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士頓的深秋,被一場連綿冰冷的雨拖入了更深的陰郁。距離那場撕裂小屋寧靜的爭吵,已經(jīng)過去三天。雨沒有停歇的意思,敲打著頂樓小屋的窗戶,也敲打在秦臻早已冰封的心上。
爭吵的畫面依舊鋒利地切割著她的神經(jīng)。蘇晚晴那雙燃燒著怒火最終化為冰冷絕望的眼睛,那句如同詛咒般在腦海中反復炸響的質問——“你想掌握一切,包括我嗎?”——以及那聲“當啷”脆響后,滾落在橡木桌面上、反射著冰冷藍光的戒指。
她強迫自己不去想,像處理一個邏輯故障一樣,將那些畫面和聲音強行隔離。她把自己埋進斯隆頂樓辦公室堆積如山的文件和冰冷的數(shù)據(jù)里,試圖用工作的洪流沖垮一切。但指尖在鍵盤上的敲擊失去了往日的精準,屏幕上簡單的公式反復出錯。那份被蘇晚晴揉皺又攤開的項目終止通知函,像一道恥辱的印記,靜靜躺在桌角。抽屜深處,那枚被遺棄的海藍寶石戒指,如同一個沉默的、灼熱的審判者,散發(fā)著無法忽視的冰冷光澤。
就在她試圖第三次驗算一個基礎回歸公式時,辦公桌上那部連接重要事務的黑色座機,毫無預兆地、尖銳地嘶鳴起來。那鈴聲在過分寂靜的空間里,帶著一種穿透骨髓的冰冷和不祥。
秦臻的心,毫無緣由地,猛地沉墜下去,仿佛掉進無底冰窟。她盯著那部持續(xù)尖叫的電話,指尖冰涼。窗外的雨聲似乎被無限放大。幾秒鐘的凝固后,她伸出手,拿起聽筒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遲緩。
“秦臻。”她的聲音平穩(wěn),低沉如深潭。
“秦臻女士?馬薩諸塞州警局聯(lián)合空難響應中心?!彪娫捘穷^的聲音公式化,帶著職業(yè)性的凝重,“很抱歉打擾。確認您是蘇晚晴(Su Wanqing)女士的緊急聯(lián)絡人?”
“是?!被卮鸶纱啵瑳]有一絲猶豫。但握著聽筒的手指關節(jié),瞬間繃緊至死白。
“我們處理國際航班CX-XXX事件。該航班十月二十七日下午自波士頓飛往舊金山。乘客名單確認蘇晚晴女士在機上?!?/p>
世界的聲音在剎那間被徹底抽離。恒溫系統(tǒng)的嗡鳴、窗外的雨聲、甚至血液流動的聲響都消失了,只剩下尖銳刺耳的耳鳴,像鋼針扎進顱骨。眼前明亮的燈光變成一片慘白,窗外的城市輪廓劇烈晃動模糊。一股冰冷的麻痹感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
“請確認航班號:CX-XXX。目的地:舊金山。乘客姓名:Su Wanqing。拼音:S-U W-A-N-Q-I-N-G?!彼穆曇舢惓F椒€(wěn),像在核對一個項目編號。
“確認無誤?!?/p>
“事故性質?”聲音依舊平穩(wěn),沒有起伏。
“飛行途中北太平洋上空失聯(lián),雷達信號消失。多國搜救介入,情況……非常不樂觀。無幸存者跡象?!?/p>
短暫的沉默,像兩秒鐘的永恒。冰冷的邏輯鏈條瞬間推導出那個幾乎確定的結果。
“生還可能性?”她追問,聲音平穩(wěn)得可怕。
“基于失聯(lián)點及海域……情況嚴峻。請做好最壞準備?!?/p>
“我明白了?!鼻卣榈穆曇魶]有任何波瀾,“身份確認流程?遺體辨認啟動時間?”她問得條理清晰,如同處理項目危機預案。
對方告知了后續(xù)流程和對接方式。
“好的。助理艾米麗·陳全權對接。號碼是……”她報出數(shù)字,聲音平穩(wěn)無波,“謝謝?!边菄}一聲,聽筒掛回座機,輕響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秦臻維持著放下聽筒的姿勢,一動不動。目光空洞地落在算錯了三次的財務報告上。呼吸仿佛停滯。窗外的雨,下得更猛烈了。
幾秒后,她像一臺被重新激活的精密儀器,拿起手機,撥號。
“艾米麗,”聲音平穩(wěn)低沉,聽不出任何異樣,“取消我未來一周所有行程。聯(lián)系馬薩諸塞州警局空難響應中心,專員號稍后發(fā)你。蘇晚晴在CX-XXX航班上失聯(lián)。你負責所有對接流程、文件、行程。需我簽署或出面,提前通知。立刻去辦?!敝噶罡纱嗬?,不容置疑。掛斷。
放下手機。她將空洞的目光重新投向屏幕。手指落在鍵盤上。嗒……嗒……嗒……敲擊聲清脆規(guī)律,像為某個看不見的終結倒數(shù)。動作精準,眼神專注得近乎虛無。窗外的暴雨,成為這冰封世界唯一的背景音。
官方最終確認無人生還的消息,像一塊巨大的、冰冷的鉛塊,沉甸甸地砸在早已麻木的心湖上,沒有激起預期的驚濤駭浪,只留下更深、更死寂的寒冷。波士頓的深秋,徹底沉入了連綿不絕的冷雨,天空是永遠化不開的鉛灰。
秦臻的生活,或者說她維持運轉的精密程序,進入了一個新的、更冷酷的循環(huán)。她不再是秦臻,她變成了一臺名為“處理后事”的機器,每一個齒輪都咬合著冰冷的效率。
搜救協(xié)調會在一間氣氛凝重的會議室舉行。長桌兩旁坐著制服筆挺的警官、表情嚴肅的航空專家、眼神疲憊的搜救隊代表。秦臻坐在角落,一身剪裁完美的深黑色西裝套裙,像一塊融入陰影的冷玉。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投影屏幕上復雜的海域圖、洋流分析、以及代表失聯(lián)區(qū)域的那個巨大、絕望的紅色圓圈。
當專家用精確到經(jīng)緯度的術語描述著搜救的艱難與渺茫時,她只是安靜地聽著。在某個技術細節(jié)的間隙,她忽然開口,聲音平穩(wěn)清晰,不帶一絲波瀾:“關于黑匣子水下聲波信標的有效探測半徑,在3500米水深和已知洋流擾動模型下,是否考慮過疊加效應導致的信號衰減閾值?”問題精準、專業(yè),直指核心。
專家愣了一下,隨即調整數(shù)據(jù)模型重新解釋。周遭投來的目光充滿了同情和探究,試圖穿透那層完美的、冰冷的表象,卻只撞上堅不可摧的壁壘。她只是高效地獲取著信息,像一個置身事外、只關心變量的分析師。
走出會議室,斯隆樓外已圍滿了聞風而來的記者。閃光燈像密集的冰雹,瞬間將她包圍。話筒爭先恐后地伸到面前,嘈雜的問題如同尖銳的噪音。秦臻在助理艾米麗和安保的短暫簇擁下停下腳步。她沒有看任何人,目光空洞地穿透攢動的人頭和閃爍的光點,落在遠處濕漉漉的街道盡頭。
她微微抬起手,一個無聲卻極具壓迫感的動作,讓周遭的喧囂瞬間低了幾分。
“蘇晚晴女士是我司極其重要的技術合伙人,也是我個人非常珍視的朋友?!彼穆曇敉高^雨幕傳來,平穩(wěn)、清晰、沒有任何起伏,像宣讀一份法律文書,“我們正全力配合官方搜救工作。目前沒有更多信息可以透露,一切以官方通報為準。”
兩句話,滴水不漏,冰冷堅硬。說完,她不再停留,在助理和安保的隔擋下,徑直走向等候的黑色轎車。車門關上,隔絕了所有的窺探和噪音。車內一片死寂,只有雨刮器在擋風玻璃上機械地左右搖擺,發(fā)出單調的聲響。艾米麗擔憂地看向后視鏡,秦臻只是側頭望著窗外飛逝的、被雨水模糊的城市輪廓,側臉線條冷硬如石刻。
MIT的實驗室里,屬于蘇晚晴的空間彌漫著一種人去樓空的冷清??諝庵兴坪踹€固執(zhí)地殘留著一絲熟悉的、淡淡的檸檬草清香,微弱得像一個錯覺。演算稿雜亂地堆在桌角,白板上用馬克筆寫下的復雜公式還未來得及擦去,角落里那個印著滑稽量子貓圖案的馬克杯,杯口邊緣似乎還殘留著一點干涸的咖啡漬。
秦臻的目光平靜地掃過這一切,像在清點倉庫里的固定資產。她動作精準而高效,指示著艾米麗:“技術文檔按項目分類,核心算法文件單獨加密備份。這些,”她的目光掃過椅背上搭著的幾件外套、抽屜里未拆封的零食、書架上幾本科幻小說、以及那個量子貓馬克杯,“打包,封存?!?/p>
艾米麗默默地執(zhí)行著。當她拿起那個馬克杯時,動作不由自主地放輕了。秦臻的目光落在杯身上那只傻笑的貓臉上,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隨即移開,仿佛那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物件。她看著艾米麗將杯子小心地放入墊著軟紙的紙箱,整個過程沒有一絲多余的表情,沒有一聲嘆息。實驗室里只剩下紙張摩擦和紙箱封膠的聲響,冰冷而空洞。
小型追悼會在一個布置簡潔肅穆的小禮堂舉行。來的人不多,大多是蘇晚晴在學術圈的朋友,臉上帶著真實的悲傷和難以置信。秦臻站在最前方,一身純黑色的西裝,沒有佩戴任何首飾,包括那枚戒指。燈光打在她臉上,映照出過分的蒼白和眼下濃重的青影,但她的腰背挺得筆直,像一株風雪中不肯折腰的松。
她走到麥克風前,攤開手中薄薄的一張紙。目光平靜地掃過臺下。擴音器將她平穩(wěn)、清晰、甚至帶著一絲冰冷金屬質感的聲音傳遍禮堂的每一個角落。她高度評價了蘇晚晴在算法領域的“卓越天賦”和“開創(chuàng)性貢獻”,精確列舉了她參與的關鍵項目及其“重大價值”,贊揚了她“純粹的研究熱情”和“正直的學術品格”。她的措辭嚴謹、客觀、充滿敬意,每一個發(fā)音都精準無誤,像是在宣讀一份關于一位杰出但已故同僚的官方生平總結報告。沒有提及“愛”,沒有提及“失去”,沒有一絲哽咽,沒有一滴眼淚。
冰冷的邏輯覆蓋了所有血肉的溫度。
“……感謝各位出席,緬懷蘇晚晴女士?!弊詈笠痪渎湎?,她微微欠身,鞠躬的角度精準而克制,如同設定好的程序。燈光下,她的側影完美無瑕,無懈可擊。
只有站在她側后方的助理艾米麗,在那一瞬間,清晰地看到了她垂在身側、緊握成拳的左手。那只手因為過度用力而呈現(xiàn)出死灰般的白色,指甲深深陷進了掌心的皮肉里,留下深紅的、月牙形的凹痕,并且,在燈光不易察覺的角度,正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著。仿佛那具冰冷軀殼下,有什么東西正在瘋狂地沖撞著牢籠。
追悼會結束,黑色轎車碾過濕漉漉的街道,最終停在老街區(qū)的頂樓小屋樓下。雨還在下,冰冷地打在傘面上。秦臻拒絕了艾米麗的陪伴,獨自上樓。
鑰匙在鎖孔里轉動的聲音,在空曠的樓道里顯得格外清晰、格外孤寂。推開門,一股混合著塵埃、未散盡的打包紙箱氣味和深入骨髓的冰冷空氣撲面而來,瞬間扼住了她的呼吸。記憶中應有的暖意和那絲若有似無的檸檬草香,早已消失殆盡,被一種徹底的、死寂的空曠所取代。
小屋已被初步清理過。屬于蘇晚晴的大部分痕跡被裝入紙箱,封存,堆放在客廳一角,像一座座沉默的墓碑。書架空了一半,留下突兀的空白。廚房臺面干凈得反光,再也看不到那個貼著滑稽標簽的辣醬瓶。只有一些不易察覺的角落,還頑固地殘留著生活的印記:書架上某本小說里夾著的半張演算草稿,浴室瓷磚縫隙里一根不屬于她的、深棕色的長發(fā)絲。
她像個游魂,無聲地穿過客廳。暖氣片盡職地低吟著,努力對抗著窗外零下的嚴寒,但烘出的暖意似乎永遠無法觸及她冰冷的四肢百骸。她沒有開大燈,只有角落里一盞落地燈發(fā)出昏黃的光暈,勉強驅散著濃重的陰影,反而更襯出這方空間的巨大空洞。
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臥室。門敞開著,里面是更深的黑暗。她記得,那里還有一個需要她“處理”的箱子——裝著最后一些遺漏的衣物,包括那件……她猛地掐斷思緒。
她沒有走向臥室,而是疲憊地滑坐在客廳冰冷的地板上,背靠著沙發(fā)。巨大的疲憊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從骨髓深處漫上來,淹沒了她。連續(xù)數(shù)日高強度運轉的“哀悼機器”,終于耗盡了最后一點維持精密運轉的能量。此刻,她只是一具被掏空、被凍僵的軀殼。
視線落在墻角那個堆疊的紙箱山上。其中一個箱子封口有些松散,露出一角柔軟的米白色織物——正是那件舊羊絨衫。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
她幾乎是逃也似的移開目光。然而,就在她側頭的瞬間,視線被冰箱底部一張不起眼的小紙片攫住了。巴掌大小,靜靜地躺在那里,像一片被遺忘的落葉。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指尖帶著細微的顫抖,捻起了那張紙片。
是一張便簽紙。
紙上畫著一個極其簡單的笑臉:兩個圓點代表眼睛,一條向上彎的弧線是嘴巴。旁邊是蘇晚晴那熟悉的、帶著點飛揚勁兒的潦草字跡:
冰箱里有你愛的酸奶!別老喝黑咖啡啦!
——晴
日期清晰地標注著:10月27日。她離開前的那天早上。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暖氣片的嗡鳴、窗外呼嘯的風聲,都消失了。世界陷入一片真空般的死寂。只有那張薄薄的便簽紙,在昏黃的光線下,像一個殘酷的開關。
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酸楚毫無預兆地、猛烈地沖上她的鼻腔,直抵眼眶。視線瞬間模糊。她幾乎是踉蹌地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柔軟的羊毛,那熟悉的觸感像一道電流,瞬間擊穿了她所有精心構筑的冰層。她一把將毛衣從衣架上扯下,緊緊地、近乎貪婪地抱在懷里,把臉深深地、深深地埋了進去!
那上面殘留的、微弱得幾乎已經(jīng)消散殆盡的、屬于蘇晚晴的溫暖而干凈的氣息,狠狠地扎進了她最柔軟、最不設防的地方!那是陽光曬過衣物的味道,混合著她常用的那款檸檬草洗發(fā)水的淡香,是她獨一無二的、活生生的氣息!
“呃……”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破碎的嗚咽,被厚重的毛衣死死捂住,沉悶地逸出。她的肩膀劇烈地、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整個人蜷縮下去,靠著冰冷的衣柜滑坐在地板上。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在寂靜的房間里回蕩,像瀕死的困獸。
僅僅幾秒鐘。
仿佛耗盡了全身力氣,又仿佛被那氣息灼傷,她猛地抬起頭!臉上淚水縱橫,眼神里充滿了猝不及防的狼狽、巨大的恐慌和無邊的痛苦。她像甩掉什么致命的毒物一樣,將那件毛衣粗暴地、胡亂地塞進腳邊敞開的紙箱里,用盡全身力氣“砰”地一聲狠狠合上蓋子!巨大的聲響在空寂的房間里回蕩。
她背對著那個箱子,蜷坐在地板上,胸口劇烈地起伏,大口喘著氣,像剛剛逃離了一場致命的窒息。冰冷的木地板寒意刺骨。她強迫自己抬起布滿淚痕的臉,望向窗外。雨幕依舊,灰暗的天空無邊無際。
追悼會的余燼似乎還殘留在這座被冷雨浸泡的城市上空,但屬于秦臻的“事務”終于塵埃落定。官方冰冷的通告如同最后的棺蓋,徹底封死了所有微弱的希望。波士頓迎來了入冬后的第一場大雪,一夜之間,世界被覆蓋上厚重而純凈的白,溫柔地抹平了所有棱角,也掩埋了所有喧囂。
“嗤——”
一聲極其輕微、卻令人毛骨悚然的皮肉撕裂聲響起。
尖銳到極致的劇痛瞬間傳來!像一道冰冷的火焰,沿著神經(jīng)直竄大腦!鮮紅的血珠幾乎是瞬間就從那道被割開的、細長的皮肉翻卷處涌了出來,在過分蒼白的手腕皮膚上蜿蜒流淌,觸目驚心!
這突如其來的、真實的劇痛讓她崩潰的嗚咽瞬間停滯了一秒。她茫然地低下頭,看著自己手腕上那道迅速滲血的傷口。鮮紅的血液沿著皮膚紋理擴散,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與她洶涌的淚水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詭異而殘酷的深色圖案。這道新鮮的傷口,深刻、猙獰,將成為日后那道“淺白細長的痕跡”——“潮痕”最殘酷的實體證明,是絕望深淵邊緣自毀的印記。
劇痛和失血帶來的微涼感,帶來一絲詭異的、短暫的清醒。隨即,是更深的、無邊無際的疲憊和虛無。淚水似乎真的流干了。嗚咽聲漸漸微弱下去,最終只剩下粗重的、破碎的喘息,像破敗風箱的嘶鳴。
她無力地癱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著沙發(fā)底座。左手無力地垂在身側,手腕上的傷口還在緩慢地滲出溫熱的血珠,混著冰冷的淚水,在地板上蜿蜒。那枚沾血的戒指,從她松開的手指間滾落,在淚與血混合的液體中,折射出冰冷而絕望的微光。那張畫著笑臉的便簽紙,也被淚水浸透、揉皺,粘在腿邊。
她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墻角那堆封存的紙箱,望著那張被血淚模糊的笑臉,望著窗外被風雪籠罩的、無邊無際的黑暗。靈魂仿佛已被徹底抽離,只剩下一具被巨大痛苦碾碎、掏空、徒留一道新鮮血痕的空殼。
窗外,風雪依舊在呼嘯,猛烈地抽打著玻璃窗。老暖氣片徒勞地低吟著,試圖溫暖這間徹底死寂的冰窟。
那個精密、強大、試圖掌控一切的秦臻,在這一夜,伴隨著這道親手刻下的血色“潮痕”,徹底死在了這片寂靜的廢墟里。留下的,只是一片永恒的、冰封的寂靜,和一個在無邊黑暗中獨自舔舐著血與淚的、無聲的輪廓。
滬城,深秋。黃浦江的濕冷滲入骨髓,鉛灰色的天空壓得人喘不過氣。外灘那些沉默的鋼鐵森林,在暮色中更顯冷硬。
一間私人醫(yī)院的頂層病房,彌漫著消毒水和一種死寂的壓抑。秦臻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手腕處包裹著厚厚的紗布,像一道刺目的封印。她閉著眼,呼吸微弱,仿佛隨時會融入窗外無邊的灰暗。床邊的心電監(jiān)護儀發(fā)出單調的滴答聲,是這房間里唯一的生氣。
七天前,她被發(fā)現(xiàn)于頂層那間空曠得如同冰窖的公寓里,手腕割開,血流了一地。若非助理因臺風預警提前返回取文件,此刻她已是一具冰冷的尸體。消息被秦家以雷霆手段壓下,外界只知秦總因過度勞累入院休養(yǎng)。
病房門被無聲推開。秦父走了進來,他身形依舊挺拔,但眉宇間是掩飾不住的疲憊和一種深沉的、被觸怒的痛楚。他走到床邊,看著女兒毫無生氣的臉,那眼神復雜得如同風暴前夕的海。他站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完全黑透,才轉身。
波士頓的雪夜崩潰,像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刻在了秦臻的生命里。那道親手劃下的、血淋淋的“潮痕”,在精心護理下,最終變成了一道淺白細長的舊痕,如同干涸河床上最后倔強的水印,無聲地訴說著曾經(jīng)的驚濤駭浪。她帶著這道印記,帶著那座被徹底碾碎又用鋼鐵意志強行重塑的內心廢墟,離開了波士頓,回到了滬城。
她將自己更深地埋入龐大的商業(yè)機器,用更加嚴苛的掌控和永不停歇的工作,試圖填滿那片永遠沉沒的“大陸”留下的空洞。那道“潮痕”,被昂貴的腕表和一絲不茍的袖口嚴密覆蓋,只在每年十月末那個特定的日子,才允許自己在無人的角落,于濕冷的鉛灰色空氣中,短暫地凝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