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遇寒秋第一次見到陳默，是在2017年深秋的醫(yī)院走廊。
消毒水的味道像一層濕冷的薄膜，裹著來來往往的腳步聲和推車輪子碾過地面的吱呀聲，
鉆進鼻腔，滲進肺里，揮之不去。我剛從影像科出來，懷里抱著父親最新的CT片，
硬質的紙殼邊緣硌得指尖生疼，沉甸甸的，如同里面裝著的不是影像，
而是懸在頭頂?shù)呐袥Q書。心不在焉地往前走，沒留神迎面撞上一個人。“抱歉。
”聲音比走廊頂上的白熾燈光還要冷，沒什么溫度，
卻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像是砂紙磨過的沙啞。我下意識抬頭，道歉的話卡在喉嚨里。
撞到我的是個年輕男人，身形清瘦，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灰色外套。他手里緊緊攥著一張紙，
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我瞥見了那紙的抬頭——病危通知書。邊角被他捏得皺成一團，
像一顆被揉碎的心。他匆匆看了我一眼，那眼神空洞得厲害，像是透過我在看別的什么，
隨即又低下頭，幾乎是有些倉惶地側身繞開，快步消失在走廊盡頭，像一片被風吹走的葉子。
后來我才知道，那張通知書，是給他母親的。我們短暫的、甚至算不上正式的交集，
就從這聲倉促的、冰冷的道歉開始。像兩片被深秋的寒風無意間吹到一起的枯葉，
誰也沒想過，會有后來那么深的糾纏。2 默語書店再次遇見他，是在住院部大樓對面。
那家小小的舊書店，夾在一家生意慘淡的理發(fā)店和一個掛著“轉讓”牌子的早餐鋪中間，
門臉不大，掛著塊同樣不起眼的木招牌，上面刻著兩個字：“默語”。
推開那扇沉甸甸的木門，一股混合著紙張、油墨和塵埃的陳舊氣息撲面而來。書店很小，
光線有些昏暗，靠墻的幾排書架塞得滿滿當當，書脊的顏色大多黯淡。
下午的陽光斜斜地從臨街的玻璃窗照進來，切割出幾道明晃晃的光柱，
能看到里面漂浮的細小塵埃。他就坐在靠窗的那張老藤椅上，膝上攤著一本書。
陽光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安靜的陰影。那一刻，
他像一幅定格在泛黃宣紙上的水墨畫，帶著舊時光的質地，安靜得仿佛沒有呼吸。
我成了“默語”的?？汀Ｆ鸪?，
只是為了逃離醫(yī)院里無處不在的消毒水味和那份沉甸甸的壓抑。
父親的病情是懸在頭頂?shù)睦麆?，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鈍痛。
這里的光線、氣味和陳默身上那種近乎凝固的安靜，成了我暫時喘息的縫隙。后來，
大概是為了看他?？此麑Ｗ⒌卣頃?，看他沉靜地坐在光暈里翻動書頁，
看他偶爾抬頭望向窗外時，那雙盛著霧氣的眼睛。他很少主動說話，
像個守著寂靜之地的僧侶。我也不問。只是選一個離他不遠的角落，隨手抽一本書，
心不在焉地翻著，目光卻總忍不住飄向那扇窗下的藤椅。陽光好的時候，
他睫毛投下的那片陰影，是我心里唯一安寧的角落。3 加繆之語“你好像很喜歡加繆。
”那天下午，他手里捧著的正是《局外人》。我不知怎么就開了口，
聲音在寂靜的書店里顯得有些突兀，甚至因為緊張而微微發(fā)緊。他聞聲抬起頭，
目光從書頁移到我臉上，眸子里依舊是化不開的霧氣，深不見底。
“人總要找點東西對抗荒謬。”他聲音很輕，像在自語，又像在回答我。
那是我父親確診肺癌晚期后，我第一次笑出來。雖然那笑容大概很短暫，也很淺。他不知道，
我每天揣在口袋里那張鎮(zhèn)痛泵的處方單像烙鐵一樣燙人。我來這里，
不過是想在無盡的荒謬里，找到一個能暫時忘記疼痛的角落，喘一口氣。
4 無聲陪伴不知從哪天起，我們開始一起吃飯。
他總是帶我去巷子最深處那家?guī)缀鯖]什么生意的面館。老板是個寡言的老頭，似乎認得他，
每次看到他來，往他那碗面里舀辣子時，總會默不作聲地多添上半勺。他吃相極斯文。
細白的手指捏著竹筷，挑起幾根面條，總要輕輕吹一下，仿佛怕燙著誰，
然后再慢慢送入口中。我看著他低垂的眼睫，看著那點熱氣氤氳在他唇邊，
看著他不緊不慢的動作，心里那些因為化療報告單上觸目驚心的數(shù)字而翻涌的焦灼和恐懼，
竟奇異地一點點被熨平了?！澳愀赣H怎么樣？”他偶爾會問，聲音很淡，像隨口一提。
“老樣子?！蔽夷每曜訑囍肜锴鍦阉拿鏃l，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輕松些，
“昨天他偷偷摸出藏起來的煙想抽，被護工抓個正著，那樣子，像個被逮住的闖禍小孩，
又倔又可憐。”他沒說話，只是用筷子把自己碗里那幾片薄薄的牛肉一片一片夾起來，
輕輕地放到我的碗里。動作自然得仿佛做過千百遍。后來我才真正明白，
他那些無聲的舉動——一個沉默的注視，一碗多出來的牛肉，
甚至只是安靜地坐在對面——比任何語言上的安慰都更能安撫人心。那是一種無聲的懂得，
一種無需言說的陪伴。5 風雪告別2018年的跨年夜，
窗外的城市被此起彼伏的煙花映得亮如白晝，喧囂熱鬧得近乎殘忍。
醫(yī)院里卻是一片冰冷的死寂。父親又一次陷入深度昏迷，
監(jiān)護儀發(fā)出的單調滴答聲是唯一的背景音。我蜷縮在走廊盡頭那張冰冷堅硬的長椅上，
手腳凍得麻木，身體控制不住地發(fā)抖，巨大的恐慌和無助像潮水般淹沒頭頂。
就在我?guī)缀跻贿@無邊的黑暗吞噬時，口袋里的手機屏幕忽然亮起，
微弱的光刺破了眼前的黑暗。是陳默發(fā)來的，只有短短幾個字：“書店的燈給你留著。
”那一瞬間，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我猛地站起來，幾乎是沖了出去。
外面正下著大雪，鵝毛般的雪片在路燈昏黃的光暈里狂亂地飛舞，天地間一片混沌的白。
踩在厚厚的積雪上，每一步都陷得很深，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冷風刀子一樣刮在臉上。
“默語”那扇小小的木門透出暖黃色的燈光，像黑暗海面上唯一明亮的燈塔，穿透風雪。
他果然站在門口，穿著那件灰色的舊外套，脖子上繞著我之前沒見過的深色圍巾，
肩頭已經(jīng)落滿了雪，像個沉默的雪人。“進來吧，”他側身讓開，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模糊，
“煮了姜茶?！钡昀锱馊谌?，驅散了門外刺骨的寒冷。
空氣中飄蕩著濃郁的桂皮、生姜和紅糖熬煮后的香氣，甜暖而踏實。他遞給我一個馬克杯，
瓷杯沉甸甸的，杯壁上印著褪色的梵高《星空》圖案，
藍色的漩渦和金色的星星都顯得陳舊而溫柔?！拔夷赣H以前總用這個杯子?！彼叩酱斑?，
望著外面依舊紛飛的大雪，聲音很輕，“她說，梵高畫的星星，是會發(fā)光的?！蹦峭恚?/p>
我們并沒有說太多話。窗外的煙花聲隔著厚厚的玻璃傳進來，悶悶的，像遙遠的鼓點。
我們各自捧著一杯滾燙的姜茶，坐在暖氣片旁，聽著雪花撲簌簌敲打窗戶的聲音。
時間在寂靜和暖意中緩慢流淌。一杯接一杯，姜茶滾過喉嚨，暖意流遍四肢百骸，
驅散了從醫(yī)院帶來的寒氣，也似乎暫時熨平了心口的褶皺。直到凌晨三點多，
窗外的喧囂徹底沉寂下去，只剩下雪落無聲。他忽然放下杯子，瓷器磕在舊木桌面上，
發(fā)出一聲輕響?！拔乙吡恕！彼f。聲音不大，卻像一道驚雷猝不及防地在我耳邊炸開。
我握著杯子的手猛地一抖，滾燙的姜茶潑灑出來，濺在手背上，燙得皮膚瞬間通紅，
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叭ツ模俊蔽业穆曇舾蓾脜柡?，幾乎不成調?！澳戏?，
我母親的老家?！彼麤]有看我，只是低頭用勺子慢慢攪動著杯子里僅剩的姜片殘渣，
“這里的冬天，”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些，“太冷了?！蔽覜]挽留。
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一個字也發(fā)不出。有些告別，就像換季時無法避免的咳嗽，
你明知它總會來，也做了無數(shù)次心理準備，但當它真正降臨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