼吸猛地一窒。
他攥緊了圖冊的邊緣,紙張?jiān)谒赶掳l(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
《留白》?
他們在談?wù)摗读舭住罚?/p>
林晚告訴了他?
那個只屬于他們兩人之間的、在廢棄包裝紙上誕生、在撕裂的鈦白下顯露猙獰的秘密?
一股混雜著背叛和被侵犯的冰冷怒火,瞬間沖垮了他搖搖欲墜的理智堤壩。
他猛地抬起頭,動作大得差點(diǎn)掀翻面前的咖啡杯。素描本的堡壘微微晃動,露出一線縫隙。
他透過那道縫隙,死死盯向斜對面。
他看到陳馳微微蹙著眉,表情認(rèn)真,帶著一種為林晚考慮的、居高臨下的關(guān)切:“我的建議是,能不能在保留撕裂感和核心沖突的前提下,在那些暴露出來的‘混沌色彩’里,加入一點(diǎn)點(diǎn)……嗯,希望的元素?比如,裂痕的邊緣,點(diǎn)染幾筆象征生機(jī)的綠色?或者,在純粹的壓抑中,透出一點(diǎn)點(diǎn)……暖色調(diào)的光?”
他邊說邊用手比劃著,指尖在空氣中劃過流暢的弧線,仿佛在描繪一幅理所當(dāng)然應(yīng)該被修改的畫作。
暖色調(diào)的光?
綠色的生機(jī)?
周嶼白只覺得一股濃烈的、帶著血腥味的嘲諷直沖頭頂。
陳馳懂什么?
他懂那種被強(qiáng)行撕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劇痛和混亂嗎?
他懂那片混沌色彩里翻滾的、根本不是需要被點(diǎn)亮的希望,而是無法言說的絕望和憤怒嗎?
他憑什么用那種輕描淡寫的、仿佛在談?wù)摽Х壤▓D案的口吻,去定義、去修改那片撕裂下的真實(shí)?!
那是對《留白》的褻瀆!是對他周嶼白被強(qiáng)行撕開、暴露在外的靈魂的褻瀆!
“嘩啦——”
周嶼白猛地合上了面前厚重的藝術(shù)史圖冊,發(fā)出突兀而刺耳的巨響。整個咖啡館的目光瞬間被吸引過來,包括陳馳和林晚。
林晚轉(zhuǎn)過頭,帶著一絲被打斷的訝異。陳馳也停下話語,循聲望來,眉頭微挑,眼神里帶著一絲被打擾的不悅,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仿佛看穿了他失控的輕蔑。
周嶼白只覺得臉上“轟”的一聲,那片被強(qiáng)行壓抑的滾燙紅潮徹底失控,如同火山噴發(fā),瞬間吞噬了他整張臉,連額角都突突地跳著,血管在薄薄的皮膚下清晰可見,猙獰地搏動。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表情一定扭曲得可怕。他再也無法忍受待在這里,忍受陳馳那帶著優(yōu)越感的目光,忍受他對《留白》輕佻的評判,忍受林晚那默許的姿態(tài)!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木地板上刮出尖銳刺耳的噪音。
他沒有看任何人,抓起桌上那本沉重的圖冊,像抓著一塊盾牌,又像抓著一塊即將投擲出去的巨石,低著頭,以一種近乎沖鋒的姿態(tài),撞開自己身后的椅子,跌跌撞撞地沖向咖啡館深處那條通往后面狹窄院落的走廊。
腳步凌亂,呼吸粗重得如同破舊的風(fēng)箱。
走廊里堆放的雜物在昏暗光線下投下扭曲怪異的影子,像無數(shù)窺伺的眼睛。
他只想逃離,逃到那個能讓他稍微喘息的、堆放著廢棄桌椅和枯萎盆栽的潮濕小院。
就在他即將沖出走廊后門,踏入那片帶著霉味和植物腐敗氣息的空氣時,一個刻意壓低、帶著點(diǎn)促狹笑意的男聲,清晰地鉆進(jìn)了他嗡嗡作響的耳朵里。
是陳馳的聲音。他似乎正側(cè)頭對林晚說話,音量不高,卻足以讓奔逃到走廊口的周嶼白聽得一字不漏:
“嘖,林晚,你那個‘研究對象’……情緒波動是不是也太大了點(diǎn)?他耳朵紅成那樣,還有剛才那反應(yīng)……該不會是……”他故意拖長了調(diào)子,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令人生厭的了然,“……在吃我的醋吧?”
轟——!
周嶼白只覺得腦子里有什么東西徹底炸開了。
最后一點(diǎn)殘存的理智被這句話炸得灰飛煙滅。
吃醋?
那個詞像淬了毒的匕首,精準(zhǔn)無比地捅進(jìn)了他心臟最深處、最污穢、最不愿承認(rèn)的角落,然后狠狠攪動!
羞恥、憤怒、被徹底看穿的恐慌、以及一種無處遁形的、被釘在恥辱柱上的絕望感,如同滔天巨浪,瞬間將他徹底淹沒。
他腳步踉蹌了一下,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布滿水漬的墻壁上。
手中的厚重圖冊“哐當(dāng)”一聲脫手砸在水泥地上,沉悶的聲響在狹窄空間里回蕩。
他靠著墻,大口喘著粗氣,每一次吸氣都帶著鐵銹般的腥甜。眼前陣陣發(fā)黑,耳膜里全是自己血液瘋狂奔涌的轟鳴,和陳馳那帶著惡意的、如同魔咒般反復(fù)回蕩的輕笑聲——“吃醋……吃醋……吃醋……”
不!不是!他不是!他只是……只是……
他猛地抬手,死死捂住自己滾燙得如同烙鐵的耳朵,指甲深深掐進(jìn)鬢角的皮膚里,試圖用更尖銳的疼痛來蓋過那焚心的恥辱和灼燒。
冰冷的墻壁透過單薄的衣物傳來寒意,卻絲毫無法冷卻他皮膚下那幾乎要將他點(diǎn)燃的、名為嫉妒的毒火。
他需要那抹白!立刻!馬上!
只有那片絕對的、能吞噬一切的白色,才能覆蓋這被陳馳無情撕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名為“吃醋”的丑陋傷口!
他需要回到他的畫室,回到那幅《留白》面前!只有在那片由他親手構(gòu)筑的白色深淵里,他才能獲得片刻虛假的、不被窺探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