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風(fēng)還帶著夏末的燥熱，撲在臉上，卻吹不進(jìn)我心里。大學(xué)，這個本該充滿憧憬和喧鬧的名詞，對我而言，只是一片無邊無際的冰冷海洋。
我叫星欣燦，一個從名字開始，就注定要承受異樣目光的存在。
“星欣燦？哇，好女生的名字哦！”開學(xué)第一天的自我介紹，臺下毫不掩飾的竊笑和擠眉弄眼，像針一樣密密麻麻扎過來。我攥緊了衣角，聲音低得幾乎只有自己聽見。從那一刻起，無形的隔閡就豎了起來。
軍訓(xùn)更是煉獄。迷彩服粗糙的布料摩擦著皮膚，汗水蟄得眼睛生疼。我像個提線木偶，手腳僵硬得不聽使喚。
“左——右——左！”教官的口令洪亮清晰，我卻總是同手同腳，正步踢得歪歪扭扭。周圍同學(xué)的哄笑，教官無奈的搖頭，像沉重的鉛塊壓得我抬不起頭。
休息時，大家三三兩兩聚在樹蔭下，分享零食，談笑風(fēng)生，青春的活力肆意流淌。而我，只能默默地挪到最遠(yuǎn)的角落，背靠著滾燙的墻壁，把自己縮成小小一團(tuán)。陽光那么烈，我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只有深入骨髓的孤獨，冰冷刺骨。那些笑聲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又遙遠(yuǎn)，提醒著我格格不入的事實。
委屈和壓抑像不斷充氣的氣球，終于在一天中午到達(dá)了極限。午休的校園人聲鼎沸，我卻在人群中感到窒息。
我逃也似的跑到了校園深處那座連接宿舍區(qū)和教學(xué)區(qū)的石橋上。橋下流水潺潺，橋上人來人往，步履匆匆。沒有人注意角落里的我，沒有人關(guān)心一個蜷縮的身影。
世界那么大，卻沒有我的容身之處。眼淚再也控制不住，洶涌而出。我雙手死死抱住頭，把臉埋在膝蓋里，肩膀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
嗚咽聲被淹沒在喧囂的背景音里，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絕望將我吞噬。為什么要這樣對我？為什么我連最基本的事情都做不好？為什么融入一個集體這么難？冰冷的石橋欄桿硌著我的手臂，卻比不上心里的萬分之一寒涼。
就在我?guī)缀跻贿@片黑暗徹底淹沒的時候，一個聲音，像帶著溫度的溪流，穿透了混沌的哭聲，清晰地落在我耳邊：
“小伙子，別悶著?！?/p>
我猛地一顫，哭聲噎在喉嚨里。
“剛來都這樣，這學(xué)校有意思的地方多著呢，以后慢慢就發(fā)現(xiàn)了?！蹦锹曇魷睾?，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穩(wěn)力量，“這些小煩惱，不值當(dāng)。”
我像被施了定身咒，僵硬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淚眼模糊中，一張棱角分明、曬得微黑的臉龐映入眼簾。
是教官！
他身上還穿著那身迷彩作訓(xùn)服，汗水浸濕了肩背，眼神卻沒有絲毫訓(xùn)斥時的嚴(yán)厲，只有一種純粹的、帶著點無奈的關(guān)切。陽光落在他肩上，仿佛給他整個人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邊。
他看著我滿臉的淚痕和鼻涕，什么也沒問，只是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紙巾，很自然地遞到我面前。
“擦擦?！彼Z氣平淡，卻像有魔力般驅(qū)散了我周身冰冷的絕望。
那一刻，時間仿佛靜止了。橋下的流水聲，遠(yuǎn)處的喧鬧聲，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我只看到他遞過來的那包普通的紙巾，和他眼中那抹毫不作偽的關(guān)心。
像在無邊黑暗里跋涉了太久，終于看到了一絲微弱卻真實的光亮。我顫抖著手接過紙巾，冰涼的手指觸碰到他帶著薄繭的手掌，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竄進(jìn)心里。我胡亂地擦著臉，眼淚卻流得更兇了，但這次，好像不只是委屈。
他什么也沒再說，只是站在那里，等我平復(fù)。直到我抽噎聲漸小，他才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不輕不重：“好了，回去吧。下午訓(xùn)練別遲到。”說完，他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融入人流，挺拔的背影很快消失不見。
我攥著那包用了幾張的紙巾，呆呆地坐在原地。掌心殘留著他傳遞過來的溫度，還有那包帶著淡淡皂角香的紙巾，成了我冰冷世界里唯一的暖源。
軍訓(xùn)結(jié)束那天，氣氛熱烈又傷感。女生們紅著眼眶，成群結(jié)隊地圍著教官們，嘰嘰喳喳地要簽名、合影、加微信。
我站在人群外圍，看著被簇?fù)碓谥虚g的江教官（后來我才知道他叫江釗）。他臉上帶著溫和的笑，耐心地應(yīng)付著熱情的學(xué)妹們。
我心里像揣著一只小兔子，怦怦直跳，那份在橋上得到的溫暖和感激，此刻像沸水一樣翻騰著，幾乎要溢出來。
我想上前，親口對他說聲謝謝?？墒?，看著被圍得水泄不通的他，再看看自己，那份好不容易積攢的勇氣瞬間泄了個干凈。我算什么？一個連正步都踢不好的“笑柄”，他可能連我的名字都沒記住。自卑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勒得我喘不過氣。
最終，我鼓起這輩子最大的勇氣，拉住了一個平時還算面善、正在興奮地和同伴分享加了教官微信的女生?！澳莻€…同學(xué)…”我的聲音細(xì)若蚊蚋，“能…能把江教官的微信…推給我一下嗎？”
女生有些詫異地看了我一眼，大概沒想到我這個“邊緣人”也會對教官感興趣。但她還是爽快地答應(yīng)了：“好??！給你！”手機屏幕上亮起一個二維碼，我慌忙掃過去，手指因為緊張而微微發(fā)抖。
好友申請發(fā)送成功的那一刻，我的心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屏幕上那個空白的對話框，成了我全部心事的寄托。
我無數(shù)次點開，手指懸在鍵盤上，打了又刪，刪了又打。
“江教官您好，我是星欣燦，橋上那個…謝謝您的紙巾…”
這樣寫會不會太突兀？
“江教官，軍訓(xùn)辛苦了，謝謝您的照顧…”
這樣又顯得太客套生疏。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終卻一個字也發(fā)不出去。
那份沉甸甸的感激和莫名的悸動，最終還是被我小心翼翼地、深深地藏進(jìn)了心底最柔軟的角落。
對話框，永遠(yuǎn)停留在了系統(tǒng)自動發(fā)送的那句“我通過了你的朋友驗證請求，現(xiàn)在我們可以開始聊天了”。
日子像流水一樣淌過。新鮮的大學(xué)生活并沒有像江教官說的那樣“有意思”起來。我依舊笨拙地試圖融入，卻處處碰壁，像個游離在熱鬧之外的影子。孤獨成了常態(tài)。
新學(xué)期開始一年后，聽說大一新生又要軍訓(xùn)了。每當(dāng)路過操場，聽到那熟悉又陌生的口令聲，我的腳步總會不自覺地慢下來，目光不受控制地在那些綠色的身影中搜尋。
然后，我總能一眼就找到他。
江釗。
他身姿依舊挺拔如松，像操場上一棵移動的青松。聲音洪亮有力，穿透整個訓(xùn)練場：“立正！稍息！齊步——走！”新生們在他的指揮下，動作雖然稚嫩，卻努力做到整齊劃一。
陽光落在他身上，汗水沿著他堅毅的下頜線滑落?？粗麑Ｗ⒍錆M力量的身影，橋上的那一幕就無比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
他那句“不值當(dāng)”的安慰，像一顆生命力頑強的種子，早已在我貧瘠的心田里悄然生根，隨著每一次遙望，悄然生長。
有一次，我像往常一樣駐足在操場邊的樹蔭下，目光貪婪地追隨著那個身影。突然，他像是有所感應(yīng)，猛地轉(zhuǎn)過頭，視線精準(zhǔn)地捕捉到了我。
我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
他停下口令，對著新生隊伍，用那洪亮的聲音說：“看到?jīng)]？那是你們學(xué)長！來，全體都有，向?qū)W長問好！”
“學(xué)——長——好——！”幾十道年輕的聲音整齊劃一地響起，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
我整個人都懵了！血液“嗡”地一下全沖到了頭頂，臉頰和耳朵燙得驚人。巨大的羞窘和突如其來的被關(guān)注感讓我手足無措，只能下意識地抬手，用力地?fù)现竽X勺，像個被抓包的笨小孩，恨不得立刻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
可心底深處，又有一絲隱秘的、無法言說的暖流悄然蔓延開——他注意到我了！他還記得我！
訓(xùn)練結(jié)束的哨聲響起，新生們解散，像小鳥一樣歡快地飛走。江釗大步朝我走過來，臉上帶著訓(xùn)練后的疲憊，卻依舊掛著爽朗的笑容。
他走到我面前，很自然地伸出手，帶著薄繭的大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帶著點促狹的意味問：“嘿，小子，在這看半天了？怎么，有看上的學(xué)妹了？跟哥說，哥幫你要微信去！”
我被他拍得肩膀一沉，又被他直白的問題問得一愣。看著他帶笑的眼睛，我深吸了一口氣，鼓足了勇氣，聲音卻還是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輕聲說：“教練…你忘了嗎？在橋上…你安慰過我…你的微信，還是…還是我找女生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