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賣掉我的頭一天,我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小蔓啊,是娘對不起你,
要不是家里實在窮得揭不開鍋,娘也不想把你嫁過去……”二哥歪在椅子上,翹著二郎腿,
一晃一晃地,“對呀,大妹,咱家可還欠著那閻王債呢!”小妹躲在門口張望,
眼里情緒幾番變化,閃過一絲分明的快意。大哥在一旁搭腔,“那張員外家富得流油,
手指縫漏一點都夠你吃穿不愁了?!蔽业舌舌橹禑?,沒替我說一句話。
如果不是為了給二哥還賭債,家里怎么會成這般光景。憑什么這一切的后果要讓我來承擔?
“可那張員外的兒子都死了啊?!蔽噎h(huán)顧四周,看著一屋子既熟悉又陌生陌生的所謂至親。
小妹躲在大哥身后探出頭,“他要不死,咱家下輩子都高攀不上哩。
”我定定地看著她:“那你怎么不嫁?”哥哥把她擋到身后:“芳兒還小呢!”呵呵,
不過比我晚一刻鐘腳落地罷了,今年都十六。那一晚,我徹夜未眠,
生生把被角摳出了個窟窿。1 冥婚驚魂半月前,鄰村的張員外那剛考上舉人的小兒子死了。
到處都議論紛紛,有人說他得急病死的,也有人說他是被鬼叫走了,
因為上個月他最要好同窗也死了。前幾天據(jù)說張家鬧了鬼,
張員外和張?zhí)胍挂律啦徽丶饨兄鴱呐P房跑了出來。第二天,
村里隱隱在傳張家太太要給小兒子配冥婚。就在昨日一早,王媒婆上了門,
我以為是給大哥說媒。誰曾想晌午時,我娘拿出了五十兩銀子,
讓我大哥帶著二哥去縣里還了那閻王債。要知道此時距離賭坊的管事一伙人押著二哥上門,
才不過兩個月,三十兩白銀已經(jīng)變成了近五十兩。小妹一臉喜氣洋洋,“咱家發(fā)財了??!
”轉(zhuǎn)眼就纏著大哥二哥給她買漂亮的頭花。天快黑的時候,
大哥和二哥才喝得醉醺醺一搖三晃地回來,摸出來幾朵頭花,一股腦都塞給了小妹。而我,
卻連根線頭都沒得到。臨睡前,我娘在我面前抹著眼淚說她沒辦法,手心手背都是肉,
要是不借那閻王債還賭債我二哥就會失去右手,只能委屈我去配一配冥婚了。
我才知道那婆子竟是給我說的媒,一時間手腳冰涼。怪不得。出嫁的那天,
白天我照常在家干活,挑水砍柴洗衣做飯。小妹在一旁依依不舍,“姐,你走了以后,
這些活都是我一個人的了?!蔽以谛睦锢湫?,這話說的。好像從前就是我倆一人干一半似的。
從我六歲起,他們把這些活分給了我,美其名曰能干的女子不愁嫁。我的手因為常年勞作,
布滿厚厚的繭,而小妹的手,卻水蔥一樣細嫩。我不止一次聽到我娘對她說,
“我的小芳長大后是要嫁去城里享福的命?!蔽以谛睦飬群?,“那我呢?
我生來就該比她低賤嗎?”快到出門時,我在房間換衣梳妝,我娘帶著小妹闖進來,
風風火火地。“小蔓啊,收拾妥當了嗎?張家人已經(jīng)到村口了。”“是啊姐姐,大婚的日子,
誤了吉時可不好?!边@話可真誅心啊,我看著妹妹眼里一閃而過的得意。我抿了抿唇,
看來他們很著急啊。這樣一來,我卻不急了。我的頭發(fā)只簡單綰了個元髻,
插了根自己削的竹簪。我摸了摸竹簪,一把抽出,頭發(fā)隨著我的動作披散開來。
“這竹簪戴著頭真疼?!蔽野戳税搭~角,作勢往床上倒去。我娘眼疾手快扶住了,
“咋了這是,竹簪怎么會戴著頭疼呢?”小妹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姐,你怕不是裝的吧?
”我索性坐直身子,“既然這樣,那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要生辰那日娘給你買的銀簪,
不然我頭疼得很,可上不了花轎?!毙∶玫纱罅搜郏澳强墒俏易钪靛X的首飾,
娘說讓我出嫁時戴的?!遍T外傳來敲門聲,是大哥在催了?!澳?,我不要。
”小妹還抱著娘的手臂在撒嬌。“給姐姐了我怎么辦?將來李家嬸子肯定會看輕我的。
”李家嬸子是村東頭老村長的兒媳婦。
李家嬸子不止一次對我娘透露出想把我配給她家二兒子。她的二兒子李耀祖從小就腦瓜靈活,
七八歲就跟著村里木匠學手藝,他不學大型家具,只做小物件,
然后讓他大哥帶著他去鎮(zhèn)上兜售。后來生意越來越好,他就在鎮(zhèn)上租了個鋪面開起了小店。
原本我倆已經(jīng)說好,等我滿了十六歲,他就央他娘找媒人上門說親。
小妹一開始是瞧不上他的,再怎么樣也不過是鄉(xiāng)下的泥腿子出身,
她可是要嫁去縣城的當太太的??筛F苦人家,又沒有一門城里的親戚,想嫁去縣城,
簡直癡人說夢。漸漸地她歇了這心思,不知怎么就把主意打到了李耀祖的頭上。
那時我與小妹剛過完十六歲生辰,她破天荒地說自己長大了,要幫我一起干活。
自己端著一盆子臟衣服就往河邊去了。我在院子里劈柴,隔壁狗蛋氣喘吁吁在大門外嚷,
說小芳姐掉河里了。一家人扔了手里的活計就往河邊跑。小妹已經(jīng)被救上了岸,
手指死死抓著李耀祖的衣袖不放,要他負責,不然她就不活了。我娘見狀也嚷開了,
本來看熱鬧的就已經(jīng)圍了一圈人,這下又來了一大波。就這樣,我原來十拿九穩(wěn)的親事,
就這樣被小妹截了胡。2 鬼夫現(xiàn)身眼見著房門敲過三遍,再不出去就說不過去了。
我娘只得哄著小妹拿出了銀簪,又許了她很多好處。我不置可否,從此以后都與我無關了。
畢竟,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月上中天的時候,花轎終于到了張家。
據(jù)說是十里八鄉(xiāng)挺有名望的黃半仙算的吉時。我就這樣抱著張弘文的牌位跟他拜堂成了親。
張員外和張?zhí)珜ξ疫€算和藹,新婚之夜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
讓我抱著丈夫的牌位睡一宿,才算圓房。我從小就怕黑,又怕鬼,聞言臉都嚇白了。
可是沒辦法,我想逃跑,可是這世道,我又能逃到哪兒去呢?我萬般無奈,只得應下來。
我安置的院子正是丈夫生前的住所。據(jù)小丫鬟玖兒說,
張員外和太太硬是沒讓人動這院子里的東西,所有陳設都和小少爺生前一樣。夜里,
我用力抱著那小小的木牌,把胸膛壓得生疼,整個身子卻冷得渾身發(fā)抖。
不知哪里來了一陣風,燭臺被滅了,緊接著我感覺自己落入了一個冷冰冰的懷抱。
我只感覺天旋地轉(zhuǎn),嚇得失去了意識。再醒過來,天已經(jīng)大亮,木牌靜靜地躺在枕頭邊。
張員外和太太早早地等在前廳,玖兒幫我梳妝打扮。我第一次穿上了那么絲滑的衣裳,
頭上也簪上了價值不菲的玉簪。聽玖兒說,這些都是以前少爺讓太太給未來少奶奶準備的。
我一時間又回憶起夜里那個冷得徹骨的懷抱,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給張員外和太太敬茶的時候,他們看了我好一會兒,拼命點頭,顯得很滿意。張府的日子,
比我想象中好過很多。只除了大嫂,總明里暗里跟我別苗頭。今天婆婆給了我一個金手鐲,
她也陰陽怪氣。明天婆婆給了我一個玉如意,她又抱怨婆婆不公平。
她只看到了這段時間婆婆對我的好,卻忘了她并不是原本就那么好相處的人。果然,
過了幾天,婆婆就立起了規(guī)矩。我是新嫁娘,繼續(xù)跟他們同桌吃飯,大嫂卻不行,
只能站在一旁,還得伺候婆婆吃喝。我在心里瘋狂罵她傻子,她卻頻頻朝我飛眼刀??蛇@,
又關我何事。晚飯后,玖兒悄悄對我說,大少奶奶在花園里摔了好大一跤,腿腫得老高。
這下好了,府里唯一一個作妖的人也消停了。第二日我去大嫂院子里的探望她,
特意帶了她覬覦很久的那只金絲琺瑯的珠釵,她眉開眼笑地收了。
又讓丫鬟翠兒給我裝了一大包零嘴兒。日子過得飛快,一轉(zhuǎn)眼就到了冬天。
以前的冬天總是很難熬,我的手一到冬天就長凍瘡,腫得長個蒸熟開裂的饅頭。小妹很嫌棄,
說誰叫我自己不照顧好自己的手。二哥則把臉扭到一邊,嚷嚷著趕緊拿開,
等會我吃飯都要吃不下了。這時,我只好默默把發(fā)腫流膿的手,藏到背后。
今年的冬天卻不一樣,家里早早地燒了木炭,也不用我洗衣做沾冷水的活計。
我的手還是長了幾個凍瘡,可能它們還沒適應吧。玖兒抓了把紅紅的干辣椒,
把水都熬得紅彤彤的。我不過泡了兩次,凍瘡就大好了?!熬驼f我這方子好吧!
”玖兒得意地笑瞇了眼。據(jù)說這是玖兒的外婆傳給她的秘方,可惜以前的我不認識玖兒。
想想辣椒金貴,就算知道這方子,我娘也不會允許我用。3 玉佩之謎正月初二那天,
婆婆給我和大嫂一人準備了一份禮。份量差不多,我讓大嫂先選。大嫂怕我反悔,
選了上面擺著兩壇好酒的那份?!拔业镁?,弟妹,嫂嫂我就不客氣了。”我不置可否,
讓玖兒拿了剩下那份。嫂嫂娘家遠,拿上東西就迫不及待的出門了。
婆婆偷偷給了我一枚通體雪白的玉佩?!安灰層行┤酥懒??!彼笤耗硞€方向努努嘴。
我簡直受寵若驚。接過來的時候,我的手甚至有些發(fā)抖。這時的我,只想更加孝順婆婆,
報答她對我的看重,沒有注意她那眼里一閃而過的深意?!吧倌棠蹋?/p>
我咋感覺太太給你玉佩的時候像扔燙手山芋似的。”玖兒皺著眉頭思索。“有嗎?
”我捏著玉佩,對著冬日的陽光,半瞇起眼睛?!翱隙ㄊ俏铱村e了吧!”玖兒又開心起來,
“太太對少奶奶可真好!”我心里也這么覺得,這日子啊,越來越有盼頭了呢!
大半個時辰后,我遠遠看到了那個生活了十六年的院子。“少奶奶,”玖兒挎著攢盒,
“你娘家院子看著好破??!”我看著不遠處那個灰撲撲的小院,百感交集。幾個月前,
我曾想過踏出這個門,就再也不要回來了?,F(xiàn)在我卻再次站到了門口?!皢?,大妹回來啦?
”二哥帶著村里幾個半大小子正用竹篩子抓麻雀。見到我把手里東西一扔,快步迎了上來。
眼看著快要被抓住的麻雀撲棱棱飛走了,急得幾個小子滋哇亂叫?!叭トト?,邊兒玩去。
”二哥攆走了鬧哄哄地小孩兒們。玖兒抓了一把瓜子糖果分給了他們,
一群孩子開開心心地跑遠了?!皻G,讓二哥來看看,我家小蔓給娘家?guī)裁春脰|西回來了?
”二哥說著就要把攢盒掀開。被玖兒躲了過去。“你這小丫頭,懂不懂規(guī)矩?”二哥眼一橫,
企圖嚇唬玖兒。玖兒可比他有見識,不但沒被嚇唬住,反而拿出大戶人家貼身丫鬟的派頭,
竟把二哥鎮(zhèn)得縮回了手?!皢?,不看就不看嘛,你這丫頭這么較真干嘛?
這一堆東西反正是送我家的?!倍缙财沧?,轉(zhuǎn)身回了院子,完全不管我和玖兒。堂屋里,
一家人和樂融融地嗑瓜子呢!“小蔓回來啦!”我娘放下瓜子拍了拍手掌。
攢盒里雞鴨牛羊俱全,甚至還有一盤鹿肉。二哥見了眼睛都瞪直了,“我活了這么大,
還能吃過鹿肉呢!”大哥也跟著點頭,“今天晌午得好好喝兩杯?!边B常年皺著眉頭,
看起來苦大仇深的爹也露出了爽快的笑容。小妹不動聲色地打量了我一番,漫不經(jīng)心地開口。
“姐,這張員外家也太摳了吧!連件像樣的首飾都不給你打嗎?
”玖兒聞言了然地看了我一眼。接受到她滿含贊意地目光,我輕輕勾了一下唇。
小妹看傻子一樣看著我,“你還笑!可別被張家當傻子整了。”二哥聞言,附和道:“對啊,
小蔓,他們欺負你,二哥給你撐腰?!蓖耆藙倓傇诖箝T外被一個小丫頭夯住的慫包樣。
好在我出門前故意取下了所有的發(fā)飾,又穿了一件簡單樸素的襖子。
小妹眼見著不能從我頭上和身上撈好處,暫時偃旗息鼓。“小蔓啊,快坐,過來烤火。
”我娘拉著我坐下來,要不是必須吃完午飯才能走,我真想轉(zhuǎn)身就離開?!澳輧海?/p>
那家人對你好吧?”一直默不作聲的爹開了口。“挺好的,我笑笑。”沒多說。“姐,
你就別勉強自己了,過不下就回家來啊?!毙∶迷谝慌约傩市?。
回娘家的寡婦哪里有幾個好下場,何況是配過冥婚的?當我是傻子呢!“那張家啥條件?
張?zhí)鲩T可是珠光寶氣的,你竟連根像樣的發(fā)釵都沒撈著?!毙∶迷俳釉賲?。
就差沒指著我的臉罵我沒出息了,擺在面前的金山銀山都不知道往回撈?!耙?,
讓你小妹去給你幫忙吧?”我娘眼睛一亮?!澳忝帽饶憧删嗔?,
保準把那張?zhí)暮宓梅?,好東西拿出來?!本羶阂话炎н^小妹的手,
裝作仔細查看,實則使勁兒捏了一下,又嫌棄的丟開?!斑@細皮嫩肉的,
可干不了那伺候人的活計?!闭f完還朝天翻了個白眼。小芳被捏得紅了眼眶,
一屋子的人竟是連聲兒都沒敢吱。飯后我?guī)е羶夯亓藦埣?,沒拿家里給的土產(chǎn),
也實在拿不出手,拿回去徒增大嫂的笑料罷了。玖兒憤憤不平,“他們也太過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