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越爬越高,曬得人脖子發(fā)燙。
王偉陪著虎妞和狗娃在村口破磨盤邊上玩了會兒泥巴堆“房子”,又看狗娃撅著屁-股追了會兒根本追不上的野狗崽子。
熱烘烘的風裹著塵土味兒直往臉上撲,他覺得有點氣悶,加上心里那點事沉甸甸的,便招呼兩個小的:
“虎妞,狗娃,日頭曬了,咱回吧!”
虎妞玩得一身勁,小褂子后背都濕透了,貼在身上,黑黢黢的胳膊上全是泥印子。
聽到喊聲,她回頭瞅了眼毒辣辣的日頭,也不留戀,順手把快被她捏成鐵餅的泥巴坨往地上一摔,“啪嘰”一聲糊出個坑來。
狗娃也喘著粗氣跑回來,額頭上的汗混著灰土流下來,在臉上沖出幾道黑溝溝。
“走!我要回家喝涼涼的井水!”
虎妞一嗓子,拉起王三牛的手就開跑,風風火火,又跟個小火車頭似的,狗娃趕緊連滾帶爬跟上。
回去的路上,他腦子里飛快閃過前世刷短視頻看過的各種“穿越者發(fā)家致富秘籍”:
提煉白糖?那玩意兒需要大量甘蔗和復雜的工藝,他一個六歲小屁孩,連糖霜長啥樣都記不清了,拿頭去搞?做香皂?油脂、火堿……這年頭火堿叫啥?燒堿?苛性鈉?去哪弄?
而且這玩意兒弄不好能把自己燒毀容!改良農具?他倒是記得曲轅犁、筒車啥的,可畫出來誰信?誰做?他爹只會磨殺豬刀!
越想越泄氣,腦瓜子嗡嗡的。步子也跟著慢了下來。
最關鍵的是,他現(xiàn)在頂著的是王三牛,一個連村口都沒出過幾次,體弱多病,大字不識一個的六歲娃娃!
突然搞出點“神跡”來,別說賺錢,不被村里人當成妖怪抓去灌符水、跳大神“驅邪”就不錯了!
“徐徐圖之……必須徐徐圖之……” 王三牛在心里默念,賺錢的路子,得符合他現(xiàn)在的身份和能力,還得看起來“合理”,不能太扎眼。
被虎妞半拖半拽地進了家門,院子里那股熟悉的皂莢味兒混著泥土氣撲面而來。
老娘趙氏正彎腰吭哧吭哧地搓著一大盆子臟衣服,額頭上全是汗,胳膊上的筋肉隨著搓洗的動作一鼓一鼓,盆里的水被她折騰得嘩啦作響。
旁邊已經晾曬了一竹竿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衣服,濕漉漉地往下滴水。
她一抬頭,正看見狗娃那副新出爐的“泥猴兒”尊容!臉上、手上、衣服上全是糊糊的濕泥印子!
趙氏的火氣“噌”一下就上來了!手里的濕衣服被她掄起來,“啪!”地一聲摔回盆里,濺起老高的水花。
“狗娃!你個混賬小崽子!老娘才給你換的干凈衣裳!轉臉你就給老娘糊成這樣?!我揍死你個不省心的!”
他娘趙氏那大嗓門震得雞都撲棱著翅膀飛上了矮墻。
狗娃“哇”一聲就哭出來,邊哭邊往后退。
趙氏罵罵咧咧地站起身,那身形跟座小山似的,幾步過去就把想跑的狗娃一把撈住,像拎小雞仔似的夾在胳膊底下。
另一只大手毫不客氣地在他屁-股蛋子上啪啪拍了幾下,拍起一陣泥灰!
“還敢跑!反了你了!”
趙氏氣呼呼地夾著哭嚎的狗娃往堂屋去,
“都給我院里老實待著!誰再敢弄臟了衣裳,仔細你們的皮!”
她惡狠狠地瞪了眼正想說話的虎妞。
虎妞縮了縮脖子,立刻老實了。王三牛也下意識地點點頭。
趙氏把臟兮兮的狗娃剝干凈換上干凈衣服,自己很快又回到了院子里,指著廚房門口那一片還算陰涼干凈的石階,對著王三牛和虎妞說:
“去!都給我去那兒坐著!昨個你們大嫂打豬草帶回來的“野菜”還沒挑呢!仔細點挑!再看見誰糟蹋糧食,飯都別吃了!”
她叉著腰,指了指堆在墻角一捆捆亂糟糟的草。
這活兒沒啥技術含量。三人老老實實地坐到冰涼的石階上。
趙氏把那堆“草”拖過來扔在他們面前,又去打井水沖洗衣服了。
盆里嘩啦嘩啦的水聲和搓洗衣服的吭哧聲成了背景音。
面前這堆草真的很……潦草。
亂七八糟混在一起,枯黃的莖、蔫巴的葉,還有雜草桿子。一看就是大嫂劉氏的“杰作”——拿著鐮刀,不管不顧,看到差不多樣子的綠色玩意兒就呼啦割一把,根本不細看是什么。
虎妞和狗娃顯然不是第一次干這活兒了。
倆人手腳麻利地扒拉著這堆“草”,笨拙地學著大人的樣子,把一些顏色鮮亮、葉片寬厚看著像能吃的野菜葉子(比如馬齒莧、灰灰菜)挑出來放到一邊的小筐里,那些枯草稈子和沒用的葉子就隨手丟地上,留著曬干了當引火的柴。
王三牛心里裝著事,也心不在焉地跟著扒拉。
突然,幾棵混在雜草堆里的植物,讓他扒拉草的手猛地一頓!
蒲公英!
這幾棵植物的葉子邊緣有明顯的鋸齒裂口,莖稈中空,折斷處冒出一滴滴黏糊糊的乳白色汁液!葉片形狀獨特,像張開的小爪子!
這玩意兒他前世再熟悉不過了!前世的老媽是養(yǎng)生狂魔,每年春天都要去郊外挖蒲公英,曬干了泡水喝,祛火利尿!
刷抖音也沒少刷到科普視頻,說這東西清熱解毒、消腫散結,是正經草藥!
王三牛的腦子里,像是黑暗中突然劃過一道閃電!
“啪!”一下,腦子里那本翻得頭暈眼花的“穿越發(fā)財指南”猛地合上了!
靠!這不就是現(xiàn)成的路子嗎?!
采藥材!這清水村靠山,后山連著一片低矮的山坡荒地,平時村里人除了打點柴禾割點豬草,很少上去。
那地方,像蒲公英、車前草、艾草、甚至更值錢的黃芩、柴胡啥的,說不定都有!而且,這活兒不需要什么“高科技”,不就是認識、采摘、曬干賣給藥鋪嗎?!
關鍵是……這理由很充分!他原身王三?!绑w弱多病”,這些年沒少往鎮(zhèn)上藥鋪跑,見過有人拿曬干的草去賣,這很正常吧?
就算他說認識幾樣藥草,也可以用“久病成醫(yī)”、“聽大夫說過”之類的搪塞過去!相比起搞那些嚇死人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這法子簡直安全系數爆表!
“撲通!撲通!”王三牛感覺自己的心臟跳得飛快,差點沒從單薄的小胸膛里蹦出來!激動得手指頭都有點抖。
他趕緊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借著扒拉野菜的動作,不著痕跡地把那幾棵蒲公英小心地挑出來放在一邊。
又仔仔細細地在眼前的雜草堆里翻找。這一找,驚喜更多!
薺菜?有!嫩葉圓圓的,鋸齒??!這個味道很好,能當菜吃也能入藥!
馬齒莧?更多!葉子肥厚多汁,莖稈是紅的!清熱解毒,也能吃!
車前草!這個他更熟!葉子像小勺子圍著根長一圈!這玩意兒遍地都是,也是藥材!
甚至……他還扒拉出幾棵小苦菊?類似現(xiàn)代的菊苣,有點苦,清熱解毒去油膩!這玩意兒洗干凈了蘸醬吃在后世可流行了!
王三牛的眼睛亮得驚人。粗心大意的大嫂劉氏,簡直就是個天然的掩護!
把這堆寶貝草藥當成了豬草給呼啦啦割了回來!尤其是那幾棵蒲公英,她八成是跟本地常吃的一種鋸齒葉的灰灰菜搞混了!
灰灰菜葉子更窄點,鋸齒也沒那么深,顏色也不一樣。
機會!這絕對是個改善生活的好路子!從零花錢開始,積少成多!
他深吸一口氣,壓住心頭的激動,趕緊把挑出來的幾樣藥草(特別是蒲公英、車前草)單獨攏在一小堆。
然后扯著嗓子,特地用那種小孩特有的、帶著點興奮和邀功的語氣喊他娘:
“娘!娘!快看!這里有好多蒲公英!是好東西!”
趙氏被水盆里的濕衣服搞得滿頭大汗,聽見兒子喊,直起腰,粗壯的手臂在額頭上抹了一把汗,皺著眉看過來:
“啥公英?亂七八糟的!不就幾棵灰灰菜嘛!讓你挑野菜,管它啥英!能吃不就行了?”語氣里帶著點不耐煩。
“哎呀娘!不是灰灰菜!您忘了?我前兩年上火,嘴角起大燎泡,腫得好厲害,去鎮(zhèn)上仁心堂,那位白胡子老大夫就給我開了這個,讓我曬干了泡水喝,特別管用!喝了就好!”
王三牛努力模仿著原主記憶里的樣子,用小手點著蒲公英那獨特的葉子,
“就是這個!就是它!開小黃花的!曬干了就是藥!”
趙氏手上的動作慢了下來,擰著眉頭努力回憶。三郎身子弱,從小到大沒少花錢看大夫,仁心堂是???。
好像……好像是有那么回事?記不清了,大概是有吧?當時大夫是給了幾包曬得干癟癟的草藥,讓她回家煮水給兒子喝。至于是不是眼前這幾棵蔫頭巴腦的玩意兒……誰記得清!
“這……真能賣錢?”
趙氏的語氣半信半疑,但明顯沒了剛才的不耐煩。窮人家,聽到“錢”字耳朵就自動豎起來了,哪怕只是幾文錢,那也是肉啊!
“能!肯定能!”
王三牛用力點頭,眼神亮晶晶的,
“娘您想想,仁心堂后院是不是經常曬著一大簸箕一大簸箕的草藥?那都是收來的!我那次去還看見隔壁李家村的李二叔扛著好幾個麻袋去賣呢!鼓鼓囊囊的,肯定賣了不老少!”
他故意說得含糊又興奮,反正記憶碎片里好像有這種模糊的場景,半真半假,由不得他娘不信。
趙氏皺著眉,還是不太信。幾根草曬干了能值幾個銅板?別是兒子病迷糊了瞎想吧?
看出他娘的猶豫,王三牛馬上祭出殺手锏!他用小手輕輕扯了扯趙氏沾著肥皂沫的衣角,小臉上全是乖巧和討好,聲音放得更軟更甜(夾的王偉都汗顏,還好這個年紀這樣說話本身也正常):
“娘~~您看!這蒲公英曬干了真能賣錢!咱就留起來曬干!讓二哥趕集的時候拿到鎮(zhèn)上藥鋪問問人家收不收!
要是能賣錢,下次趕集……您讓二哥帶著我一起去好不好?我認識路!我還可以偷偷問問藥鋪的小伙計或者賬房先生,他們還收什么藥材!哪些藥材值錢!我都記下來!等回來了就告訴爹和娘,到時候咱們去后山找!
找到的都采回來曬干了賣!
賣了錢……娘,您的簪子不是裂了縫嗎?咱換個新的!給爹打二兩好酒!再給虎妞和狗娃買糖塊兒吃!好不好嘛,娘?”
這話,直戳趙氏心窩子!尤其是說到簪子——她頭上那根磨得光滑發(fā)亮、但根部已經裂了條細縫、眼看就要斷掉的桃木簪子!
還是虎妞出生那年,他爹去鎮(zhèn)上給她買的唯一一根像樣的頭飾!用了四五年了,每次梳頭她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斷了!
這苦處、這點寒酸的小心思,從來沒跟人說過!連自家老渾貨都沒注意過!沒想到……竟然被這個才六歲、病歪歪的老兒子看出來了!還說要給她買新的!
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沖上趙氏的心頭,又酸又漲!再聽他說要給他爹打酒(雖然她心里罵那老東西不配),還要給小女兒和小孫子買糖……
這份藏在病弱身體里的細致孝心,這份懂事!趙氏的心啊,被揉得又軟又燙!
再看自家老兒子,那瘦削白皙但是又眉眼可愛的小臉,那烏亮帶著點期盼的清澈眼神,簡直是她貼心的寶貝疙瘩!
趙氏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連虎妞和狗娃聽到“糖”字,也都忘了剛才被趙氏訓斥的害怕,眼睛“唰”地亮起來,又激動又期待地看著趙氏!
“哎呦我的好三郎!娘的寶貝疙瘩!娘的心肝兒喲!”
趙氏哪里還忍得???巨大的喜悅沖散了所有的勞累和煩躁!她連濕漉漉的手都沒擦,兩步跨過來,彎下熊腰,一把就將坐在石階上的王三牛給抱了起來!
摟在懷里,摟得死緊!沾著濕氣和皂莢味兒的大臉貼在王三牛細嫩的小臉上,狠狠蹭了好幾下,嘴里不住地心肝兒寶貝地叫著。
王三牛被她娘這突如其來的“熱情”勒得有點喘不過氣,臉上還沾了肥皂沫,但他心里是高興的。他知道,計劃成了一半!
“好孩子!好孩子!懂事!娘心里高興!咱們家三郎長本事了!知道孝順爹娘、愛護妹妹和侄子了!”
趙氏聲音里帶著哽咽,放下王三牛,又用粗糙的手指抹了抹眼角不存在的淚花,
“行!依你!依你!都依你!這幾棵……啥英?咱都曬起來!下次趕集,娘讓你二哥帶你去鎮(zhèn)上問問!”
“娘最好了!”王三牛趕緊甜甜地補了一句。
“奶(娘)!糖!”虎妞和狗娃也跟著興奮地喊。
“買!到時候奶給你們買糖吃!咱們三郎采藥賣了錢,都給你們買糖吃!”
趙氏樂得合不攏嘴,雖然不知道真的能不能賣錢,但是這份心讓她真的熨帖。她彎腰,動作輕柔又仔細地把王三牛剛才挑出來的那幾棵蒲公英、車前草都攏好,
“來,三郎,你說放哪兒晾著好?”
“娘,就放東邊窗臺下那個新扎的晾架子上吧,陽光足,還不怕被雞啄了!”王三牛立刻指了個地方,那里用竹條做了個簡單的架子,平時用來曬點咸菜干。
“行!就聽三郎的!”
“娘!我也幫忙!”
虎妞被糖塊和熱鬧氣氛刺-激,積極性空前高漲!也跟著跑過去幫忙。
結果,虎妞這丫頭幫忙的方式……就是猛地一把“抱”過那堆蔫巴巴的草,動作快如閃電!
“別……”
王三牛只來得及喊出半個字。
就聽“咔嚓!嘩啦!”
那剛扎好沒兩天的、用來晾衣服都夠嗆、放點輕巧的咸菜干還行的小竹架子……被虎妞這“熱情”的一撞一帶……竟然直接散!架!了!
細細的竹竿噼里啪啦斷了好幾根,上面晾著的幾根新摘的蘿卜條也掉到了地上。
王三牛:“……”
趙氏:“……”
虎妞抱著草,看看地上散架的竹竿,又看看娘和哥哥變得有點奇怪的表情,黑乎乎的小臉上滿是茫然和無辜:俺……俺不是故意的呀?俺就是想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