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跌撞撞沖回奶奶那黑黢黢的小屋,林秋背靠著冰冷的門板,劇烈地喘息著,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沖破胸腔。門外濃霧翻滾的死寂,與枯井邊那驚魂的一幕形成撕裂般的對比。胃里還在翻涌,干嘔了幾聲,卻什么也吐不出來,只有恐懼的酸水灼燒著喉嚨。
那口枯井!攪動粘稠之物般的聲音!瘋女人陰森的吟唱!
“井里的月亮…餓呀…要新鮮的…”
這句話如同魔咒,反復在她腦中轟鳴,砸碎了所有試圖用“幻覺”、“意外”來解釋的僥幸??謶窒癖涞恼訚桑稽c點吞噬著她的思維。她滑坐到地上,蜷縮在門后潮濕的陰影里。怎么辦?奶奶一定是出事了!可能也和那井有關(guān)!報警?霧隱村幾乎與世隔絕,手機信號微弱得可憐,白天趙福貴就提到過山里信號不好。而且,村長的態(tài)度……那些村民詭異的笑容……那夜半扛尸(她幾乎肯定了)的身影!他們……會讓她報警嗎?會不會像抬麻袋一樣把她也抬進井里?
一股莫大的無助感攫住了她。不行,必須找到證據(jù)!能拿到外面去的、鐵的證據(jù)!奶奶在這里生活了一輩子,她一定知道些什么,或許留下過什么線索!像抓到救命稻草,林秋猛地爬起來,點燃了僅剩的半截蠟燭?;椟S的光暈再次撐開一小片空間,也照亮了這間充斥著謎團的小屋。
她的目光迅速掃過——桌子!奶奶習慣把重要的東西收在抽屜里。
她快步走到那張老舊木桌前,蹲下身。抽屜沒有上鎖,但拉起來有些發(fā)澀。一股熟悉的、帶著點霉味的舊書本紙張氣息混合著草藥味撲面而來。抽屜里東西不多,也整齊得異樣:幾沓零錢用皮筋捆好,幾盒治頭疼腦熱的老式西藥片,幾枚生銹的頂針,一個針線包,幾片夾在舊書里的干枯葉子當書簽……沒有日記本,沒有信。
林秋的心沉了下去。她不甘心,又仔細地摸索抽屜內(nèi)壁、上下層縫隙。沒有暗格。
她站起身,目光焦灼地掃視著房間。燭光搖曳,在斑駁的墻上投下跳動的影子。突然,她的視線定格在奶奶那張掛著藍布蚊帳的木床上!枕頭!奶奶習慣睡硬枕,但枕頭套里會不會藏東西?或者墊被下面?
她立刻走到床邊,掀開蚊帳,仔細摸索起來。枕頭是硬實的谷殼枕,拆開縫線倒也可以,但現(xiàn)在……她放棄了。手指探入床板與席子的縫隙,來回摸索。席子下的稻草有些扎手。忽然,在靠近床頭邊緣處,她的指尖觸到一塊冰冷的、硬硬的邊緣!
她的心猛地一跳!像金屬!又不太像!
她用力把席子往上一掀,露出了下面鋪著的厚厚一層干稻草。就在靠近床頭的稻草堆里,一個東西半埋著,露出一個黑漆漆的邊角!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伸手,拂開潮濕的稻草——
一個鐵盒!一個舊得幾乎要銹穿了的餅干鐵盒!盒蓋上是早已褪色模糊的、八十年代常見的牡丹花圖案。盒子本身異常沉重!
林秋用盡全力才把那鐵盒從稻草里拖了出來。盒子上沒有鎖,但邊緣銹死了,蓋得很緊。她雙手用力,指甲都摳得生疼,才艱難地撬開一條縫隙,隨著一股濃郁的樟腦丸混著霉爛紙頁的氣味涌出,“嗤”的一聲,銹死的蓋子終于被掀開!
燭光下,盒子里塞得滿滿當當!最上面是一疊用紅頭繩仔細系好的舊照片,大多是黑白的,記錄著奶奶年輕時的樣子,抱著幼時的父親……照片最下面壓著一本小小的、厚厚的冊子!
林秋的心跳如鼓!她顫抖著手解開頭繩,顧不上看照片,抽出那本冊子。封面是一種深藍色的粗布材質(zhì),已經(jīng)磨損嚴重,上面沒有字,只畫著一個符號——一個圓圈,圓圈中心畫著一個十字!正是墻上的那個符號!
她急切地翻開冊子。泛黃發(fā)脆的紙張映入眼簾,上面用深藍色的墨水寫滿了字跡。字跡娟秀,透著剛勁和隱忍,正是奶奶的親筆!林秋認得這字體!這是一本日記!奶奶的日記!
她強壓下激動,湊近燭光,從開篇開始快速翻閱。前面的內(nèi)容大多是記錄日常農(nóng)事,生活的辛酸與希望(“打了好些個竹篾,集市上換了鹽油”,“今天秋兒來書信了,字認得多了,真好”)。文字樸實平靜。她快速向后翻動。
紙張翻動的速度越來越快。直到,日記的日期停在了——
1943年. 七月初十. 雨
林秋的目光驟然凝滯在這一頁!
雨!又是雨!仿佛穿透了時空,她似乎又置身于那冰冷的霧氣和絕望的泥濘中。這頁的字跡與前面截然不同!墨水是一種詭異的、暗淡的黑紫色!墨漬邊緣有暈染開的細小水痕,像被淚水或雨水打濕過!字跡扭曲變形,筆力遒勁得幾乎要穿透紙背,刻滿滔天的悲憤與絕望!
“今天…天殺的!不是人!他們不是人?。?!”
“玉秀…我的娘啊!”
“下了一天雨…像老天爺也睜不開眼!村里的牲口無緣無故死了一批…瘟疫?放他娘的屁!找不到緣由,那些穿黃皮的狗腿子就跟著那幫沒良心的‘先生’,硬指我娘是禍根!說她是什么‘耗精婆’!天可憐見!我娘一輩子吃齋念佛,從沒踏出過這村子一步,心善得連只螞蟻都不敢踩!她耗什么精?吸什么血?”
“還不是…還不是因為村頭李家那個小崽子夭折了!那小崽子本就病得稀里糊涂!賴誰?就賴我娘那天路過去討口水喝!”
“那幫黑心爛肺的先生!圍著那井轉(zhuǎn)了幾圈,就指著它噴毒水!說井里出了邪煞,要借凡人的精元!說我娘印堂發(fā)黑,八字克陰,就是吸人精氣的‘耗精婆’!是她惹怒了‘月神娘娘’才降下災(zāi)禍!”
“狗屁!全是狗屁!他們要拿我娘填井!說用‘耗精婆’祭了井,鎮(zhèn)住那勞什子‘月煞’,村子才能太平!畜生啊!全是畜生?。?!”
“那趙家的老東西(趙福貴的爹?。?!第一個站出來!平日里裝得跟個人似的!一肚子壞水!帶著他那個剛斷了腿的半大崽子(趙福貴?。汉戎謇锏膸讉€蠢貨、惡棍!”
“雨太大了…雨水糊住了眼睛…分不清是水還是淚…也分不清那些沖進門來的人是人是鬼!他們…他們用牛繩把我娘捆成了粽子!我娘哭喊著‘冤枉’!她的聲音比井底的蛤蟆還?。]人聽!沒人信!黃皮的狗腿子端著槍,站在旁邊咧嘴笑!那些先生閉著眼念咒…拿朱砂在我娘頭上、胸前畫鬼符!”
“一群人…拖死狗一樣拖著我娘…往村尾那口老井去…滑得像油的地上…拖出一條血槽…是我娘掙扎時手肘蹭破的皮肉啊…”
“娘!娘——!” (字跡已經(jīng)完全被墨污和淚漬暈開,模糊不清)
“扔下去了…我眼睜睜看著…他們把捆得死死的、堵著嘴的娘…扔下去了?。?!咚的一聲…砸在井底石頭上…再沒了聲……”
“雨水沖進井里…很快連那點水響都聽不見了…”
“哈哈哈…那群畜生!那群瞎子聾子沒心肝的畜生!還圍著井燒黃紙!撒香灰!磕頭!那趙家的老畜生念著聽不懂的咒!那斷了腿的小畜生…杵在一邊…眼神冰冷…像石頭…”
“井啊…你吃了多少人?以后還要吃多少?我的娘…我的娘啊!”
“那符…那墻上畫的符…我記下了!死也記得!等哪天…等哪天……”
日記到這里,戛然而止。字跡已經(jīng)瘋狂扭曲,無法辨認后續(xù)內(nèi)容。巨大的悲痛和刻骨的仇恨,如同巖漿,沖破了文字,灼燒著七十年后林秋的手指和眼睛。
原來!原來如此!
林秋渾身冰冷,如墜冰窟!她死死攥著這本染滿了血淚的日記本,淚水失控地涌出!太奶奶周玉秀!被污蔑為“耗精婆”,在1943年的一個雨天,被村民推入枯井活埋!而那場“瘟疫”的真相,顯然與井底之物脫不了干系!那所謂“耗精婆”的污蔑,不過是井底邪物借愚昧之手索要活祭的借口!村長趙福貴的父親正是帶頭人之一!而趙福貴,當時就在場!他目睹了這一切!他那冰冷的眼神,像烙印一樣刻進了奶奶的記憶里!
“咚!”
就在這最寂靜、最震撼、最悲慟的時刻!門外!傳來了沉重的撞擊聲!
不是敲門聲!更像是有人用整個身體猛地撞在門板上!
木門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林秋嚇得魂飛魄散!猛地抬頭!日記本幾乎脫手掉在地上!誰?!
緊接著,外面?zhèn)鱽硪粋€沙啞、斷斷續(xù)續(xù)、似乎用盡全力嘶吼的聲音,帶著濃烈的驚恐和警告:
“來了??!快…快跑!他們要…抓你當…新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