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透亮,王家小院里已是人來人往。
一輛獨輪車停在院中,車上安置著一個小泥爐,爐火正旺,旁邊還放著一口沉甸甸的大鐵鍋。
鍋蓋邊緣被厚布捂得嚴嚴實實,卻依舊擋不住那霸道濃郁的鹵香絲絲縷縷地逸散出來,在冬天的晨霧中勾魂攝魄。
鍋旁幾個大陶盆里,浸泡在深琥珀色鹵汁中的豬頭肉、肥腸、豬心豬肝,經(jīng)過一夜的浸泡,早已吸飽了精華,呈現(xiàn)出誘人的醬紅色澤。
趙氏抱著還在打盹的狗娃,拉著睡眼惺忪的虎妞,站在堂屋門口叮囑:“路上當心,賣完了早些回來?!?/p>
王二牛用力點頭,臉上是罕見的意氣風發(fā)。
除了留下趙氏照看兩個小的,全家總動員——王金寶親自掌車,王大牛、王二牛兄弟倆一左一右護著推車,大嫂劉氏則挎著個大竹籃,里面是王明遠昨晚特意囑咐她與婆婆連夜趕烙出來的幾十個白面餅子,還帶著灶火的余溫。
“爹,記住我跟您說的,”王明遠裹緊了棉襖,臨出門前又叮囑道,“單賣鹵味也行,但咱們這西北地方,最好賣的是‘鹵味夾饃’。餅子中間剖開,熱鹵肉剁碎了塞進去,再狠狠澆上兩勺滾燙的鹵湯!保管吃得人舌頭都掉下來!”
王金寶咧嘴一笑:“曉得了!昨晚試的那一個,香得我半夜想起來還咽口水!”
他想起昨晚全家明明吃過晚飯,卻還是被那鹵香勾得坐立不安,最后一人忍不住分食了一個夾饃。
那軟爛的肥腸、咸香入味的豬頭肉,裹挾著濃郁醇厚的鹵汁,浸潤在暄軟的白餅里……
那滋味,神仙不換!要不是要賣錢,按照全家的飯量,那盆鹵味怕是留不到今早。
今天雖不是趕集的日子,但永樂鎮(zhèn)的清晨依舊喧騰。
早起的腳夫、趕著上工的匠人、采買家用的小媳婦,將青石板鋪就的街巷填得滿滿當當。
各種早點攤子的香氣混雜在一起——炸油糕的甜膩、胡辣湯的辛香、豆?jié){的豆腥氣——然而,當王家這輛飄散著奇異濃香的推車一到慣常擺攤的街角,仿佛投下了一顆香氣炸彈!
“嚯!這啥味兒?香得邪性!”
“老王頭,今兒改行當啦?推的啥寶貝?”
“乖乖,這香味兒……比酒樓里的還霸道十倍!”
人群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瞬間圍攏過來。
好奇、探詢、吞咽口水的聲音此起彼伏。
泥爐里的火被王金寶撥旺了些,鍋蓋掀開一條縫——轟! 積蓄了一夜的濃香如同開閘的洪水,洶涌噴薄,瞬間淹沒了整條街巷!
那復(fù)雜的、醇厚的、帶著肉脂豐腴和香料深邃的氣息,勾得人腹中饞蟲瘋狂叫囂。
“老王,這……這咋賣的?”一個穿著短打的腳夫擠在最前頭,眼睛直勾勾盯著鍋里顫巍巍、油亮亮的肥腸。
沒等王金寶回話,劉氏快人快語,聲音清脆地報出王明遠定好的價碼:“肥腸三十文一斤!豬肝、豬心、豬肺這些下水二十文一斤!鹵豬頭肉二十五文一斤!夾饃十文一個!餅子夾肉,澆熱湯!”
“啥?三十文?”有人立刻咋舌,“生豬肉才賣十文一斤嘞!你這下水咋比肉還金貴?”
“你懂個屁!”旁邊一個穿著體面些、像是小商販模樣的中年人立刻反駁,“這味兒一聞就知道下了大本錢,香料多金貴!府城‘八珍樓’的鹵下水,一斤要五十文,還沒這個香!老板,給我來個夾饃,現(xiàn)做!再切一斤肥腸!”
王金寶精神一振,麻利地操刀。
劉氏手腳利落地剖開一個熱騰騰的白餅,王金寶撈起一段油光水滑的肥腸,快刀剁成小塊,滿滿當當?shù)厝M餅里,又舀起一勺滾燙濃稠的鹵汁,嘩啦澆上去!褐色的湯汁瞬間浸透了白餅,香氣更是爆炸般擴散開。
那中年人接過來,顧不得燙,狠狠咬了一大口。肥腸軟糯彈牙,鹵汁咸香醇厚,裹著麥香的面餅……
他眼睛猛地瞪圓,含糊不清地發(fā)出滿足的感嘆:
“唔……香!真他娘的香!值!太值了!比鎮(zhèn)上‘醉仙樓’的招牌鹵肉還夠勁兒!” 他一邊大口吞咽,一邊豎起大拇指。
這活招牌一亮相,人群瞬間沸騰了!
“給我也來個夾饃!”
“老板,切半斤豬頭肉!”
“我要一斤豬肝!帶點湯!”
“給我留點肥腸!”
王大牛收錢,王二牛幫著切肉、遞餅,劉氏忙著夾饃、澆汁,王金寶揮刀不停。
小小的攤位被圍得水泄不通,銅錢叮叮當當落入錢匣的聲音不絕于耳。贊嘆聲、咀嚼聲、催促聲交織成一片。
“這味兒絕了!豬下水咋能做得一點腥臊沒有?”
“這鹵湯澆餅上,神仙都不換!”
“老板,明兒還來不?給我留兩個夾饃!”
王明遠站在人群外緣,看著這火爆的場面,嘴角忍不住上揚。
他本打算等中午下課再來看看銷售情況,沒想到這架勢,別說撐到中午,能撐過半個時辰都算奇跡!
果然,不到一盞茶的功夫,鍋里的鹵味、籃里的餅子,竟被搶購一空!
連盆底那點鹵汁都被一個食客央求著花錢買走了,說是回家拌面吃。王金寶咧著嘴,露出白牙,笑得見牙不見眼,一邊收攤一邊不住地對沒買到的食客拱手致歉,承諾明日一定多做些。
“爹,時辰不早,我得去學(xué)堂了!”王明遠看著天色喊道。
“快去快去!莫誤了夫子的課!”王金寶頭也不抬地應(yīng)著,聲音里是壓抑不住的興奮。
“老大,老二,趕緊收拾!今兒咱得多跑幾個村收豬下水!再不行,殺頭整豬!他大嫂,”他轉(zhuǎn)頭對劉氏說,“你回去幫你娘,多烙餅!翻倍烙!”
一家人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強大的干勁,推著空車,腳步輕快地各自奔向自己的任務(wù)。
小院里,趙氏早已得了劉氏提前跑回來的報信,婆媳倆圍著面盆,和面、揉面、搟餅,灶膛的火燒得旺旺的,鐵鏊子上白氣升騰,一張張圓圓的餅子被烙得兩面焦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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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上,王明遠和王二牛到家。
剛進院門,就被守候已久的王金寶一把拉住胳膊,神秘兮兮地拽進了正屋。
屋里點著油燈,光線昏黃,卻見全家人——王大牛、劉氏、趙氏,都齊刷刷地坐在炕沿上,臉上帶著一種異常的歡喜?;㈡ず凸吠抻直弧摆s”去了隔壁大嫂房里。
門被仔細閂好。王金寶從懷里掏出那個沉甸甸的錢匣子,嘩啦一聲,將里面的銅錢和一小塊碎銀子全倒在炕桌上。黃澄澄的銅錢堆成了小山,在燈下閃著誘人的光。
“三郎,”王金寶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壓得極低,“你猜猜,今兒一天,賺了多少?”
王明遠看著那堆錢,心中早有預(yù)估,但仍配合地問:“多少?”
王金寶伸出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點著那堆錢,反復(fù)數(shù)了幾遍,才抬起頭,眼中是難以置信的光芒:
“刨去買香料的本錢,還有買豬下水和雜面的錢……凈賺!凈賺足足一兩五錢銀子!明遠啊!這……這都趕上平時殺豬賣肉一個月的進項了!還只是一天!
而且今天咱備的貨少,好些人沒買到!明日咱多做些,那還不得……”他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
炕沿上,王大牛憨厚的臉上也滿是笑容,劉氏更是喜上眉梢,盤算著:“要是天天這樣,咱家豈不是要成村里首富了”
王明遠看著家人沉浸在巨大的喜悅中,心頭溫暖,卻也不忘提醒:“爹,高興歸高興,但咱得有個度?!?/p>
“這生意是好,可樹大招風。咱家根基淺,驟然暴利,難免惹人眼紅。明日雖多做些,但也得估個定量出來,賣完即止,寧肯少賺,也別囤積太多。細水長流,方是長久之計?!?/p>
王金寶發(fā)熱的頭腦被兒子這番話澆得清醒了些。
他想起鎮(zhèn)上那些老字號鋪子,想起同行間的傾軋,深以為然地點點頭:“三郎說得對!是爹想岔了!貪多嚼不爛,還容易招禍!咱就按你說的,定量賣,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貋?!?/p>
昏黃的燈光下,一家人圍坐在那堆象征著希望和改變的銅錢旁,壓低著聲音,興奮地討論著明日的安排、材料的采買、餅子的數(shù)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