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在通往老家的蜿蜒村道上顛簸著,像一艘在記憶暗流中艱難航行的小舟,
每一次起伏都牽扯著心弦。窗外掠過的景色熟悉又陌生,刺痛著我的眼睛。
大片大片金黃的稻田——那曾是我童年畫卷里最濃烈、最溫暖的底色,
像鋪展到天邊的金色絨毯,
承載著蛙鳴蟬唱和無盡的奔跑——如今卻被幾座突兀的方盒子般的廠房啃噬去了一角。
灰白水泥墻在秋陽下泛著冷硬刺目的光,如同大地上一塊丑陋的、拒絕愈合的傷疤。更遠(yuǎn)處,
幾棟貼著廉價反光瓷磚的小樓也拔地而起,樣式俗艷浮夸,刺眼地杵在田野的懷抱里,
與泥土的素樸和稻浪的柔美格格不入,像闖入靜謐畫境的粗鄙暴發(fā)戶。車輪碾過坑洼,
揚起干燥嗆人的塵土,仿佛時光本身粗糙的顆粒,迷蒙了視線,
也迷蒙了心底那幅珍藏多年、色彩鮮活的圖畫。一股混雜著機(jī)油和陌生化工原料的微弱氣味,
竟悄然滲透進(jìn)原本純凈的稻香里,帶來一絲令人不安的異樣。
車子在村口那株虬枝盤曲、飽經(jīng)滄桑的老槐樹下停住。推開車門,
一股混合著泥土、干草、牲畜糞便和淡淡炊煙的氣息撲面而來,
這是故鄉(xiāng)特有的、深入骨髓的氣味密碼,瞬間鉆入肺腑,喚醒沉睡的細(xì)胞,
無數(shù)兒時的片段如潮水般涌上心頭。然而,環(huán)顧四周,心卻直直沉了下去,沉入冰涼的谷底。
記憶里喧囂鼎沸的村口,是消息集散地,是農(nóng)閑時的樂園,是茶余飯后家長里短的露天劇場,
此刻卻一片死寂的冷清,如同散場后燈光熄滅、空無一人的寂寥戲臺。只有三五個老人,
像被歲月遺忘的舊家具,散落在槐樹投下的稀疏、搖曳的陰影里。他們裹著深色的厚棉襖,
蜷縮在矮凳或石墩上,眼神空洞地投向村外那條蜿蜒、冷漠地通向未知遠(yuǎn)方的公路,
仿佛在凝望一個永遠(yuǎn)無法抵達(dá)的終點,又或是守望著永遠(yuǎn)不再歸來的身影。
我走向一位依稀記得姓李的爺爺,他臉上的溝壑比我記憶中更深了,
試探著喚了一聲:“李爺爺?”聲音在寂靜中顯得突兀。
他遲緩地、幾乎帶著骨骼摩擦的滯澀感轉(zhuǎn)過頭,渾濁的眼珠費力地轉(zhuǎn)動,
最終也只是木然地點了點頭,枯樹皮般的臉上沒有任何波瀾,
仿佛我只是掠過他眼前的一陣無關(guān)緊要的風(fēng),或是一片飄零的落葉。
那眼神里沒有一絲故人重逢的暖意,
只有深不見底的陌生和一種被漫長歲月淘盡所有熱情、只剩下枯槁的疲憊。
他干癟的嘴唇無聲地嚅動了一下,終究什么也沒說,又緩緩將目光投向遠(yuǎn)方那片虛無。
我深吸一口氣,仿佛要汲取一絲力量,
沿著那條被無數(shù)代腳步和無情歲月磨得光滑如鏡的青石板路往里走。
每一步都踏在記憶的琴鍵上,卻奏出喑啞變調(diào)的旋律。熟悉的老屋傾頹得更厲害了,
泥墻斑駁剝落,露出里面枯黃脆弱的草筋,像老人裸露的筋骨;陌生的新宅夾雜其間,
嶄新的鐵門冰冷地緊閉著,反射著疏離的光,
門后偶爾傳出幾聲陌生的、帶著城市腔調(diào)的普通話或流行音樂的旋律。
路過村西頭張奶奶家那扇熟悉的破舊木門時,我的腳步不由自主地釘住了,
仿佛被無形的釘子楔入石板。門扉緊閉,門環(huán)上銹跡斑斑,像凝固了無數(shù)個日夜的淚痕。
門板下方和門檻縫隙里,厚厚的青苔恣意蔓延,綠得沉郁而憂傷,
如同時間本身在此堆積、腐朽、發(fā)出無聲的嘆息。隔壁一位坐在矮凳上擇菜的大嬸抬起頭,
渾濁的眼睛瞇了瞇,認(rèn)出了我,臉上擠出一絲復(fù)雜的笑意,
隨即又化為一聲長長的、仿佛來自肺腑深處的嘆息:“回來啦?
唉……張婆子……走了好幾年嘍,走的時候挺安詳?shù)模瑳]遭啥罪?!?我的心猛地一沉,
像被一只冰冷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揉捏、擠壓得生疼,幾乎喘不過氣。眼前瞬間模糊,
水汽氤氳,仿佛看到那個瘦小卻無比慈祥的身影,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布大襟褂子,
倚在門框上,布滿老年斑的手顫巍巍地從口袋里摸索出一顆用廉價彩紙包裹的水果糖,
笑瞇瞇地、帶著一絲神秘的歡喜塞進(jìn)我汗津津的小手心?!肮詫O,甜著呢!
”她那帶著濃重鄉(xiāng)音的叮囑仿佛還在耳邊。
舌尖仿佛又泛起那廉價卻純粹的、帶著陽光溫度的甜味,
如今卻只剩下滿口的苦澀和喉間難以抑制的哽咽,堵得發(fā)慌。強忍著酸楚繼續(xù)前行,
在巷子拐角處,差點和一個佝僂得幾乎與地面平行的身影撞個滿懷。
來人肩上扛著半袋沉甸甸的稻谷,壓得他步履蹣跚,每一步都走得極其艱難。
他吃力地抬起頭,一張溝壑縱橫如同干涸河床的臉,頭發(fā)全白,
稀稀疏疏地貼在汗?jié)竦念^皮上。是王叔叔!那個曾把我高高架在脖子上,
在打谷場上瘋跑如風(fēng),笑聲洪亮得仿佛能震落枝頭棗花的壯實漢子!我心頭猛地一熱,
一股久別重逢的巨大激動沖上喉嚨,脫口而出:“王叔!”聲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
他猛地頓住腳步,渾濁的眼睛費力地聚焦在我臉上,瞇了又瞇,
像在辨認(rèn)一件蒙塵多年、面目模糊的舊物。那目光里充滿了困惑和茫然。過了許久,
久得仿佛一個世紀(jì),那干癟的嘴唇才極其緩慢地咧開一個艱難的笑容,露出稀疏發(fā)黃的牙齒,
聲音沙啞遲滯,仿佛生銹的門軸在轉(zhuǎn)動:“哎…呀…是你小子啊?
都長…長這么高大了…像個…像個體面的城里人了…叔老眼昏花,腦子也…也鈍了,
差點…差點認(rèn)不出咯……” 他肩上沉甸甸的稻谷,
也無法挺直的背脊;他臉上深如刀刻、寫滿無盡辛勞的皺紋;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像冰冷淬毒的針,
密密地、無情地刺在我心上,帶來尖銳而綿長的痛楚。歲月,竟如此殘酷無情,
將一座山生生碾碎成嶙峋的砂礫。就在這時,一群孩童像一群不知憂愁為何物的山雀,
尖叫著、嬉笑著從我身邊追逐而過,帶起一陣小小的、充滿活力的旋風(fēng)。
他們穿著花花綠綠、印著卡通圖案的時髦衣裳,臉蛋紅撲撲的,眼神清亮如洗。我停下腳步,
試圖融入這鮮活的、僅存的生機(jī),帶著一點小心翼翼的討好和近乎卑微的渴望,
朝落在后面的一個小男孩笑著問:“小家伙,跑慢點!你叫什么名字呀?是誰家的孩子?
” 那孩子猛地剎住腳步,像受驚的小鹿,圓溜溜的眼睛里瞬間充滿了警惕和完全的陌生,
他飛快地掃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個可疑的外鄉(xiāng)人,一言不發(fā),
扭身便更加用力地邁開小腿,追著同伴跑遠(yuǎn)了,
只留下一串更加喧鬧、充滿童真卻與我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笑聲在狹窄的巷子里空洞地回蕩。
那笑聲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模糊的毛玻璃傳來,清晰又遙遠(yuǎn)。他們奔跑的身影,
我一個都不認(rèn)得。我的童年伙伴們,
曾和我一起在泥塘里打滾、在草垛間捉迷藏弄得滿身草屑、在夏夜星空下追逐螢火蟲的身影,
鐵蛋、二丫、小石頭……他們早已如同蒲公英的種子,被時代的勁風(fēng)吹散,
飄零在陌生的土壤,消失在故鄉(xiāng)劇烈變遷、面目全非的版圖之外。夜晚,
宿在老家空寂得令人心悸的老屋里。
舊式的木格窗欞將清冷的月光切割成一塊塊慘白的幾何圖形,無聲地鋪在冰涼的水泥地上,
如同散落的碎銀,更添寒意。萬籟俱寂,只有遠(yuǎn)處幾聲零落的、透著孤寒的犬吠,斷斷續(xù)續(xù),
更襯出這鄉(xiāng)野夜晚的深邃與荒涼。我躺在兒時睡過的舊棕繃床上,
身下的每一根棕繩仿佛都在呻吟,發(fā)出輕微而持續(xù)的吱呀聲,
像一聲聲疲憊不堪、無人傾聽的嘆息。輾轉(zhuǎn)反側(cè),
重人生的背影;孩子們面對我時那純真卻冰冷的警惕……心口像壓著一塊浸透了冰水的巨石,
沉甸甸地墜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酸澀的痛楚,胸口悶得發(fā)慌。朦朧間,
那慘白的月光仿佛在眼前蕩漾起來,水波般晃動,漸漸暈染開,色彩變得柔和溫暖,
最終幻化出一片巨大的、散發(fā)著微光的幕布。光幕中,景象清晰得令人心顫:童年的自己,
穿著打補丁的藍(lán)布褲衩,赤著沾滿泥土的腳丫,
和小伙伴們尖叫著在塵土飛揚的巷子里追逐瘋跑,笑聲清脆得能穿透云霄。
大人們——年輕的父親鬢角烏黑、笑容爽朗;張奶奶精神矍鑠,
眼神慈愛;挺拔如松的王叔叔肌肉結(jié)實,聲如洪鐘——圍坐在枝葉繁茂的老槐樹下乘涼,
搖著蒲扇,大聲談笑,聲音洪亮而充滿蓬勃的生氣,談?wù)撝衲甑氖粘珊袜彺宓娜な隆?/p>
空氣里彌漫著艾草燃燒驅(qū)蚊的獨特辛辣香氣,
混合著泥土的芬芳、汗水的咸味和晚風(fēng)送來的稻花香。
那畫面溫暖、喧鬧、帶著舊時光特有的毛茸茸的金色光暈,如此鮮活,如此觸手可及,
仿佛一伸手就能融入其中。巨大的渴望驅(qū)使著我,我下意識地伸出手,指尖顫抖著,
帶著全部的希冀,想要觸摸那光影里父親年輕帶笑的臉龐,
想要抓住小伙伴奔跑時揚起的、被汗水浸濕的衣角……然而,指尖觸碰到的,
只有一片虛無的冰涼,和窗外適時響起的、更顯凄清孤寂的犬吠,像一盆冷水兜頭澆下。
就在這巨大的失落感如同冰冷潮水即將把我徹底吞沒、窒息的瞬間,異變陡生!
那窗欞上慘白的月光驟然變得極其明亮、極其柔和,如同液態(tài)的暖玉,又似初春解凍的溪流,
瞬間盈滿了整個房間的每一個角落,溫柔地將我包裹、托起。一種奇妙而舒適的失重感襲來,
仿佛墜入溫暖的泉眼,身體輕盈得失去了重量。光芒溫暖地流轉(zhuǎn)著,
四周的景象如同水中的倒影般扭曲、變幻、旋轉(zhuǎn),
繼而飛快地重組、凝實……雙腳再次踏上堅實而熟悉的地面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