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風卷著枯葉,打在謝臨的素色袍角上。他站在宮墻下的老槐樹下,看著那頂明黃色的轎子從眼前經(jīng)過,轎簾被風掀起一角,露出里面那人玄色的蟒袍,和眉骨下那道熟悉的刀疤。
是蕭燼。
謝臨的心臟驟然縮緊,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疼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三個月前,他在山神廟抱著蕭燼漸漸冰冷的身體,以為此生再無相見之日。可三天前,京城里突然傳出消息——攝政王蕭燼“死而復生”,在邊關平定了一場叛亂,此刻正護送著小皇帝回鑾。
他不信,直到親眼看見。
轎子停在了攝政王府門前,蕭燼彎腰走出轎門。他比三個月前清瘦了些,臉色依舊蒼白,卻步履穩(wěn)健。腰間的長刀還在,只是那道從肩胛延伸到胸口的傷疤,被玄色的錦袍遮住,再也看不見。
謝臨的指尖死死攥著袖中的半塊玉佩,指節(jié)泛白。他想沖上去,想問他這三個月去了哪里,想告訴他自己查到了胡院判的罪證,想問問他……還記得山神廟里那最后一眼嗎?
可他終究沒動。他看到蕭燼轉(zhuǎn)身時,目光掃過他這邊,那雙曾經(jīng)映過他身影的眼睛里,只有全然的陌生和冷漠,像在看一個無關緊要的路人。
“王爺,那不是謝大人嗎?”蕭燼身邊的侍衛(wèi)低聲提醒,語氣里帶著警惕。
蕭燼的眉骨動了動,又看了謝臨一眼,聲音平淡無波:“不認識。”
三個字,像三把淬了冰的刀,狠狠扎進謝臨的心臟。他踉蹌著后退一步,后背撞在冰冷的槐樹干上,疼得他眼底發(fā)酸。
不認識。
原來他費盡心機從影衛(wèi)手里逃出來,頂著“通敵叛國”的罪名暗中查案,守著那個山神廟里的秘密活下來,等來的,是這三個字。
蕭燼已經(jīng)走進了王府大門,朱漆大門在他身后緩緩關上,像一道鴻溝,隔開了兩個世界。謝臨站在原地,看著那扇緊閉的門,突然覺得渾身發(fā)冷,冷得像掉進了冰窖。
他想起山神廟里,蕭燼倒在他懷里時,那雙漸漸失去光彩的眼睛;想起他用自己的外袍蓋住蕭燼的傷口,指尖觸到那片溫熱的血;想起他抱著蕭燼的尸體,在冰冷的神龕旁守了三天三夜,直到林肅帶著人來,說有辦法救蕭燼,前提是讓他“假死”脫身,引出幕后真兇。
“謝大人,王爺醒來后,可能會忘了一些事。”林肅當時是這么說的,“那毒太烈,雖保住了性命,卻傷了神智?!?/p>
謝臨當時以為,忘了些事沒關系,只要人活著就好。他甚至傻傻地想,或許忘了那些針鋒相對,忘了那些曖昧糾纏,對他們都好。
可他沒料到,蕭燼會忘了他。忘了那個在議政殿和他爭得面紅耳赤的謝臨,忘了那個在破廟替他擋箭的謝臨,忘了那個在衣柜里與他肌膚相親的謝臨,忘了那個在山神廟抱著他尸體流淚的謝臨。
他什么都忘了。
謝臨慢慢蹲下身,將臉埋在膝蓋里。深秋的風帶著寒意,吹得他瑟瑟發(fā)抖。他想起蕭燼眉骨下的刀疤,那是在雁門關留下的;想起他腰側(cè)的傷口,那是為了護他被影衛(wèi)砍的;想起他后背的箭傷,那是在山神廟替他擋的……這些傷疤都還在,可關于他的記憶,卻沒了。
“蕭燼……”他低聲呢喃,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你怎么能……忘了我……”
王府內(nèi),蕭燼坐在書房里,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眉骨下的刀疤。剛才那個站在槐樹下的白衣人,總讓他覺得莫名的熟悉,像在哪里見過,可腦海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來。
“王爺,需要去查一下謝大人的動向嗎?”林肅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問。
蕭燼收回手,端起桌上的茶盞,熱氣模糊了他的眉眼:“不必?!彼D了頓,聲音低沉,“只是覺得……他看我的眼神,很像在看一個死人?!?/p>
林肅的心臟猛地一跳,慌忙低下頭:“許是謝大人聽說王爺‘死而復生’,有些驚訝吧。”
蕭燼沒再說話,只是看著窗外。秋風卷起落葉,打在窗欞上,像誰在輕輕叩門。他的腦海里,突然閃過一片模糊的雪影,雪地里插著一柄斷劍,劍旁站著個白衣人,背影清瘦,卻讓他莫名心慌。
“燼上雪,雪下燼……”他低聲念著這六個字,眉頭緊鎖。這是誰說過的話?
他想不起來。就像想不起那個白衣人的臉,想不起那片雪地里的斷劍,想不起自己為什么會對一個陌生人,產(chǎn)生那樣劇烈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宮墻外的老槐樹下,謝臨終于站起身。他的眼睛紅紅的,卻沒有淚。他將那半塊玉佩重新塞進衣襟,貼著心口的位置,那里還殘留著一絲微弱的溫度。
他轉(zhuǎn)身,一步步離開,素色的袍角在秋風里搖曳,像一片即將凋零的葉。
他知道,從今天起,世上再無那個會與蕭燼爭吵、會被蕭燼保護的謝臨了。只剩下一個帶著秘密獨行的孤魂,守著那些被遺忘的過往,在這條追查真相的路上,走到盡頭。
只是心口那道被“不認識”三個字劃開的傷口,卻像山神廟里那支穿透胸膛的箭,帶著刺骨的寒意,日夜流淌著血,疼得他無處可逃。
原來最痛的刀,從不是生離死別,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卻忘了我是誰。忘了我們所有的糾纏,所有的掙扎,所有那些被稱為“恨”,實則早已刻入骨髓的……在意。
風更緊了,卷著枯葉,像是在為誰無聲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