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紅燭淚盡紅燭燃到第三年的上元節(jié),我正將最后一盤水晶肘子端上桌,
顧斯年的聲音從外間傳來,帶著慣有的溫和,卻像淬了冰碴子:“心娘,月妹妹畏寒,
你把那件白狐裘給她送去?!蔽椅罩斜P的手指緊了緊,
白狐裘是去年江南織造特意呈上來的貢品,顧斯年當時笑著說:“給我的心肝兒暖身子。
” 如今這 “心肝兒” 的頭銜,顯然輪不到我這個正牌夫人。
柳月已經(jīng)裹著我的云錦披風坐在暖榻上,見我進來,怯生生地往顧斯年身后縮了縮,
那雙水汪汪的杏眼總像含著淚:“姐姐,我不是故意的,
是斯年哥哥說我穿這件好看……”“你瞧你,總嚇著月妹妹。
” 顧斯年接過狐裘親自給她披上,指尖劃過柳月頸項時的溫柔,是我三年來從未見過的。
他轉(zhuǎn)頭看我,語氣重了些,“我教過你多少次,要待月妹妹如親妹。她身子弱,
你多讓著些是應當?shù)?。”我屈膝福了福,聲音平穩(wěn)得像在念賬冊:“是,夫君說的是。
”外人都說顧大人的夫人端莊大度,將夫君的青梅柳月照顧得無微不至,是難得的賢妻。
他們不知道,我每晚給顧斯年鋪床時,
都要先把柳月繡的荷包從他枕下拿出來;不知道我親手燉的燕窩,
十有八九進了柳月的肚子;更不知道,我對著顧斯年說話時,總像下屬在回稟上司。
新婚那夜,紅燭搖曳,顧斯年握著我的手,眼里有幾分真切的暖意:“心娘,
你是明媒正娶的顧夫人。只是月妹妹自小跟我長大,情同手足,你……”“夫君放心,
” 我打斷他,那時還抱著幾分少女憧憬,“我會待柳姑娘好?!彼麧M意地笑了,
摸了摸我的發(fā)頂:“真乖。我將你養(yǎng)得這樣精細,穿金戴銀,衣食無憂,你要知足。
萬不可對月妹妹耍主母威風,要像我一樣待她好?!蹦菚r我以為,夫妻恩情能慢慢焐熱人心。
直到看見他在柳月生病時徹夜不眠地守著,看見他把我父親留下的玉佩轉(zhuǎn)贈給柳月,
看見他對著我永遠是那句 “你要懂事”,我才明白,有些位置,從一開始就不屬于我。
2 腹中秘密宴席散后,我扶著微醺的顧斯年回房,他領口還沾著柳月親手釀的桃花釀香氣。
伺候他躺下時,小腹忽然傳來一陣極輕微的悸動,像春草破土,又像蝶翼輕扇。我僵在原地,
手不自覺地覆上去。已經(jīng)三個月了,這顆悄悄在我腹中扎根的小生命,
是我在這座金碧輝煌的牢籠里,唯一的秘密。驚蟄那日下了場冷雨,我正在小廚房燉安胎藥,
柳月的丫鬟跌跌撞撞跑進來:“夫人!不好了!我家姑娘淋了雨,發(fā)起高熱來!
”我把藥罐移到小火上煨著,取了件厚氅披上:“請大夫了嗎?”“顧大人已經(jīng)去請了,
可姑娘說頭暈得厲害,指名要您過去看看呢。” 丫鬟說話時眼神閃爍,
我瞥見她袖口沾著的泥點,心里便有了數(shù)。柳月住的暖閣果然門窗大開,
她裹著被子縮在床角,見我進來就哭:“姐姐,我不是故意要麻煩你,
只是…… 斯年哥哥不在,我怕……”“先把門窗關了?!?我示意丫鬟動手,
自己走到床邊摸了摸她的額頭,果然滾燙??伤乙滦涞氖?,卻涼得像冰。
“姑娘這病來得蹊蹺?!?我淡淡開口,目光掃過桌角那碗沒喝完的涼茶,“驚蟄天寒,
喝涼茶還開窗吹風,是嫌自己身子太結(jié)實嗎?”柳月的哭聲戛然而止,
眼圈瞬間紅了:“姐姐是在怪我嗎?我只是心里悶……”“我不怪你?!?我抽回衣袖,
語氣平靜無波,“只是顧府的藥材不是大風刮來的,大夫的診金也貴。姑娘若是覺得悶,
不如讓下人陪你打馬球,總好過拿自己的身子折騰?!边@話戳中了她的痛處。
柳月雖是顧斯年的青梅,卻因家世普通,在府里做什么都束手束腳,
打馬球這種耗費體力的玩樂,顧斯年從不許她碰。她咬著唇剛要反駁,
顧斯年帶著大夫匆匆進來,見狀立刻皺眉:“心娘,你怎么跟月妹妹說話呢?
”“我在關心柳姑娘的身體?!?我屈膝行禮,“大夫來了,我先回避。
”轉(zhuǎn)身時聽見柳月委屈的啜泣:“斯年哥哥,你別怪姐姐,是我不好……”回到小廚房,
安胎藥的苦味已經(jīng)漫了滿室。我盛了一碗,剛要喝,顧斯年就闖了進來,
帶著一身寒氣:“唐心,你越來越不像話了!月妹妹病著,你就不能讓著她些?
”“我讓了三年?!?我抬眸看他,第一次沒有低頭,“夫君,柳姑娘是你的青梅,
不是我的。我是顧府的主母,不是她的貼身丫鬟?!鳖櫵鼓赉蹲×?,似乎沒料到我會反駁。
他隨即冷笑一聲:“怎么?當了幾年夫人,就忘了自己的本分?若不是我唐家早已敗落,
你以為你能進顧家門?”這句話像冰錐扎進心口。我父親曾是朝中重臣,
后遭人陷害滿門抄斬,是顧斯年的父親出手保下我,將我養(yǎng)在顧家,再嫁給顧斯年。
這份恩情,成了三年來懸在我頭頂?shù)膭?。“我沒忘。” 我握緊手中的藥碗,指尖泛白,
“但我也沒忘,我是明媒正娶的顧夫人?!薄胺蛉??” 他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投下陰影,
“你配嗎?月妹妹為了我,連婚約都退了,你呢?你除了占著這個位置,還做了什么?
”藥碗在手中微微顫抖,藥汁濺在手腕上,燙得我一哆嗦。小腹又傳來那熟悉的悸動,
像在提醒我不能動氣。我深吸一口氣,將藥碗放在桌上:“夫君說的是。是我逾矩了。
”看著我重新低下頭,顧斯年似乎滿意了,語氣緩和了些:“你知道就好。安分守己,
我保你衣食無憂?!彼D(zhuǎn)身離去的腳步聲漸遠,我才緩緩撫上小腹,低聲道:“寶寶別怕,
娘親會保護你?!贝巴獾挠赀€在下,敲打著芭蕉葉,淅淅瀝瀝,像極了這三年來無聲的淚。
3 和離決斷清明前后,府里的牡丹開得正好。我坐在花廳描花樣,
柳月挽著顧斯年的胳膊進來,頭上斜插著一朵姚黃,正是我去年特意讓人從洛陽移來的名品。
“姐姐瞧我這花好看嗎?” 柳月笑著轉(zhuǎn)了圈,鬢邊花朵搖搖欲墜,
“是斯年哥哥剛摘給我的?!鳖櫵鼓昕粗难凵駵厝岬媚艿纬鏊骸霸旅妹么魇裁炊己每?。
”我筆尖一頓,墨點落在素白的絹帕上,像個難看的瑕疵。
這帕子本是要繡了給腹中孩子做襁褓的?!按_實好看?!?我放下筆,起身道,“夫君,
我有件事想跟你說?!薄笆裁词??” 顧斯年心不在焉地替柳月拂去落在肩頭的花瓣。
“我們和離吧?!笨諝馑查g凝固。柳月臉上的笑容僵住,顧斯年猛地抬頭,眼里滿是錯愕,
隨即是震怒:“唐心,你說什么胡話!”“我說,我要與你和離。
” 我從袖中取出早已寫好的和離書,放在桌上,“字據(jù)我已經(jīng)簽好了,只等夫君落筆。
”顧斯年一把抓過和離書,看清上面的字,臉色鐵青:“你瘋了?放著顧夫人的位置不要,
你想去哪里?”“去哪里都好,只要不是顧府。” 我直視著他的眼睛,
三年來的隱忍在這一刻破土而出,“夫君總說我該感激顧家的恩情,可這三年,
我待柳姑娘如親妹,持家理事從未出錯,就算是報恩,也該還夠了?!薄皥蠖??” 他冷笑,
將和離書撕得粉碎,“你以為你是誰?離了顧家,你能活幾天?別忘了,
你父親的舊部早就死的死、散的散,沒人會幫你!”“那也不用夫君操心。” 我彎腰,
一片一片撿著地上的碎紙,“這和離書,我會再寫一份。夫君什么時候想通了,隨時找我要。
”柳月突然哭了起來,拉著顧斯年的衣袖:“斯年哥哥,
都怪我…… 是不是我哪里惹姐姐不高興了?我這就去給姐姐道歉!”“不關你的事。
” 顧斯年扶住她,眼神冰冷地看向我,“唐心,我給你三天時間反省。三天后,
我不希望再聽到這種混賬話。”他擁著柳月離開,留下我一個人在花廳。牡丹花瓣被風吹落,
落在碎紙上,像一層薄薄的雪。我慢慢站起身,走到窗邊。墻外傳來小販的叫賣聲,
孩童的嬉笑聲,那是我久違了的、自由的聲音?;氐椒块g,我從床底拖出一個木箱,
里面是我這三年攢下的月錢,還有幾件母親留下的首飾。雖然不多,但足夠我撐一陣子了。
指尖撫過一支銀簪,簪頭是朵小小的梅花,那是母親教我做的第一件首飾。
她說:“女子當如梅,縱在寒冬,也要開出自己的風骨。”我將銀簪插在發(fā)間,
對著銅鏡輕輕撫摸小腹。寶寶,娘親帶你走,我們?nèi)ミ^屬于自己的日子。三日后,
雕花銅漏的水滴聲在寂靜的顧府格外清晰。顧斯年倚著紫檀木書案,
指尖有節(jié)奏地叩擊著鑲螺鈿的桌面,檀木棋盤上未下完的棋局蒙著薄灰。
當我捧著第二份和離書踏入書房時,他腕間的羊脂玉鐲輕輕磕在硯臺上,發(fā)出清泠聲響。
"你當真鐵了心?" 他抬起眼,深褐色瞳孔像淬了霜的劍,掃過我素白裙裾上未干的雨水。
前日暴雨中跪了兩個時辰的膝蓋仍在隱隱作痛,我挺直脊背,
聽見自己的聲音像塊冰棱:"是。"他忽然輕笑出聲,從翡翠筆洗里拈起狼毫。
筆尖在徽墨里緩緩浸染,墨汁順著紋路攀附而上,在宣紙上洇開第一筆時,
我恍惚看見三年前那個被紅蓋頭蒙住雙眼的新娘。"我倒要看看,離了我顧斯年,
你能有什么出息。"他的尾音帶著漫不經(jīng)心的嘲諷,而我盯著那行漸漸成形的小楷,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墨跡未干,他突然將筆擲在案上,
鎏金錯銀的茶盞被震得叮當作響:"還有一件事。"檀木匣打開時閃過冷光,
百兩紋銀碼得整整齊齊,"念在夫妻一場,我給你...""不必了。" 我后退半步,
發(fā)間銀簪在晨光里晃出冷芒,"顧家的東西,我一分也不要。
" 轉(zhuǎn)身時廣袖掃落案上的青瓷香爐,碎裂聲驚飛了檐下的白鴿。回廊下的海棠開得正艷,
柳月倚著朱漆廊柱,水紅色襦裙上的金線牡丹在風里輕顫。
她往日垂淚時總愛咬著帕子的邊角,
此刻卻用染著丹蔻的指尖輕撫鬢邊珍珠步搖:"姐姐這就要走了?
"我望著她耳垂上新?lián)Q的翡翠耳墜 —— 正是去年生辰我托人從揚州帶回的料子。"嗯。
" 喉間泛起鐵銹味,昨夜咳在帕子上的血漬還未洗凈。她蓮步輕移,
海棠花瓣落在她發(fā)間:"姐姐可想好了?外面的日子,可比不得府里舒坦。
" 馥郁的龍涎香撲面而來,我突然想起新婚夜顧斯年身上也是這樣的味道,
"你以為斯年哥哥真的會放你走?他不過是想讓你受點苦,早點回來求他。
""那我們就拭目以待。" 我撫過微微隆起的小腹,錦緞下的溫度透過指尖傳來,
"柳姑娘,這顧夫人的位置,我讓給你了。只是不知..." 俯身時發(fā)間木簪擦過她耳畔,
"你坐不坐得穩(wěn)這沾滿鮮血的鳳冠?"她臉色驟變的模樣還映在眼底,
我已踩著滿地碎玉般的海棠花瓣走出垂花門。顧府朱漆大門緩緩合攏,
門環(huán)上的銅獸吞口將最后一縷天光割裂。深吸一口帶著市井煙火氣的空氣,
腹中突然傳來輕輕的悸動,就像初春枝頭第一粒嫩芽破土的聲響。
4 重生之路城南的小院蛛網(wǎng)遍布,老槐樹的枝椏橫斜著探進半塌的窗欞。
我解下腕間最后一支金鐲子換了米糧,看著泥瓦匠修補屋頂時,忽然想起及笄那年在繡樓里,
母親說 "女子的屋檐要自己掙"。井水打上來時潑濕了裙角,
清冽的涼意卻讓我笑出聲 —— 原來自由的滋味,比顧府窖藏的女兒紅還要甘冽。
藥鋪的藥碾子吱呀作響,老掌柜用牛皮紙仔細包好藥材:"姑娘要保重身子,凡事想開些。
" 返程路過綢緞莊,櫥窗里新裁的月白軟煙羅隨風輕擺,
恍惚間竟比我做顧夫人時穿的織金襦裙還要好看。子夜的梆子聲驚起院角寒鴉,
我就著火光攪動藥罐??酀乃幭憷?,三年前那場大火的焦糊味終于淡去。
撫摸著墻上自己新糊的窗紙,聽著腹中若有若無的胎動,忽然覺得這漏風的小屋,
比顧府那座金絲牢籠溫暖千倍。為了生計,我重拾起母親教我的手藝 —— 點翠。
推開塵封已久的樟木箱,母親留下的鎏金鑷子泛著冷光,
竹制的翠羽匣里還留著幾縷靛藍色的羽毛,尾端的珠光在陰暗中流轉(zhuǎn)。記憶突然翻涌,
幼時蜷縮在尚工局暖閣里的場景歷歷在目:母親戴著銀絲護甲,
將翠羽按在生漆打底的銀胎上,動作輕柔得像在撫摸熟睡的嬰孩。父親出事前,
我跟著她學了幾年,也算有些功底。只是嫁入顧府后,顧斯年說 “女子無才便是德”,
我便再也沒動過這些東西。寒風卷著枯葉掠過青石巷,我裹緊褪色的披風走進禽鳥市場。
籠中翠鳥撲棱著翅膀,琉璃般的羽毛在陽光下流轉(zhuǎn)出幽藍的光。想起母親說過 "活羽色艷,
死羽無光",終究還是狠下心挑了幾只活鳥。又在古玩店淘了些舊銀器,
那上面斑駁的鏨刻紋路,倒像是帶著前朝的故事。重回閣樓時,窗欞上的冰花映著昏黃燭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