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長安城的雨,似乎五年來從未真正停過,只是從當年砸在御史府素白燈籠上的冰冷死雨,
化作了如今籠罩在宰相府朱漆大門上的綿密陰雨。李清寧站在巍峨的府門前,
粗布包裹早已換成一身半新不舊的素色襦裙,懷里緊抱的,
是那半本被翻得毛了邊的《百草辨毒經》。鉛灰色的天光映著她低垂的眼睫。“抬起頭來,
孩子?!币粋€溫和卻不容置疑的聲音響起。李清寧依言緩緩抬首,目光怯生生地,
望向門內檐下負手而立的當朝宰相李崇道。他身著深紫常服,面龐保養(yǎng)得宜,
眼神里透著悲憫。只有李清寧知道,這悲憫之下,是當年御史府滿門傾覆的淋漓鮮血,
是姐姐李清和臨死前凄厲絕望的慘叫。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尖銳的痛楚壓下了恨火。
她逼著自己瑟縮了一下肩膀,讓眼神顯得茫然無助?!翱蓱z見的,”李崇道嘆了口氣,
“小小年紀便孤苦無依。本相既遇見了,便是緣分。從今往后,你便是我相府的人了。
”“謝……謝相爺大恩!”李清寧撲通一聲跪在濕冷的石階上,額頭重重磕下,
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冰冷的雨水順著她的發(fā)梢、脖頸流進衣領,激得她渾身一顫,
卻遠不及心頭那被刻意壓制的恨意。她垂下的眼眸里,
只有青石板上倒映出的、宰相那雙云紋錦靴,以及自己卑微如塵的影子。“起來吧。
”李崇道虛扶了一下,隨即轉向身后侍立的管家和幾位夫人、姨娘,
聲音帶著一種宣告的意味,“此女溫順恭良,本相已決定收為養(yǎng)女。望爾等善待,視如己出。
”話音落下,空氣瞬間凝滯了幾分。正室夫人王氏端坐一旁,嘴角噙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眼神銳利如刀,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三姨娘趙氏最是年輕得寵,聞言立刻嬌笑著上前,
用染了蔻丹的指甲,看似親昵實則用力地抬起李清寧的下巴:“哎喲,
真是個標致的小可憐兒!老爺真是心善。瞧瞧這小臉,多招人疼!
”她的目光帶著挑剔的估量,像在看一件待價而沽的貨物,
最終在李清寧過分樸素甚至寒酸的衣著上停留,毫不掩飾地撇了撇嘴,眼底的輕視更濃。
其他幾位姨娘也神色各異,或帶著看好戲的興味?!案赣H,
”一個低沉平穩(wěn)的男聲自身后響起,不高,卻奇異地穿透了雨聲和眾人的私語,
讓李清寧脊背瞬間繃緊。她微微側頭,用余光瞥去。
只見一個身著玄色錦袍的青年不知何時已立在廊柱的陰影下,身姿挺拔如松,
面容隱在昏暗的光線里,只覺輪廓冷硬,唯有一雙眼睛,沉靜得如同不見底的寒潭。
正是宰相長子,李琰。他并未看李清寧,目光落在李崇道身上,
語氣恭敬卻無多少溫度:“父親仁德,澤被孤弱。此女既入府,不知父親打算如何安置?
府中規(guī)矩森嚴,還需仔細教導,以免失了相府體面?!崩畛绲罁犴氁恍?,
目光意味深長地在李清寧低垂的頭頂和李琰身上掃過,朗聲道:“琰兒說的是。不過,
為父觀此女性情溫順,心思純凈,如兔兒般惹人憐惜。好生教導,
將來……”他故意停頓了一下,引來眾人屏息,“未必不能成為我李家的佳婦,
配我李家麒麟兒,琰兒,你以為如何?”此言一出,王氏捻佛珠的手猛地一頓,
臉色瞬間陰沉。趙姨娘臉上的笑容僵住,隨即化作更濃的嫉恨,狠狠剜了李清寧一眼。
其他姨娘也紛紛露出驚詫與不滿之色。一個不知哪里撿來的孤女,竟也配肖想相府長媳之位?
簡直是天大的笑話!李清寧心中警鈴大作,寒意瞬間竄遍四肢百骸。她萬萬沒想到,
李崇道竟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將她推至如此風口浪尖!成為李琰的妻子?
與仇人之子同床共枕?這個念頭讓她胃里一陣翻攪,幾乎作嘔。她將頭垂得更低,
幾乎埋進胸口,身體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落在旁人眼中,卻是十足的惶恐與羞怯。
“父親抬愛,兒子不敢妄議?!崩铉穆曇粢琅f平穩(wěn)無波,聽不出喜怒。
他終于將目光投向李清寧,
李清寧感到那目光在她臉上、頸間、尤其在她緊攥著袖口的手上停留了片刻,
方似乎注意到了她袖中緊貼腕骨的那個小小凸起——一個冰冷的、裝著劇毒粉末的薄胎瓷瓶。
巨大的壓力讓她幾乎窒息,冷汗瞬間浸透了內衫。她死死咬住下唇內側,嘗到一絲腥甜。
“相爺厚恩,奴婢……奴婢惶恐,萬不敢當!”她再次深深拜伏下去,
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哽咽和顫抖,額頭抵著冰冷濕滑的地面?!捌饋戆?,莫要害怕。
”李崇道似乎很滿意她這副惶恐不安的模樣,笑容更深了幾分。“既入我門,便是我女。
管家,帶如月小姐去清漪苑安置,一應用度,按府中小姐份例。好生伺候著。
他隨口賜下了一個名字,如月,溫婉如水,清冷如月,
與他口中“溫順如兔”的評價遙相呼應。“是,相爺?!惫芗依钪夜響馈@钋鍖?,
此刻起,她便是李如月。被兩個沉默的粗使婆子半扶半架著起身。她腳步虛浮,
似乎還未從巨大的“驚喜”與“惶恐”中回過神。在轉身跟隨管家離開的剎那,
她狀似無意地用寬大的袖口輕輕拂過李崇道方才站立之處的地面,指尖微不可察地一彈,
一點比塵埃還細微的灰白色粉末悄然融入濕漉漉的石板縫隙,轉瞬無蹤。做完這一切,
她依舊是那副怯生生的模樣,任由婆子攙扶著,踏入那深不見底的宰相府邸。
沉重的朱漆大門在她身后緩緩合攏,發(fā)出沉悶的巨響,隔絕了外面的天光雨幕,
也仿佛隔絕了她與過往的一切聯(lián)系。一股濃重的、混合著昂貴熏香的腐朽氣息撲面而來,
幾乎令人窒息。曲折的回廊仿佛沒有盡頭,雕梁畫棟,處處彰顯著潑天的富貴與權勢。然而,
這富貴之下,卻透著一股陰森的寒意。廊下侍立的丫鬟小廝,個個屏息垂首,如同泥塑木雕,
眼神空洞麻木。偶爾有衣著鮮亮的管事娘子或體面仆役匆匆走過,
也帶著一種刻意的、小心翼翼的寂靜??諝庵袕浡鵁o形的壓力,
每一道掃過的目光都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清漪苑位置偏僻,靠近相府西側一處小花園。
院子不大,倒也清靜雅致,幾竿翠竹,一方小小的池塘,只是池水渾濁,映著灰蒙蒙的天,
不見絲毫漣漪。屋里陳設簡單,一床、一桌、一柜、一鏡臺,雖是新打掃過,
但家具都透著陳舊的暗色,角落里甚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霉味。這待遇,
顯然與“相府小姐”的名頭相去甚遠?!叭缭滦〗?,您先歇著。
稍后會有人送來衣物和日常用度。”管家李忠交代完,便帶著婆子離開了,
留下李清寧獨自一人站在空寂的房間里。她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冷風夾著濕氣灌入,
吹動她額前幾縷碎發(fā)。窗外,是相府層層疊疊的屋宇飛檐,黑壓壓一片。她緩緩抬起右手,
袖口滑落,露出纖細的手腕。腕骨內側,緊貼著肌膚的,是那個冰涼的小瓷瓶。
指尖輕輕摩挲著瓶身,冰冷的觸感讓她紛亂的心緒沉淀了下來。姐姐……我進來了。
李崇道、李琮,還有那個李琰,一個都跑不了!就在這時,門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一個梳著雙丫髻、約莫十三四歲的小丫鬟端著銅盆熱水怯生生地走進來,低聲道:“小姐,
奴婢春桃,是管家派來伺候您的。奴婢給您打水凈面?!崩钋鍖幯杆俜畔滦渥樱D過身時,
臉上已恢復成初入府時的溫順與怯懦。
她對著春桃露出一個小心翼翼、帶著感激的笑:“有勞你了,春桃。
”春桃看著這位新主子蒼白柔弱的樣子,似乎松了口氣,手腳麻利地擰干帕子遞上。
李清寧接過溫熱的帕子,覆在臉上,氤氳的熱氣暫時模糊了她的視線。兔入蛇窟。
她默默想著李崇道那虛偽的贊譽,感受著袖中毒瓶冰冷的棱角。誰是兔,誰是蛇,
尚未可知呢。2、清漪苑的寂靜很快被打破。清晨的薄霧尚未散盡,
管事娘子張媽媽那高亢又帶著刻薄的聲音就穿透了薄薄的窗紙:“如月小姐,
該去向夫人請安了!”李清寧早已穿戴整齊。送來的衣物是幾套半舊的素色衣裙,
料子還算細軟,但顏色寡淡,樣式也過時,配著幾件成色普通的銀簪耳墜,
與府中正經小姐的穿戴相去甚遠。她對著模糊的銅鏡,仔細將最后一絲表情收斂干凈,
只留下恰到好處的溫順與一絲初入高門的局促。春桃手腳麻利地幫她整理好裙角,
小聲道:“小姐,夫人規(guī)矩大,每日晨昏定省是免不了的。您……您小心些。
”她眼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同情。李清寧輕輕點頭:“知道了。
”正房瑞福堂位于相府中軸線上,氣象遠非清漪苑可比。院內古柏森森,
階前鋪著平整的青石板,廊下侍立的丫鬟婆子衣著光鮮,垂手屏息,鴉雀無聲。
空氣里彌漫著濃郁的檀香。李清寧垂首斂目,跟在張媽媽身后踏入正廳。
宰相夫人王氏端坐主位,一身深褐色萬字紋錦緞襖裙,頭上梳著圓髻,
插著赤金點翠的壽字簪,面容嚴肅刻板,手里捻著那串油亮的紫檀佛珠。
下首依次坐著幾位姨娘,三姨娘趙氏一身嬌艷的桃紅,正用小銀剪慢條斯理地修剪著指甲,
見李清寧進來,眼皮都沒抬一下?!敖o夫人請安,給各位姨娘請安?!崩钋鍖幥バ卸Y,
姿態(tài)放得極低,聲音細弱恭敬。王氏“嗯”了一聲,目光在她身上那身舊衣上掃過,
淡淡道:“起來吧。既然進了府,就是相府的人。規(guī)矩體統(tǒng)是第一要緊的。你初來乍到,
更要謹言慎行,莫要仗著老爺抬舉就忘了自己的身份,平白帶累了府里的名聲。
”她語氣平淡,話里的敲打卻像細針一般刺過來?!笆?,夫人教誨,如月謹記在心。
”李清寧頭垂得更低?!鞍?,夫人您也太嚴厲了些?!壁w姨娘放下銀剪,嬌笑著開口,
聲音甜膩,“如月姑娘看著就是個懂事的。不過……”她話鋒一轉,
目光挑剔地掃過李清寧的衣著?!斑@穿戴確實也太素凈了些,知道的說是姑娘性子淡泊,
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相府苛待了老爺新認的養(yǎng)女呢。老爺可是吩咐了,份例按小姐的來。
”她尾音拖長,帶著明顯的煽風點火。李清寧心頭冷笑,面上卻愈發(fā)惶恐:“姨娘言重了。
府里送來的東西極好,是如月……如月不敢僭越。”“好了。”王氏不耐煩地打斷,
“穿戴是小事,規(guī)矩是大事。張媽媽,你多費心,好好教導如月府里的規(guī)矩,
尤其要讓她明白,哪些地方該去,哪些地方不該去,哪些事情該做,哪些事情不該沾手!
”最后一句,她加重了語氣,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李清寧。李清寧明白,
這是警告她不要妄圖接近李崇道。她心中冰冷,面上卻唯唯諾諾地應著。請安結束,
便是李清寧真正目標的開始。她并未直接回清漪苑,
而是狀似無意地走向了府內的小廚房方向。相府設有大廚房供應各房主子膳食,
而靠近李崇道外書房的松濤院附近,另設了一個精致的小廚房,
專門負責宰相的日常藥膳和夜宵點心。接近午時,小廚房里正是忙碌的時候。
李清寧在院外徘徊片刻,看到幾個粗使丫鬟端著空了的藥罐出來清洗,便怯生生地上前,
柔聲道:“姐姐們辛苦了。我……我剛入府,想學些伺候人的本事,不知能否進去看看,
學學如何煎藥?”她生得清秀柔弱,眼神又帶著懇求,加上“老爺養(yǎng)女”的名頭,
幾個丫鬟雖有些猶豫,但看她實在不像有威脅的樣子,便點點頭:“姑娘進去看看可以,
莫要亂碰東西,小心燙著?!毙N房里藥氣彌漫,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媽子正守著紅泥小爐,
看著爐上咕嘟冒泡的藥罐,神情專注。李清寧安靜地站在角落,目光飛快掃過。
只見藥案上擺放著幾包配好的藥材,旁邊一個敞開的錦盒里,
珍貴的輔料:切成薄片的上好老山參、晶瑩剔透的燕窩、還有一小碟色澤深沉的……血竭粉。
李清寧的心猛地一跳。血竭!這味活血化瘀的珍貴藥材,
與她袖中那味需要特定引子才能緩慢激發(fā)毒性的“枯榮散”,簡直是天造地設的搭檔!
李崇道年歲漸長,想必是有些氣血不暢的舊疾。她強壓下心頭的悸動,
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困惑,指著那碟血竭粉,小聲問那煎藥的老媽子:“嬤嬤,這是什么呀?
顏色怪好看的。”老媽子抬頭看了她一眼,認出是新來的“如月小姐”,
倒也和氣:“回小姐話,這是血竭粉,老爺藥里要用的,金貴著呢。
”“哦……”李清寧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怯生生地問,“那……我能學著煎一次嗎?
就一次,嬤嬤您看著我,行嗎?我想……想親手給相爺奉一次藥,報答他的恩情?!彼f著,
眼圈微微泛紅,顯得無比真誠。老媽子見她情真意切,又是老爺“看重”的養(yǎng)女,
猶豫了一下,便應了:“那……好吧。小姐仔細看著火候,莫要煎糊了。”機會來了!
李清寧的心幾乎就要從心口處跳出來。她學著老媽子的樣子,小心地扇著火,
眼睛卻緊緊盯著那敞開的錦盒。就在老媽子轉身去取旁邊托盤的一剎那,她借著袖子的遮掩,
指尖閃電般探出,將袖中瓷瓶里那點比塵埃還細的灰白色粉末,精準地彈入了那碟血竭粉中!
粉末瞬間融入深紅的血竭,了無痕跡。下午未時三刻,是李崇道雷打不動的服藥時間。
李清寧早早便候在松濤院外。她換上了一身更素凈的衣裙,頭發(fā)只用一根簡單的木簪綰起,
手里穩(wěn)穩(wěn)端著一個紅木托盤,上面放著一只青玉藥碗,
碗中深褐色的藥汁散發(fā)著苦澀而濃郁的氣味。她垂著眼,姿態(tài)恭謹。管家李忠親自引她進去。
書房內彌漫著淡淡的墨香和更濃的藥味。李崇道正靠在寬大的紫檀木圈椅里,閉目養(yǎng)神,
眉宇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王氏坐在下首,手里端著茶盞,目光落在李清寧身上,
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李琰竟也在場,他坐在窗邊的另一張椅子上,
手里拿著一卷書,姿態(tài)閑適,目光卻似有若無地掃過李清寧端著藥碗的手?!案赣H,藥好了。
”李清寧的聲音輕柔。她走上前,在距離李崇道三步遠的地方停下,屈膝行禮。
李崇道睜開眼,看到是她,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哦,是如月啊。難為你有心。
”“能為相爺分憂,是如月的福分?!崩钋鍖幍兔柬樠?,雙手將托盤舉高。
就在她準備上前一步,親手將藥碗奉到李崇道手中時?!奥?。”王氏突然放下茶盞,
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她站起身,幾步走到李清寧面前,
目光銳利地盯著那碗藥:“老爺?shù)臏?,豈是隨便什么人都能近身伺候的?
誰知道這藥里……”她的話沒說完,但意思不言而喻。書房內的空氣瞬間凝固。
李忠垂手肅立。李琰翻書的動作頓了一下,目光抬起,落在李清寧臉上,
帶著一種深沉的探究。巨大的壓力襲來。
李清寧能清晰地感受到袖中瓷瓶冰冷的棱角緊貼著手臂內側的肌膚,提醒著她此刻的危險。
她甚至能感覺到李琰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她薄薄的衣袖,落在了那個隱藏的致命之物上。
冷汗瞬間浸濕了她的后背。她強迫自己穩(wěn)住微微顫抖的手腕,臉上的惶恐和無助瞬間放大,
眼圈迅速泛紅,帶著被誤解的委屈:“夫人……如月不敢!這藥……這藥是如月在小廚房,
看著嬤嬤親手煎好,
親手倒進碗里的……如月只是……只是想報答相爺恩情……”她的聲音帶著哭腔,
身體微微發(fā)抖,仿佛隨時會暈厥過去。王氏冷冷地看著她,不為所動?!澳赣H,
如月妹妹初來乍到,一片孝心赤誠。這藥既是小廚房按例煎好送來的,又有管家引路,
想來無礙?!彼彶阶叩嚼钋鍖幧磉?,目光在她惶恐的臉上停留片刻,然后伸手,
竟直接端起了那碗藥!李清寧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他要做什么?李琰端起藥碗,
并未立刻遞給父親,而是低頭,湊近碗沿,似乎是在聞藥氣。
他的鼻尖距離那深褐色的藥汁不過寸許。那一瞬間,時間仿佛凝固。
李清寧全身的血液都似乎沖到了頭頂。他能聞出來嗎?那“枯榮散”本身無色無味,
但混合了血竭粉后,在高溫蒸騰下,會逸散出一絲極淡、極淡的甜腥氣,
若非對毒物極其敏感之人,絕難察覺!李琰的動作停頓了大約兩息。這兩息,
對李清寧而言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她屏住呼吸,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幾乎要刺破皮肉,
才勉強維持住臉上那搖搖欲墜的惶恐表情。終于,李琰抬起頭,臉上神色如常,
甚至帶著一絲溫和的笑意。他轉向李崇道:“父親,藥溫正好,您趁熱用吧?!闭f著,
他親自將藥碗遞到了李崇道手中,姿態(tài)恭謹。李崇道滿意地點點頭,接過藥碗,
毫無防備地一飲而盡??酀乃幹樦韲祷?,他咂了咂嘴,笑道:“今日這藥,
似乎……略有些不同?”李清寧的心再次揪緊。
李琰卻已自然地接過空碗放回李清寧手中的托盤,
他的指尖不經意間拂過李清寧緊攥著托盤邊緣的手指。那觸感冰涼,帶著一絲書卷氣的干燥,
卻讓李清寧如同被毒蛇的信子舔過,猛地一顫。“想是血竭的份量足了些,藥性更顯。
”李琰語氣平淡,替父親解惑,隨即目光轉向依舊臉色不虞的王氏,“母親,
如月妹妹也是一片孝心,規(guī)矩慢慢學便是。您今日也勞累了,不如早些回去歇息?
”王氏被李琰這一番看似解圍實則不容置喙的話堵住,又見李崇道已喝了藥并無異狀,
只得冷冷哼了一聲,拂袖而去。危機暫時解除。李清寧端著空了的托盤,
跟在李忠身后退出書房。走出院門的瞬間,她感覺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徹底浸透,
緊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寒意。她下意識地用空著的那只手,隔著袖子,
用力握緊了腕骨內側那個冰冷的瓷瓶。然而,就在她心神稍定,
準備快步離開這令人窒息的地方時,身后卻傳來一個低沉平穩(wěn)的聲音:“如月妹妹。
”李清寧腳步一頓,脊背瞬間僵直。她慢慢轉過身,
看到李琰不知何時已站在她身后幾步遠的地方,玄色的衣袍幾乎與廊下的陰影融為一體。
他臉上沒什么表情,目光卻沉沉地落在她臉上。他緩緩抬起手,
修長的手指指向李清寧的裙裾下擺,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你的裙角,沾了藥漬,
小廚房的……藥漬?!崩钋鍖幟偷氐皖^。只見自己素色的裙裾一角,
果然濺上了一小滴深褐色的污跡,如同一個丑陋的烙印,昭示著她剛剛犯下的致命疏忽!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四肢百骸都僵住了。她剛才太過緊張,
竟完全沒有察覺!她下意識地抬頭看向李琰。他的眼神深不見底,
嘴角似乎極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玩味,
像是一個獵人終于看到了獵物露出的破綻。“有趣。”他薄唇輕啟,吐出兩個字,
聲音輕得如同嘆息,卻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了李清寧的心臟。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
李清寧腦中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她幾乎要控制不住自己轉身逃跑的沖動。
李琰卻不再看她,目光越過她的頭頂,投向陰沉沉的天際,
仿佛只是隨口提了一句無關緊要的小事?!疤煲兞??!彼?,隨即轉身,
無聲地消失在書房方向。留下李清寧獨自一人,站在空曠的回廊上,端著沉重的托盤,
裙角沾著那點致命的污漬,如同一個被釘在原地的囚徒。袖中的瓷瓶緊貼著腕骨,冰冷刺骨,
卻再也無法給她帶來絲毫的安定。3、那滴深褐色的藥漬,如同烙在李清寧裙角的詛咒,
夜夜在夢中灼燒。李琰那句輕飄飄的“有趣”和投向天際的“天要變了”,
更是懸在她頭頂?shù)睦麆?。一連數(shù)日,她如同驚弓之鳥,行走在相府的回廊庭院間,
每一步都踩在薄冰之上。
察覺到周遭的變化:正房夫人王氏的目光更加冰冷銳利;三姨娘趙氏那些夾槍帶棒的閑話里,
試探的意味更濃;就連下人們看她的眼神,也多了幾分諱莫如深的窺探。最讓她如芒在背的,
是李琰無處不在的視線。他出現(xiàn)在她請安的清晨,在她去小廚房“學習”的途中,
在她獨自在清漪苑對著一池死水發(fā)呆的午后他并不靠近,只是隔著或遠或近的距離,
或是在廊柱的陰影里,或是在假山的石徑上,那雙沉靜的、如同寒潭深淵的眸子,
總是若有似無地落在她身上。每次與那目光短暫相接,
李清寧都感覺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幾乎窒息。她開始失眠。夜半時分,
清漪苑的死寂被無限放大,窗外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讓她瞬間驚醒,冷汗涔涔。
她一遍遍摩挲著袖中緊貼腕骨的瓷瓶,冰涼的觸感是唯一能讓她稍感安定的東西。那里面,
“枯榮散”已所剩無幾。她必須行動,在李琰徹底撕破臉皮、在王氏找到確鑿證據(jù)之前,
將這最后、也是最猛的一劑毒,送入李崇道體內。機會在第五日的黃昏降臨。管家李忠傳話,
宰相今日在松濤院處理緊急公務,需人伺候茶水點心,因夫人身體不適,
幾位姨娘也各有事務,便點了新入府、看著還算穩(wěn)妥的“如月小姐”前去伺候。
李清寧的心臟在胸腔里劇烈地撞擊著。她對著模糊的銅鏡,最后一次審視自己的表情。
蒼白、溫順、帶著一絲被委以重任的惶恐不安。很好。她深吸一口氣,
將袖中那個幾乎空了的瓷瓶握緊,指尖冰涼。松濤院內燈火通明,卻異常安靜。
李崇道坐在巨大的紫檀書案后,眉頭緊鎖,正批閱著一份緊急文書,
燭光映著他略顯疲憊灰敗的面容,眼下的青黑比前幾日更重了幾分,
呼吸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短促——這正是“枯榮散”開始侵蝕臟腑的跡象。
案角放著一碗剛送來的、冒著熱氣的參湯,旁邊還有一小碟精致的點心。書房內除了李崇道,
竟無一個下人伺候。李清寧心頭一凜,一種不祥的預感悄然升起。她強作鎮(zhèn)定,
垂首趨步上前:“相爺,如月奉命前來伺候?!薄班?。”李崇道頭也沒抬,
只疲憊地揮了揮手,“湯涼了,去換一碗熱的來?!薄笆??!崩钋鍖帒?,
端起那碗微溫的參湯,走向側間的小茶房。茶房很小,只容一人轉身。紅泥小爐上溫著水,
旁邊小幾上放著備用的人參片。機會來了!李清寧的心跳如擂鼓。
她飛快地掃了一眼門口——無人!她立刻背過身,用身體擋住可能的視線,
顫抖的手迅速從袖中掏出瓷瓶,拔掉軟塞,將瓶底殘余的、灰白中帶著一絲詭異暗紅的粉末,
盡數(shù)傾倒入滾燙的參湯中!粉末瞬間溶解,只在湯面留下極細微的漣漪,隨即消失無蹤。
一股極淡、極淡的甜腥氣在熱氣中彌漫開,又被濃郁的參味迅速掩蓋。她甚至來不及多想,
立刻用調羹攪動了幾下,然后端起托盤,深吸一口氣,轉身走出茶房。書房內,
李崇道依舊伏案疾書。李清寧端著那碗加了料的參湯,
一步步靠近那張象征著滔天權勢的書案。燭火跳躍,將她端著湯碗的影子拉長。她屏住呼吸,
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三步、兩步、一步……就在她即將把托盤放到書案上,
李崇道的手也習慣性地伸向湯碗的剎那——“父親!”一道冰冷低沉的聲音如同驚雷,
驟然在寂靜的書房門口炸響!李清寧手中托盤猛地一晃,滾燙的參湯潑濺出來,
燙得她手背一縮,險些將碗打翻!她驚駭?shù)匮曂?。李琰不知何時已站在門口。
他并未穿白日里的錦袍,只一身玄色勁裝,勾勒出挺拔勁瘦的身形,像是剛從外面回來,
身上還帶著深夜的寒氣。他大步流星地走進來,臉色陰沉得可怕,目光如淬了寒冰的利刃,
先是在李崇道身上掃過,確認無礙后,瞬間釘在了李清寧身上!那眼神,
是赤裸裸的、帶著殺意的冰冷!李清寧的心沉到了谷底,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完了!
他知道了!他一定是知道了!李崇道也被兒子的突然闖入和冷厲神色驚動,
不悅地抬起頭:“琰兒?何事如此……”他話音未落,李琰已閃身到了李清寧面前!
李清寧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端著托盤的手腕便被一只鐵鉗般冰冷的手死死擒??!
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她的腕骨!劇痛讓她悶哼一聲,手中的托盤再也拿捏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