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克斯要去美國的消息，像夏末午后突然潑下來的冷水，讓尤拉渾身一激靈。
那天他們剛在公園的長椅上坐著分完最后一塊紅豆餅，雷克斯的指尖還沾著餅皮的碎屑，他望著遠處，忽然開口：“尤拉，我要去美國一趟。”
尤拉咬著餅的動作頓住了，紅豆餡的甜膩卡在喉嚨里，有點發(fā)齁?！叭ザ嗑?？”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有點發(fā)飄。
“我爸在紐約開了家分公司，我跟我媽過去看看情況，大概要到開學前才回來?！崩卓怂雇屏送蒲坨R，鏡片反射著落日的金輝，“本來答應(yīng)帶你去逛臺北故宮的，看來要延后了?！?/p>
尤拉用力把嘴里的紅豆餅咽下去，努力揚起嘴角。她想起剛認識雷克斯時，自己紅著臉問他“能做朋友嗎”，那時他眼里的笑意比此刻的陽光還要暖?！皼]關(guān)系啊，”她拍了拍褲子上的餅屑，故意讓語氣聽起來輕快，“等你回來再去也一樣?！?/p>
可話剛說完，心里的失落就像漲潮的海水，一點點漫上來。她忍不住撅起嘴，手指絞著衣角：“可是……我想找你聊天怎么辦？寫信的話，一來一回要好久，說不定暑假都結(jié)束了；打國際漫游又好貴，我零花錢沒那么多……”
雷克斯看著她耷拉下來的肩膀，像只被雨淋濕的小獸，忍不住笑了。他從口袋里摸出手機，指尖在屏幕上敲了幾下，尤拉的手機很快“叮咚”響了一聲。“用電子郵件吧，”他把手機揣回口袋，“上次去你家借參考書，看到你房間有電腦。這樣消息能及時收到，也不用花錢。”
“對哦！”尤拉眼睛倏地亮了，攥緊拳頭站起身來在原地蹦了一下然后又坐了下去，“我今晚就去注冊郵箱！保證五分鐘搞定！”
雷克斯看著她瞬間明媚起來的臉，喉結(jié)輕輕動了動。他忽然想起搬家那天，她也是這樣，明明前一秒還在跟爸媽吵架，轉(zhuǎn)頭看到院子里的流浪貓，眼睛就亮得像裝了星星。“這是我的郵箱地址。”他的聲音比剛才低了些，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溫柔，“抱歉，說好要陪你適應(yīng)臺北的，結(jié)果要分開一陣子?！?/p>
尤拉連忙搖頭，頭發(fā)都甩亂了：“沒關(guān)系啊！我們認識也沒多久，你有自己的事要做嘛?！彼D了頓，聲音低了些，像怕被風吹走似的，“你……別忘了我這個朋友就好?！?/p>
雷克斯聽到“認識沒多久”幾個字時，眉頭幾不可查地皺了一下。他看著尤拉垂著的眼瞼，長睫毛像兩把小扇子，在眼下投出淺淺的陰影。他想說“我們認識的每一天我的都記得很清楚”，最終卻只是道：“你不是要去芭樂高中嗎？我也會在那里上學，開學后我們還能常見面，繼續(xù)做朋友?！崩卓怂乖鴨栠^尤拉要去哪所高中讀書，卻沒想到他們這么有緣分要上同一所學校。但芭樂高中是全臺北最好的一所私立學校，尤拉會轉(zhuǎn)到那里上學也不奇怪。
“嗯，說的是。”尤拉點點頭，努力讓嘴角保持上揚，心里卻忍不住打鼓。芭樂高中那么大，她連自己在哪個班級都不知道。萬一跟雷克斯不同班呢？新環(huán)境那么多同學，雷克斯那么優(yōu)秀，肯定會交到更合拍的朋友。到時候，他還會記得這個從墾丁來的、連臺北街道都認不全的笨鄰居嗎？
她忽然想起汪大東第一次見面時說的話——“雷克斯從小到大就我一個朋友”?？赏舸髺|才是他最好的朋友啊，從幼兒園就認識的那種。自己不過是個剛認識半個月的陌生人，像沙灘上的腳印，潮水一沖就沒了。
這些念頭像小蟲子似的在心里爬，尤拉沒敢說出口。
雷克斯似乎看穿了她的低落，抬手想揉揉她的頭發(fā)，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去，只輕咳一聲：“我今晚的飛機，現(xiàn)在該回家了。記得發(fā)郵件給我，不管多晚，我都會看的?！?/p>
“嗯，知道了。”尤拉低著頭，踢著腳下的小石子，沒敢看他。石子被踢得滾出去老遠，撞到路燈桿又彈回來，像個找不到家的孩子。
傍晚，雷克斯家的車停在路口，黑色的車身在夕陽下泛著冷光。他彎腰坐進車里時，發(fā)現(xiàn)尤拉就站在她家門口看著自己，雷克斯回頭深深看了她一眼，隨即坐上了車。
直到汽車引擎聲漸漸遠去，后視鏡里尤拉的身影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路的盡頭，雷克斯收回來自己的目光。尤拉在車子走遠后才慢慢回頭走回了家。晚風吹過空蕩蕩的街道，兩旁的別墅門窗緊閉，路燈還沒亮，暮色像塊巨大的絨布，把她裹得緊緊的。
“早就習慣了啊?！彼龑χ諝庾猿暗匦α诵Α?/p>
在墾丁時，爺爺開著家小小的民宿，院子里總是擠滿戴草帽的游客，吧臺前的冰桶里插滿五顏六色的飲料，可她身邊卻沒幾個同齡玩伴。爺爺總讓她待在閣樓里，對著那些畫滿奇怪符號的牛皮本子寫寫畫畫，說“這是祖上傳下來的本事，學會了才能守住家和這個世界”。尤拉不明白，畫那些奇怪的符號怎么就能守護世界了，她想不明白后面也就不再想了。等她終于寫完能下樓時，沙灘上的孩子早就玩到一塊兒去了，她永遠是那個插不進話的“后來者”。
有次她偷偷把本子藏在床底，想跟隔壁阿婆家的小孫女去撿貝殼，結(jié)果被爺爺發(fā)現(xiàn)，罰她抄了三遍符號。那天傍晚，她蹲在民宿門口哭，爺爺摸了摸她的頭，說：“我親愛的尤拉啊，有些人注定要走很遠的路，朋友不用多，能記住你的就好?！?/p>
那時她不懂，現(xiàn)在好像有點懂了。
當晚，尤拉趴在電腦前，對著注冊頁面研究了半天。鼠標被她點得“噠噠”響，注冊郵箱的密碼試了三次才通過——第一次用爺爺?shù)纳眨崾咎唵?；第二次用墾丁的郵編，又說格式不對；第三次她輸了“youlaleikesi123”，終于顯示成功。
她攥著鼠標，指尖有點冒汗。光標在郵件正文里閃了半天，才敲下一行字：“雷克斯，這是我的郵箱！我會每天看郵件的！”想了想，又加上個笨拙的笑臉符號“^_^”，才點了發(fā)送。
發(fā)送成功的提示彈出來時，她突然有點后悔——會不會太熱情了？他會不會覺得煩？畢竟，他只是出于禮貌才跟自己做朋友吧？
第二天一早，尤拉是被窗外的鳥鳴吵醒的。她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到電腦前，睡衣的扣子都扣錯了一顆。點開郵箱時，心臟“砰砰”直跳，像揣了只兔子。
新郵件提示赫然在列，發(fā)件人那一欄寫著“雷克斯”。
她深吸一口氣點開，里面只有短短幾行字：“郵箱收到了。我剛到美國，在爺爺家安頓好。附了張照片，是這里的日出，比臺北早一些?！?/p>
附件里的照片拍得很隨意，大概是隨手拿相機拍的。天空泛著淡淡的粉紫色，遠處的房子輪廓模糊，像浸在水里的墨畫，角落里能看到雷克斯的半只袖子，還是那件她眼熟的白襯衫。
尤拉盯著照片看了好久，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嘴角正翹得老高。她把照片設(shè)成了電腦桌面，又覺得太刻意，趕緊換了回來，卻忍不住又點開郵件看了一遍。心里那點莫名的急躁，像被晨露打濕的熱氣，一下子散了。
接下來的一個月，電子郵件成了尤拉生活里的固定儀式。
她會寫早上被窗外的松鼠吵醒，說那只松鼠膽大包天，居然跳到窗臺上偷她放著的餅干；會說汪大東明明是受雷克斯之托帶著她去逛士林夜市，指著蚵仔煎說“這個比墾丁的好吃”，結(jié)果自己吃了三盤還沒吃夠最后自己只好分了半碗給他；會抱怨臺北的雨下起來沒完沒了，不像墾丁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昨天曬在陽臺的衣服，今天摸起來還是潮潮的，像阿公腌的咸魚”。
雷克斯的回信有時候快有時候慢，畢竟臺灣和美國有著十幾個小時的時差。他說美國的漢堡太大個，他吃了一半就飽了；說小堂妹總纏著他問關(guān)于臺北的事情；他還說自己最近在鍛煉身體，不那么容易發(fā)生氣喘了；說看到超市里有墾丁產(chǎn)的芒果干，買了一包，味道和她描述的很像，“就是有點太甜了”。
尤拉自己都覺得奇怪——她最討厭寫東西了。以前老師布置日記，她總能找到各種范文抄抄改改，連標點符號都懶得換，可給雷克斯寫郵件時，卻總有說不完的話。有時想給他寫一封完美的郵件，寫著寫著，天就亮了，電腦屏幕的光映在臉上，像蒙了層薄霜。
有次她寫了滿滿三頁，講爺爺民宿后面那棵老榕樹。說小時候總在樹干上刻身高，現(xiàn)在回去看，那些歪歪扭扭的刻痕還在，只是自己已經(jīng)比刻痕高了一個頭；說爺爺夏天總在樹下?lián)u著蒲扇打瞌睡，她就趴在他腿上數(shù)樹葉，數(shù)著數(shù)著就睡著了。
發(fā)送完她才后知后覺地懊惱：“說太多了吧……他會不會覺得無聊？”
可第二天收到雷克斯的回信，只有短短一句話：“榕樹的故事很有趣。等我回去，你可以帶我去看看嗎？”
看到這句話時，尤拉正趴在書桌上啃蘋果，差點把核吞下去。她對著屏幕傻笑了半天，手指飛快地敲：“好啊好?。〉饶慊貋?，我?guī)闳ǘ?！不光看榕樹，還要帶你去撿貝殼！那里的貝殼有彩虹色的！”
窗外的蟬鳴漸漸稀疏，空氣里開始有了秋的涼意。尤拉數(shù)著日歷上的紅圈，離開學越來越近，離雷克斯回來的日子，也越來越近了。
她把雷克斯發(fā)來的郵件都存在一個文件夾里，命名為“臺北的夏天”。偶爾點開看看，那些帶著溫度的文字像一顆顆小太陽，讓她覺得這個夏天好像沒那么難熬，甚至……有點讓人舍不得結(jié)束。
開學前三天，尤拉收到雷克斯的郵件：“明天回來，到時候去冰店等你?！?/p>
她盯著這句話看了足足五分鐘，然后猛地從椅子上跳起來，沖到衣柜前翻找衣服。粉色的裙子？太幼稚了。藍色的T恤？好像太普通了。她對著鏡子試了半天，最后選了條白色的連衣裙，裙擺上繡著小小的草莓圖案——那是爺爺生前送她的生日禮物。
“明天一定要早點去?！彼龑χR子里的自己說，臉頰有點發(fā)燙。
窗外的月光落在書桌上，落在了碎星筆上，反射出細碎的光芒，她現(xiàn)在仍然每天堅持著畫符文的習慣，即使她并不懂得這些符號的含義。尤拉忽然覺得，爺爺說得對，朋友不用多，能記住你的就好。而雷克斯，好像就是那個能記住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