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城頭。
冷風如裹挾碎骨的鈍刀,狠狠刮過城垛。鉛灰色的厚重云層沉沉壓下,仿佛觸手可及。城墻上殘余的焦痕、凝固成深褐色的血洼、乃至每一個倚在冰冷磚石上喘息的兵卒面孔,都透著一股被絕望腌漬入骨的寒氣。
周顯拄著滿是豁口的戰(zhàn)刀,沉重的身體倚在女墻冰冷的石條上。幾天之間,他原本魁梧健碩的體格像是被風干的肉,迅速垮塌下去,顴骨凸起,眼窩深陷,那里面嵌著兩顆近乎失去神采、布滿蛛網般血絲的渾濁眼珠。他望著烏鴉谷方向翻滾的濃霧深處——那里已歸于死寂,仿佛白日里那場吞噬了沈清河和最后精銳希望的亂戰(zhàn),連同凄厲的哀嚎和無盡的失望,都只是他疲憊至極的幻聽。
沒有糧。最后的掙扎徹底落空。腳下這座巨城的五臟六腑正在飛速枯竭。
一個胡子拉碴、瘸著條腿的民夫火長,踉蹌著爬上城樓,臉色灰敗,聲音如同從砂礫堆里摳出來:“將軍……北倉……徹底……空了。麩皮都沒了……”
周顯的手猛地一緊,刀柄上的金屬護手深深硌入掌心,他卻感覺不到一絲疼痛。只有一股冰冷粘稠的鐵銹味,順著喉嚨往上頂。
城下,更近處。一陣急促的、帶著歇斯底里驚惶的哭嚎聲驟然炸開!數十名蓬頭垢面、面黃肌瘦的婦人老人沖破外圍巡邏的稀松兵丁阻擋,發(fā)狂般撲到巨大的護城河壕溝邊緣,對著城墻凄厲嘶喊:
“官爺開恩?。〗o口吃的吧!”
“娃子們快餓死啦!”
“當家的死在谷里了……給條活路……”
哭聲撕裂著本就繃緊到極限的空氣,混合著城墻上死寂的絕望,如同無數把生銹的鈍鋸,來回拉扯著每一個人瀕臨崩潰的神經。
幾名守城的年輕兵卒紅著眼睛,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握著長槍的手指痙攣般捏緊又松開,幾乎要戳進冰冷的城磚縫隙里。饑餓和絕望,正一點點瓦解著最后用以支撐身體的脊梁。
周顯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充斥著霉味、血腥和冰冷空氣的濁氣,那氣息刺得他肺腑生疼。再睜開時,渾濁的眼底翻涌起一種近乎瘋狂的血色。他猛地拔出腰間的半截配刀!那原本寒光凜冽的刀刃早已崩成了鋸齒狀!他高高舉起,刀刃直指城外那片濃霧彌漫、危機四伏的荒野!
“開東水門!發(fā)…捕獸令!”沙啞扭曲的吼聲從他喉嚨里硬生生擠出,撕裂陰沉的空氣,“凡能獵得野物歸者,無論狼、豺、鹿、兔!按頭領賞!領糧!發(fā)箭!城頭所有獵弓……對城外三里,無差別……撒開!殺?。 ?/p>
最后的字眼如同瀕死獸王的嘶嚎,帶著同歸于盡的暴戾和悲哀。與其坐等餓死,不如縱城為野,化民為狼!哪怕最后死于流矢刀兵之下,也好過在絕望中化為枯骨!
命令如同滾油潑下!死寂的城墻先是一片可怕的凝滯,緊接著,狂亂的火焰瞬間在無數枯槁的眼眸深處點燃!那是野獸面對絕境時被逼出的最后的…求生兇光!
……
皇城,甘露殿。
殿內濃得化不開的藥味、陳腐的熏香氣息和皇帝身上那股揮之不去的腐敗體味混合交織,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垂死的甜膩粘稠感。紫檀炭在巨大的薰籠里燃燒著,卻絲毫驅不散蕭承睿裹在重重錦被貂裘下那徹骨的陰冷。他劇烈地咳著,每一次撕心裂肺的抽搐都讓那張蠟黃凹陷的臉痛苦地扭曲,如同被無形的手狠狠攥緊揉搓。冷汗混著脂粉濕嗒嗒黏在額前鬢角。兩名侍藥的小太監(jiān)瑟縮著跪在角落,手里捧著藥碗和痰盂,抖得如同風中落葉。
鄭源悄無聲息地靠近御榻邊緣,手中捧著一個精致溫潤的汝窯小蓋盅。盅內是半盅色澤微褐、藥香撲鼻的湯液。他將溫熱的盅體隔著綢帕遞給旁邊的心腹中年太醫(yī),聲音低緩如同催眠:“胡太醫(yī),這是按您新方子熬了四個時辰的‘九轉聚陽湯’,最是溫補氣血、固本回陽。陛下龍體虛寒,這湯的溫熱之氣,須得趁熱透入膏肓骨髓才好……”
胡太醫(yī)額角滲汗,端著蓋盅的手極其平穩(wěn),動作熟稔地用銀匙試了試湯溫,又對著光線仔細看了看湯色湯質,嗅了嗅,這才微微躬身對著榻上痛苦掙扎的皇帝輕喚:“陛下……該進補陽湯了……”
蕭承睿艱難地睜開黏膩的眼皮,渾濁的目光掃過那褐色的湯液,喉結蠕動了一下,終究是抵不過太醫(yī)那帶著懇切蠱惑的話語和體內盤踞不去的寒意,極其輕微地點了下頭。
一勺溫熱的湯藥喂入皇帝口中。
鄭源站在御榻一步之遙的陰影里,如同凝固的浮雕。只有他自己知道,籠在袖中的右手食指指尖,此刻正輕輕摩挲著袖袋內襯一處極其隱秘的縫合夾層——那里靜靜躺著一段不足小指長、通體瑩白、觸之溫潤如玉的奇異蠟丸。蠟內封存之物,正是他籌謀多日、托付天機觀不惜代價從南洋隱秘商道購入,無色無味卻能在特定烈性酒力催發(fā)下融血蝕髓、殺人無形的奇毒——“海髓玉液”的引子!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皇帝體虛已極,近日“病急亂投醫(yī)”,幾乎日日依賴胡太醫(yī)開的大劑量的“回春活血藥酒”壓制寒癥劇痛……只待下一次藥酒入喉!只需……一個完美的“引子”時機!引子……鄭源的目光不動聲色地飄向殿外被厚重簾幕遮斷的天空,心中默數??炝恕?/p>
……
鳳凰臺,九州經緯臺。
巨大沙盤上的光斑在昏昧石室內無聲移動。蕭云凰立在沙盤幽州城模型的位置前,手中捏著一份剛剛自北境“鐵羽死士”用半條命拼出的密報。密報寫在一小塊硝制過、帶著凝固血污的狼耳內層皮上,字跡因書寫者的虛弱而顫抖扭曲,所述正是周顯在幽州城頭發(fā)布“捕獸令”的絕望瘋狂。
她指尖微涼。城墻內外,一場被點燃的、向死而生的燎原野火已不可阻擋。
就在這份沉郁中,一道青影閃電般掠入石室!
孟知白臉上帶著一種罕見的、強行壓抑下的劇震,甚至顧不上禮節(jié),疾步上前壓低聲音:“主上!天機觀外圍‘灰雀’密訊!南洋最大香料船隊‘金雀號’今晨在泉州被截停!例行查驗時,船底水密艙壁夾層內,搜出數十枚雕成‘海生奇石’狀、內蘊‘海髓玉液’的奇毒蠟丸!船上管事稱……買家是京都豪奢客,只認奇石名頭與海運艱辛,貨至自有貴人聯(lián)絡提取!”他幾乎屏住呼吸,吐露出最驚人的部分,“經‘灰雀’里應外合設法撬開一枚未封口的蠟丸內層空隙,取樣驗看……其中封凍之物氣息特殊,乃南疆一種名為‘淚吻藤’劇毒蛇的骨髓熬制!此物若遇酒醇激化,混入……胡太醫(yī)為陛下特開的‘回春活血酒’主藥‘三眼蟾蜍膽’……可即刻引動臟腑冰裂之患,斃命于無聲!”
海髓玉液!
鄭源的“東風”!
殺局就在眼前!毒引……已在鄭源指下!毒藥底源混于蠟丸入宮!只待胡太醫(yī)的藥酒再次灌入皇帝喉中!
蕭云凰瞳孔深處驟然收縮如針!瞬息之間,所有布局的核心轟然歸位!鄭源不僅要弒君!更要借皇帝的死,將最后的砝碼死死釘死在鳳凰臺和她身上!胡太醫(yī)開的酒藥……是引子!也是最大的陷阱!
“主上!此毒引無解!唯一的克制……是提前服下淚吻藤的天敵‘火熔石葵’的種籽汁液!”孟知白語氣急促,“然火熔石葵極為罕見,遠在南海瘴氣絕地!宮中絕無存留!縱使立時去尋……”
來不及了。
幽冷的石室內只有火盆里炭屑燃燒崩裂的噼啪脆響。時間如同最冷的寒霜,一寸寸凍結著生路。
蕭云凰猛地抬眼!目光銳利如穿透迷霧的雷霆,掃過巨大沙盤帝宮甘露殿的位置,精準定格在代表皇帝病體的一枚微小暗紅血玉標記上。
“蠟丸入宮途徑可清?”她問,聲音冷冽如刮骨寒風。
“天機觀送藥道童持紫金符牌已抵‘望仙門’!禁軍副統(tǒng)領親自驗過符牌,即將放行!”孟知白語速快如爆豆,“距離甘露殿,只剩三重宮禁!”
三重宮禁!消息傳遞已被徹底鎖死!宮內鳳凰臺明暗之線皆被鄭源監(jiān)控扼斷!
蕭云凰指尖劃過空氣。一條比最細蛛絲更難捕捉的路徑在她意識中瞬間點亮!望仙門,入內需過“九曲廊”、“飛虹橋”、“金闕門”三道崗哨!崗哨皆在宮中,非鳳凰臺直屬武力可及!
“即刻飛訊帝宮外所有信點最高頻信鴿!”她的聲音沒有任何遲疑,帶著斬斷一切的決絕力量,“目標:甘露殿西南角第一根蟠龍柱頂檐!訊息內容:‘鴆酒藥引至’,連續(xù)放信鴿!死多少鴿子,也要讓這六個字!在第二重宮禁開啟前!落到那片檐角琉璃瓦上!”甘露殿西南角第一根蟠龍柱……是唯一可能避開鄭源重兵監(jiān)控的死角!柱頂檐窩隱秘,是宮中失意妃嬪最常丟棄舊帕寄托哀思之地,亦是鳳凰臺早年布下的一枚閑棋——一個灑掃“聾啞”老宮人的日常清理點!信鴿的目標不是人,是那個特定位置的檐角!只要看到信鴿不斷撲向那里,看到掉落的、寫著“鴆酒藥引至”的紙條,老宮人就會啟動鳳凰臺當年留下的唯一后手!
“同時,”蕭云凰轉向趙無疾,手指點向沙盤上玉泉山獵場的方向,“你親自去!截那只帶著蠟丸的道童!不惜代價!把那枚蠟丸……給我換成這個!”
她猛地從袖中抽出一塊幾乎一模一樣、只是色澤更通透純白、內蘊物由細微星芒銀絲替代奇毒的蠟丸!——鳳凰臺秘庫底藏的“空蟬燼”蠟丸!無色無味無害!只為關鍵時刻混淆視聽、惑敵于無形!
“是!”孟知白與趙無疾同時應命!兩人眼神皆如出鞘利劍,轉身化作兩道疾風!
石室內重歸死寂。唯有篝火跳躍,將蕭云凰的身影在巨大沙盤與冰冷石壁之間拉成一道孤獨而銳利的剪影。她緩緩伸出另一只手,掌心中靜靜躺著另一枚與方才一模一樣的“空蟬燼”蠟丸。指尖稍稍用力。
“啪!”
極輕微的一聲脆響。
空蟬蠟丸在指間碎裂。細碎的、閃爍著點點星芒的蠟粉簌簌落下,無聲無息地消散在石室冰冷的空氣里。
……
皇宮,望仙門。
青石鋪就的宮門內甬道深長幽暗。一個身著青色道袍、面容清秀的道童步履沉穩(wěn)地走來。他雙手捧著一個用明黃錦緞小心覆蓋著的托盤,托盤上盛放的,正是那個溫潤如玉石的海髓奇毒蠟丸。禁軍副統(tǒng)領熊闊海面色凝重地仔細檢驗過道童雙手奉上的紫金符牌,又盯著那托盤上隆起的、明顯是蠟丸形狀的輪廓片刻,終于揮手放行。
“開內城門!放使者!”厚重的朱漆城門在嘎吱聲中緩緩開啟。
道童微微頷首,捧著托盤,一步跨入。
就在他身形穿過望仙門內側巨大的門拱陰影與第一重殿宇長明燈刺眼光線交接之處、光線驟然交錯的萬分之一剎那!
嗤——!
一道微不可聞的破空聲!
一點比芥子更小的寒星自甬道頂梁的陰暗縫隙中無聲射出!速度快逾閃電!精準無比地自道童右耳旁側掠過!幾乎是擦著蠟丸放置的托盤邊緣飛過!釘入前方更深處的地面石縫,瞬息消失不見!
道童身形猛地一頓!一股莫名的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竄上!他下意識地想低頭查看托盤是否異樣——
“咳!”守衛(wèi)的禁軍頭目一聲輕咳,帶著警惕催促的意味。
道童瞬間回神,壓下心頭那點怪異感,不敢再停,捧著托盤大步流星地踏上通往甘露殿的宮道。九曲回廊就在眼前……
無人看見,就在那點寒星掠過蠟丸托盤的瞬間,另一枚幾乎與盤中毒丸一模一樣的空蟬星芒蠟丸,已神鬼莫測地替代了原本那致命的“海髓玉液”!而真丸,已在電光石火間被那射出的寒星帶走!
……
甘露殿西南角。
巨大的蟠龍金柱撐起高聳的藻井。琉璃瓦在午后的天光下泛著冷硬的彩芒。幾只灰撲撲的信鴿如同中了邪般,不厭其煩地對著第一根蟠龍柱頂檐的特定凹陷位置俯沖盤旋!守衛(wèi)在殿廊下的侍衛(wèi)抬頭皺眉看著這幾只不識趣的傻鳥。
就在這時!一枚卷好的、極其細小的紙條從盤旋的鴿群里無聲滑落,不偏不倚,掉進了那堆常年累積在柱頂檐窩的落葉枯枝和陳舊香灰之中!
幾乎在紙條落下的同時!
一個佝僂著背、頭發(fā)花白稀疏、臉上溝壑縱橫的老宮人,如往常一般,慢吞吞地抱著他那把掉了毛的掃帚,“一步三頓”地踱到了蟠龍柱下。他渾濁無光的眼睛掃過那些落葉垃圾,嘴角似乎厭惡地撇了撇。他放下掃帚,動作遲鈍地抬起手,似乎想去夠高處的臟東西。那動作看著吃力無比,仿佛隨時會閃了他的老腰。廊下守衛(wèi)的侍衛(wèi)見怪不怪地移開了目光。
只有極細心的人才會發(fā)現,老宮人抬起的手掌掌心內,一枚帶著細小機關倒刺的、類似織布梭子的特殊工具悄然滑出!手腕似乎輕輕抖了一下!
一道極其細微、幾乎看不見的墨色細絲瞬間彈射而出,頂端那微小的黏膠頭精準地粘住了那張剛落下的紙條!細絲如同活物般迅速回縮!紙條沒入老宮人寬大的袖籠!
整個過程發(fā)生在電光石火之間!如同一次無聲的魔術!老宮人收回手,扶著腰,繼續(xù)他仿佛永無止境的清掃。他掃帚在落葉堆里象征性地扒拉了幾下,帶起一陣灰塵。那張致命的紙條,已被悄無聲息地卷藏在他滿是老繭的枯掌指縫深處。
……
甘露殿內。
濃稠垂死的氣息幾乎壓垮了跪在地上的胡太醫(yī)。他用盡全身力氣才穩(wěn)住顫抖的手,將托盤上那被錦緞包裹得嚴實的汝窯蓋盅捧起。盅蓋揭開,一股濃郁卻并不刺鼻、反而透著溫潤醇厚氣息的藥香彌漫開來,混雜在殿內原有的藥味里幾無異常。他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匙,喂向皇帝半張的干裂唇間。
蕭承睿痛苦地咳喘著,艱難地吞咽著。
鄭源站在幽暗角落的陰影里,如同蟄伏已久的毒蛇。他眼底深處壓抑著極度的興奮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怎么還沒……發(fā)作?胡太醫(yī)的藥酒劑量應該早就滲入皇帝四肢百骸了!這“海髓”蠟丸內的引子氣息被湯藥溫和掩蓋,可一旦入喉與酒醇接觸,理應無聲引爆!他那根籠在袖中的手指,幾乎快要按捺不住掐破袖袋內側的蠟丸封衣!
“陛下,莫急……”胡太醫(yī)的聲音帶著安撫,又舀起一匙溫熱的藥湯,湊近皇帝唇邊。
就在這時!
一陣極其壓抑的、仿佛骨骼在摩擦斷裂的痛楚猛地攫住了蕭承睿!他猛地從昏沉中驚醒!喉嚨深處爆發(fā)出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劇烈、更破碎、更可怕的嘶吼!
“呃啊——?。 ?/p>
他整個身體猛地向上挺起!如同離水的魚!眼珠瞬間爆凸,幾乎要擠出眼眶!臉上僅存的蠟黃色驟然褪盡,蒙上一層死人的灰?。‰p手瘋狂地抓向自己的喉嚨、胸口!
噗!
一大口黑得發(fā)紫的濃稠血塊猛地從他口中噴濺而出!其中混雜著內臟的碎塊!鮮血如同潑墨,噴了胡太醫(yī)滿頭滿臉!淋在溫熱的藥湯碗和明黃的錦被上!觸目驚心!
“陛下!”胡太醫(yī)魂飛魄散,手里的藥碗哐當一聲砸在金磚上!碎片和藥汁四濺!
蕭承睿的身體劇烈痙攣了幾下,如同斷了線的木偶,重重地砸回龍榻上。那雙暴凸翻白的眼睛死死瞪著帳頂繁復陰郁的蟠龍,嘴巴張著,黑紫的血液和泡沫還在涌出……
鄭源在陰影里猛地一震!成了?!但為什么……噴出的血是黑的?不!是黑紫色的!他袖中的手指瞬間僵硬!他太熟悉這征兆!這根本不是“海髓玉液”該有的死狀!這是……火熔石葵種籽汁液在徹底消解“淚吻藤髓毒”時,沖擊帶出了郁積的沉疴敗血!皇帝沒死?!他猛地抬頭!眼神如同淬毒的冰錐,瞬間釘死在那被嚇癱的胡太醫(yī)和地上摔碎的湯碗上!藥……藥不對!?
殿內瞬間大亂!尖叫聲、哭喊聲、腳步聲撞成一團!
一道凄厲、帶著無盡怨毒與刻骨懼意的聲音猛地撞入鄭源混亂的腦海:
“燈……燈……鳳凰火!”
鄭源霍然扭頭!
只見殿門口原本負責掀簾的小太監(jiān),此刻面無人色,抖如篩糠,雙眼死死盯著甘露殿宮門外、那高高矗立、日夜不息的長明燈架頂端——
不知何時!一盞形態(tài)古樸奇異、燃燒著灼灼橘紅色火焰的巨大宮燈,正穩(wěn)穩(wěn)地懸掛在那里!火焰升騰跳躍的形狀,赫然是……一只振翅欲飛的鳳凰!
鳳凰長明燈!大梁立國之時,唯開國皇后與攝政長公主有權在其宮門外豎立此燈!此燈一亮,如凰親臨!代表的是……不可侵犯的皇權!是鳳凰臺對這座宮闕最直接的……昭告!
而此刻,鳳凰火!
亮在垂?;实鄣膶媽m門外!
亮在他鄭源即將功成之際!
是誰?!是誰能隔著三重宮禁,在他眼皮底下點燃這盞燈?!鄭源只覺一股寒意如同極北凍水,瞬間自腳底沖至天靈!那是一種精心設局卻被更高層面力量無情擊碎、甚至反將一軍而帶來的巨大驚駭與戰(zhàn)栗!
就在這混亂死寂到令人窒息的瞬間!
“嗚——嗚嗚——”
低沉、悠長、仿佛蘊含著無窮警告與力量的號角聲,猛然從甘露殿外遙遠的方向傳來!不止一聲!是急促的三聲連鳴!響徹九重宮闕!那是……京都西北天武大營的城防示警集結號!唯有帝都面臨最緊急軍情時才會吹響!
殿內所有掙扎驚亂的人全部僵?。?/p>
幾乎同時!一名小黃門連滾爬爬、面無人色地沖了進來,聲音帶著哭腔尖利變調:
“報!八百里加急!西北天武大營急報!幽州總兵周顯聯(lián)合境內十二家豪強塢堡寨主!舉‘清君側,誅國蠹’旗!盡出幽州四衛(wèi)兵馬約三萬!已越白河!突……突襲南溪關!南溪關告急!”
……
鳳凰臺,石室中央。
炭火搖曳的光影跳躍在蕭云凰沉靜的側臉上。她面前攤開一方素帛。素帛之上,是趙無疾剛剛拼死送回的那枚真正的“海髓玉液”毒蠟丸!
她緩緩伸出食指,指尖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審判命運般的力量,落向那枚溫潤如玉石、內里卻蘊藏著致命毒液的蠟丸!
指尖微光流轉!
“啪嚓!”
一聲極其輕微的脆響。
玉色蠟丸在她指下悄然碎裂!如同最脆弱的夢。
包裹在蠟衣核心的、那汪僅有指甲蓋大小的、閃爍著幽深海藍色詭異流光的濃稠液體暴露在空氣中!濃烈的異香瞬間爆發(fā)!
就在這致命香氣散逸開的剎那!
蕭云凰的另一只手輕輕一翻!一枚幾乎毫不起眼的棗核被她迅疾彈出!
核尖精準無比地擊入那汪幽藍毒液中心!
啵!
一聲極其輕微的悶響!
那汪絢爛致命的海髓玉液如同被點破的脆弱琉璃泡,瞬間炸散成無數微小至極的液滴!卻在尚未散開飛濺之前,就被一股無形的灼熱氣息籠罩!液體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被蒸發(fā)!瞬息之間便化作一縷淡得幾乎看不見的青藍色薄煙!那縷薄煙搖曳著,升騰著,尚未飄起寸許,便在空中徹底消散得無影無蹤!
石室內唯余一股若有若無的海藻腥氣,隨著炭火的暖意,漸漸淡去。
蕭云凰收回手,指尖上連一絲水漬都未沾染。目光穿透厚重的石壁,仿佛直抵那甘露殿中因驚駭與劇變而凝固的修羅場。冷冽入骨的聲音在寂靜中清晰響起:
“陛下的命,現在是本宮的了?!?/p>
……
甘露殿內殿。
鄭源僵立在原地的陰影中,指縫間捏著那枚已被悄然替換出來的、毫無危險的“空蟬星芒蠟丸”。蠟體冰冷的觸感抵著他麻木的指尖。殿門長明燈架頂端的鳳凰火焰隔著重重簾幕,依舊將一股無形的灼燒感烙印在他被冷汗浸透的背心?;实勰谴顾荔E變又驟然緩過氣的嘔血驚魂,南溪關告急的軍報!這一切都如同無形巨錘,將他腦中最后一絲清明狠狠砸碎!
是誰?!
誰能如此精準地洞悉他的每一步?換掉毒丸?點起鳳凰燈?甚至……借北境驚變攪動天下?!
他猛地低頭!死死盯著手中那枚冰涼通透的空蟬蠟丸!
指力失控!
啪!
毫無征兆地!蠟丸在他驟然收攏的鐵指間碎開!
細碎的、閃爍著點點星芒的蠟粉悄然散落!
一點如塵埃般細微、卻冰冷璀璨至極的星芒銀屑,恰好飄落在御榻前那片濃稠溫熱的黑紫色帝血之上!
無聲無息地……浸沒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