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在劇烈的顫抖，一半是冰冷的井水浸泡，一半是刺骨的恐懼侵蝕。林秋僵在井壁的枯樹根上，像一尊被凍住的石像。井口離她頭頂不足兩米，猩紅的火光躍動，清晰地照亮一張張俯視井內(nèi)的、村民麻木而冷漠的面孔。啞巴少年毫無生氣的身體在繩索的牽扯下懸在井口，污濁的水滴落在她仰起的臉上，冰冷而絕望。
逃？怎么逃？爬上去？那無異于直接將自己送到那些環(huán)形烙印的屠夫手中！滑下去？下面是太奶奶守望的枯骨和那啃噬骸骨、充滿惡意的詭異黑蟲！她被困在冰冷與絕望的夾層，進退維谷。
就在此時，一個熟悉而沉穩(wěn)的聲音響了起來，帶著一種刻意放柔的安撫腔調(diào)，在這地獄入口般的氣氛中顯得如此突兀卻又詭異和諧：
“都莫慌！莫看了！都散了散了吧！”
是村長趙福貴！
他高大的身影撥開幾個探頭探腦的村民，走到了井邊最前方。棗木拐杖篤地一聲戳在井沿的石頭上，穩(wěn)住他那條沉重的硬木假肢。他那張平日里顯得威嚴甚至有些偽善的臉上，此刻竟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嘆息和疲憊。他沒有看懸吊的啞巴少年，也沒有看井壁上如待宰羔羊般的林秋，目光掃視了一圈寂靜的村民，然后落在了旁邊一個提著水桶（里面似乎裝著清水）的老婦人身上。
“張嬸，”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命令，“把這后生放下來，看看還有氣沒有?！?/p>
那被點名的老婦人似乎遲疑了一下，渾濁的眼睛里帶著驚恐和猶豫。井底剛淹死過“耗精婆”的枯骨！撈上來的又是什么？但村長的話就是命令。她哆嗦著手，上前解開那粗壯的、打著復(fù)雜繩結(jié)的棕黃色麻繩——那繩子邊緣磨損得很厲害，隱約能看到暗紅色的污跡。
啞巴少年的身體像一袋沉重的垃圾，“噗通”一聲被放下來，重重摔在井邊濕冷的泥地上。人群發(fā)出一陣壓抑的低呼，下意識地向后退開一步。趙福貴眉頭都沒皺一下，只是瞥了一眼地上的少年。
“沒氣了?！彼曇羝椒€(wěn)地宣布，仿佛在陳述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事實，“造孽??！腦子不靈光，夜里頭跑到井邊耍，自個兒掉進去了！真是天大的晦氣！”他提高了音量，語重心長又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都看到了吧？所以我說，夜里的山，夜里的井，不能碰！不聽話，就是這個下場！”
“把他抬回去！找個地方埋了！埋遠點！記著，別跟旁人說！免得嚇著娃兒們！”
幾個帶著環(huán)形烙印的壯漢立刻上前，動作熟練地抬起少年冰冷僵硬的尸體。麻繩在他們手臂上蹭過，露出更深更新鮮的勒痕。他們沉默地將少年抬離了井口，迅速消失在通往村子深處的濃霧中。仿佛抬走的只是一件需要處理的垃圾。
周圍的村民默默看著，沒有人質(zhì)疑那“夜里玩耍失足”的說法是否合理，也沒有人對一條如此年輕生命的逝去表現(xiàn)出過多的悲傷?？謶忠琅f掛在他們的臉上，那恐懼的根源似乎更在于井里的東西被“打擾”，而非少年的死亡。麻木如同瘟疫，在他們中間無聲彌漫。
趙福貴這才像是終于處理完了一件麻煩事，松了口氣。他轉(zhuǎn)過身，目光終于落在了還緊抓著枯樹根、半個身子露出水面、濕透狼狽、臉上帶著泥污、鮮血、驚懼和不可置信的林秋身上。
他那目光，平靜得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沒有絲毫波瀾，甚至沒有一絲“意外”她會出現(xiàn)在這里。他緩緩踱步到井沿，蹲下身（那條硬木假腿彎曲時發(fā)出生澀的吱呀聲），讓自己與井壁上的林秋視線平齊。
“秋丫頭，”他開口，聲音低沉而溫和，像是長輩在安撫受驚的孩子，甚至帶上了一絲真切的疲憊，“嚇壞了吧？唉！你這孩子！跟你說過多少遍，夜里別出來！這地方邪性！你看，攤上事了吧？差點把命搭進去！”他搖著頭，語氣里有無奈，有責備，但更多的是“后怕”式的關(guān)懷。
林秋全身僵冷，牙齒咯咯打顫。趙福貴溫和的聲音此刻聽在她耳中，比井底的鬼手更冰冷、更瘆人！他口中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塊冰，砸在她的心上！他看著啞巴少年的尸體被抬走，就像處理掉一個瑕疵品！而他對她說話，如同在安撫一只不懂事而闖禍的貓！
“快上來吧！水里頭多冷！回家去，換身干凈衣裳，喝碗熱姜湯！去去寒氣，壓壓驚！”趙福貴伸出手——那只布滿老繭、指節(jié)粗壯的手，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親昵姿態(tài)，“上來！趙叔拉你一把！”
那只手懸在井口，距離林秋的頭頂只有咫尺之遙。在林秋的眼中，那只手卻無限放大，五指彎曲，如同枯骨，散發(fā)著和啞巴少年身上纏繞的棕黃麻繩一樣的、令人作嘔的死亡氣息！
他臉上的表情完美地融合了偽裝的關(guān)懷和隱藏的冰冷控制——那熟悉的偽善面具再次戴上了！他用溫和的話語安撫村民，用“失足”的謊言蓋住可怕的真相，現(xiàn)在，又要用這只手將她拉出地獄……然后呢？再將她投入另一個更深的地獄？下一個“新月亮”的祭品？
井口的風穿過，帶著火把的余溫和井底更深處的寒意。林秋抓著枯樹根的手指幾乎要掐進腐爛的木頭里。上去？接受那只偽善卻致命的手？還是……再墜入冰冷？
就在她絕望僵持的瞬間，趙福貴身后那個神龕般的巖石祭壇上，那些被隨意丟棄在一旁的、之前舉行儀式時燒過的、殘余的符紙灰燼中，突然閃過一絲極其微弱的、幾乎不可見的暗紅亮光！像一粒將熄未熄的火星，又像是一只突然睜開的血瞳，一閃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