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那年秋天,我決定去邊關(guān)的前一夜,蘇綰來找我。她提著一盞小小的羊皮燈,
燈火在夜風(fēng)里搖搖晃晃,像隨時都會熄滅。她的人也一樣,瘦弱,單薄,仿佛風(fēng)一吹就會倒。
“凌玄,”她站在我家院子的桂花樹下,仰頭看著我身上嶄新卻冰冷的鎧甲,輕聲說,
“真的……要走嗎?”桂花開得正盛,香氣濃得化不開。我記得她最喜歡這味道。我伸手,
想碰碰她的臉,指尖卻只觸到冰涼的甲胄。我只好放下手,點了點頭,
聲音因為刻意的鎮(zhèn)定而顯得有些僵硬:“嗯,圣旨已下,明日一早就出發(fā)。
”“我不要你封侯拜將,”她的聲音很輕,卻像一根針,扎在我心上,“我只要你平安。
”我笑了,覺得她還是那個跟在我身后哭鼻子的小女孩。我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fā),
像小時候一樣?!吧稻U綰,我是去建功立業(yè)的。等我打了勝仗,成了大將軍,就回來娶你。
到時候,我要用全京城最氣派的八抬大轎,讓你做最風(fēng)光的新娘?!蔽艺f得豪情萬丈,
仿佛那一切都已是囊中之物。她沒說話,只是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小的香囊,塞進我手里。
香囊上繡著一枝含苞待放的桂花,針腳細(xì)密,是她熬了好幾個晚上趕出來的。
“我沒什么能給你的,”她低著頭,聲音悶悶的,“這里面裝了平安符,還有院子里的桂花。
你帶在身上,就當(dāng)……就當(dāng)我陪著你了?!蔽夷缶o了那個小小的香-囊,
桂花的香氣混著她指尖的溫度,熨帖著我的掌心?!暗任一貋?。”我鄭重地承諾,
卻沒看到她眼底一閃而過的淚光。她只是用力地點了點頭,然后轉(zhuǎn)身,
提著那盞快要熄滅的燈,一步一步地走回了夜色里。她的背影很孤獨,那微弱的燈火,
像一顆墜落的星,很快就消失不見了。我當(dāng)時以為,這只是一場短暫的告別。我以為,
我的未來是星辰大海,是金戈鐵馬,是無盡的榮耀。我不知道,我那一轉(zhuǎn)身,告別的,
是我的整個世界。02邊關(guān)的風(fēng)沙,比京城的柳絮要硬得多。它們刮在臉上,像刀子。
最初的幾個月,我?guī)缀趺刻於紩盏教K綰的信。信紙總是帶著淡淡的桂花香,
她說京城又下了幾場雨,院子里的石榴結(jié)果了,酸得掉牙。
她說隔壁王大嬸家的貓又生了一窩小崽子,她抱了一只,渾身雪白,取名叫“雪球”。
她從不問戰(zhàn)事,從不問我殺了多少敵人,立了多少功。她的信里,
只有那些雞毛蒜皮的、溫暖又瑣碎的日常。我把她的信一張張收好,貼身放在那個香囊旁邊。
在無數(shù)個血腥的夜晚,是那淡淡的桂花香,提醒著我,我為何而戰(zhàn)。我回信,告訴她我很好,
告訴她我又打了一場勝仗,告訴她離我回去娶她的日子又近了一步。戰(zhàn)爭是最好的催熟劑。
我從一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迅速成長為一個合格的將軍。
我學(xué)會了用最少的傷亡換取最大的勝利,學(xué)會了在地圖上冷靜地圈點出成千上萬人的生死。
我的名字,開始在敵軍中流傳,帶著恐懼和血腥味。我升了官,手下的兵越來越多,
防區(qū)也越來越大。我變得很忙,忙到有時一連幾天都睡不了一個囫圇覺。
蘇綰的信依舊準(zhǔn)時地來,但我回信的時間,卻越來越長。有時,
一封信在我懷里揣了半個多月,才有空寫上寥寥幾句。“一切安好,勿念。”我總是這樣寫。
我覺得,她會懂的。男人當(dāng)以事業(yè)為重,這些兒女情長,不過是漫長軍旅生涯中的一點點綴。
有一次,副將看我對著一封信發(fā)呆,笑著打趣我:“將軍又在想京城的小嫂子了?
看您這模樣,嫂子定是個絕色美人。”我笑了笑,沒說話。是啊,我的綰綰,
不是什么絕色美人。她只是一個尋常的姑娘,會因為一點小事開心,
會因為我的離開而掉眼淚。她最大的心愿,不是什么榮華富貴,
只是想讓我平安地陪在她身邊,看看院子里的花開花落。可那時候的我,不懂。
我被“功名”這兩個字迷了心竅,以為給她最好的,就是給她無盡的榮耀和財富。我忘了,
她想要的,從來就不是這些。03入伍第三年,我迎來了一場決定性的戰(zhàn)役。敵軍來勢洶洶,
主帥是被稱為“漠北之狼”的悍將。這一戰(zhàn),若勝,則可保邊境十年安寧,我亦可一步登天。
若敗,則滿盤皆輸,身后便是國門。那一戰(zhàn),打了整整一個月。天昏地暗,血流成河。
我三天三夜沒有合眼,親自擂鼓督戰(zhàn)。我的士兵們殺紅了眼,倒下一個,另一個就補上去。
我們用血肉,筑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長城。最后,我們贏了。當(dāng)我提著“漠北之狼”的首級,
站在尸山血海之上時,所有的士兵都向我跪下,山呼“將軍威武”。那一刻,
我感覺自己就是神。捷報傳回京城,皇帝大悅,封我為“鎮(zhèn)北將軍”,賞金千兩,錦緞百匹。
我成了大周最年輕的將軍,一時風(fēng)光無兩。我捏著那封滾燙的封賞文書,第一個想到的,
就是蘇綰。我終于做到了。我終于可以給她全天下女子都羨慕的榮耀了。我立刻沖回營帳,
攤開信紙。我的手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我把我的勝利,我的榮耀,我的喜悅,
全都寫進了信里?!熬U綰,我贏了!我如今是鎮(zhèn)北將軍了!等此件事了,我便向陛下請旨,
回京完婚!你等著我,我很快就回來!”我把信和那封賞文書的抄本一起,
用最快的八百里加急送了出去。我甚至能想象出,蘇綰收到信時,該是何等驚喜的模樣。
她也許會哭,但那一定是喜悅的淚水。我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夜夜與手下將士飲酒作樂。
我以為,這世上再沒有任何事,能阻擋我。我等了很久,卻沒有等到蘇綰的回信。
我安慰自己,或許是信在路上耽擱了?;蛟S,她正在家里,一針一線地為我縫制喜服。
我開始處理戰(zhàn)后的事宜,安撫降兵,修筑工事。我每天都在計算著回京的日子。我以為,
我人生的巔峰,才剛剛開始。04一個月后,我沒有等到蘇綰的回信,
卻等到了一個如晴天霹靂般的消息。一支敵軍的殘部,繞過了我們的主力防線,
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地插進了大周的腹地。他們一路燒殺搶掠,其行徑之殘忍,
令人發(fā)指。而他們突襲的第一個地方,就是蘇綰所在的城市——云城。
那是一座安逸了上百年的小城,從未經(jīng)歷過戰(zhàn)火。城中守軍不過數(shù)百,百姓安居樂業(yè),
他們甚至不知道戰(zhàn)爭是什么模樣。我的心,在那一瞬間,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
疼得我?guī)缀鯚o法呼吸?!霸瞥恰F(xiàn)在如何了?”我的聲音在發(fā)抖,連我自己都覺得陌生。
前來報信的斥候滿身塵土,嘴唇干裂,他不敢看我的眼睛,
低著頭說:“將軍……云城……破了。那伙畜生……屠了城。”“屠……城?
”我重復(fù)著這兩個字,感覺像在聽一個與我無關(guān)的故事?!耙粋€人……都沒能逃出來嗎?
”我抓住他的衣領(lǐng),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的肉里。斥候被我嚇得面無人色,
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據(jù)……據(jù)逃出來的零星百姓說……城內(nèi)……血流成河,無一活口。
帶頭的是……是敵將呼延烈,他……他恨我們?nèi)牍恰!焙粞恿?。這個名字,像烙鐵一樣,
燙在了我的心上。他是“漠北之狼”的親弟弟。我踉蹌著后退了幾步,撞翻了身后的桌案。
地圖、文書、筆墨,散落一地。我仿佛能看到云城燃起的大火,能聽到百姓絕望的哭喊,
能看到蘇綰那張驚恐的臉。不,不會的。綰綰那么聰明,她一定有辦法逃出來的。
她一定躲在某個安全的地方,等著我去救她。“備馬!”我沖著帳外嘶吼,“我要去云城!
”“將軍,不可!”副將沖了進來,死死地拉住我,“您是主帥,不可擅離職守!
況且……況且云城已經(jīng)……”“滾開!”我一腳踹開他,雙目赤紅。我什么都聽不進去了。
我的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我要去找她。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我像一頭瘋了的野獸,
沖出了營帳,躍上馬背,不顧所有人的阻攔,朝著云城的方向,疾馳而去。風(fēng)在耳邊呼嘯,
像無數(shù)冤魂的哭泣。綰綰,等我。你一定,要等我。05越靠近云城,
空氣中的血腥味就越濃。曾經(jīng)青石鋪就的官道上,隨處可見倒斃的尸體。有老人,有婦人,
甚至還有尚在襁褓中的嬰兒。我的心,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等我終于抵達(dá)云城城下時,
我?guī)缀跽J(rèn)不出這里了。城墻被熏得漆黑,城樓已經(jīng)塌了一半。護城河里漂滿了浮尸,
河水被染成了暗紅色。曾經(jīng)繁華的城門,如今只剩下兩個黑漆漆的窟窿,像巨獸張開的嘴,
吞噬了所有的生機。我下了馬,一步一步地走進城里。城內(nèi),宛如人間地獄。斷壁殘垣,
焦土遍地。我看不到一具完整的尸體,到處都是殘肢斷臂。烏鴉在盤旋,發(fā)出刺耳的叫聲。
我憑著記憶,朝著蘇綰家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我看到了熟悉的街角,
看到了那棵我們曾一起爬上去掏過鳥窩的歪脖子柳樹。它被燒得只剩下一截焦黑的樹干。
然后,我看到了蘇家的大門。門已經(jīng)沒了,只剩下一個空洞的門框。
院子里那棵我們一起種下的桂花樹,也倒了,被壓在一根燒斷的房梁下。
我的腿像灌了鉛一樣,再也邁不動了。我不敢進去。我怕,我怕看到我最不想看到的畫面。
幾個幸存的士兵跟著我,他們看著我的背影,誰也不敢出聲。最終,我還是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