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屏幕的冷光,像手術(shù)臺上的無影燈,毫無溫度地打在我臉上。外面客廳里,
掛鐘的秒針拖著沉重的腳步,“咔噠……咔噠……”一聲聲,碾過死寂的空氣。
指針早已滑過午夜十二點,固執(zhí)地指向那個被遺忘的角落——我和顧琛結(jié)婚五周年的紀(jì)念日。
一桌精心烹制的菜肴,在暖黃的餐燈下漸漸失去生氣,凝結(jié)的油花像一層丑陋的痂,
覆蓋著原本鮮活的光澤。中間那瓶醒好的紅酒,瓶身掛滿冰冷的淚痕。精心挑選的禮物盒子,
安靜地躺在桌角,包裝紙上的燙金蝴蝶結(jié),此刻顯得無比諷刺,像一個僵硬的嘲笑。
臥室門鎖輕微轉(zhuǎn)動。顧琛帶著一身濃重的酒氣撞了進來,昂貴的西裝外套皺巴巴地搭在臂彎,
領(lǐng)帶歪斜,腳步虛浮。他看也沒看坐在客廳陰影里的我,像繞過一件礙眼的家具,
徑直撲倒在主臥的大床上。沉重的軀體砸下去,發(fā)出一聲悶響,隨即,鼾聲粗魯?shù)仨懫稹?/p>
我站起身,骨頭縫里都透著一種疲憊的涼。走進臥室,
濃烈的酒精味混雜著陌生的、甜膩的香水氣息,猛地嗆進鼻腔。胃里一陣翻攪。我屏住呼吸,
動作近乎麻木地替他脫掉皮鞋,解開勒緊的領(lǐng)帶。手指碰到他冰涼的皮帶扣時,
他口袋里的手機屏幕,倏地亮了一下。一條新消息彈了出來,懸停在鎖屏界面。【琛哥,
傷口還疼嗎?回家好好休息哦,別沾水。想你?!堪l(fā)信人備注:救命恩人。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驟然攥緊,又猛地松開,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
指尖不受控制地顫抖,輕輕碰了一下屏幕。大概是他剛才撲倒時胡亂按到了指紋解鎖,屏幕,
竟然滑開了。微信界面清晰地跳出來。置頂?shù)牧奶炜颍棠康膫渥ⅰ熬让魅恕毕路剑?/p>
是一張剛剛發(fā)來的照片。照片里,顧琛赤裸著精壯的上半身,側(cè)對著鏡頭。
一道猙獰的、新鮮縫合的傷口,斜斜趴在他緊實的腰側(cè),泛著剛拆線不久的粉紅。
一只白皙纖細(xì)、涂著精致蔻丹的手,正小心翼翼地?fù)崦麄谂赃叺钠つw。
背景是暖色調(diào)的奢華臥室,燈光曖昧。發(fā)送時間,顯示是五分鐘前。指尖僵硬地往上滑動,
聊天記錄像冰冷的毒蛇,一條條鉆進我的眼睛?!径魅耍鸿「纾裉靽?biāo)牢伊耍?/p>
那瘋子突然沖出來……還好你反應(yīng)快擋在我前面!疼不疼?
[大哭][大哭]】【顧?。荷倒希瑸槟銚醯段倚母是樵?。這點傷算什么。
】【恩人:醫(yī)生說差一點就傷到腎了!都是我不好……[可憐]】【顧琛:別胡說!
保護你是我的本能。別說一個腎,命給你都行?!俊径魅耍耗恰「纾?/p>
你家里那位……不會生氣吧?她要是知道我們……】【顧?。禾崴鍪裁??一個擺設(shè)罷了。
當(dāng)年要不是看她眉眼有幾分像你,又正好在我最失意的時候出現(xiàn),我怎么會娶她?一個替身,
也配跟你比?她連你一根頭發(fā)絲都比不上。】“替身……”兩個字像淬了劇毒的冰錐,
狠狠扎進耳膜,貫穿心臟。我死死咬住下唇,一股濃烈的鐵銹味在口腔里彌漫開來。
手指僵硬地滑動,點開自己的聊天框。備注欄里,冰冷的五個字,
像一行刻在墓碑上的墓志銘:替身 · 沈清胃里翻江倒海,我猛地捂住嘴,
跌跌撞撞沖進冰冷的洗手間。對著光潔的陶瓷面盆,劇烈地干嘔起來,
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嘔出來。鏡子里的女人,臉色慘白如紙,眼窩深陷,
眼神空洞得像個被掏空的破布娃娃。水龍頭被擰開,冰冷的水嘩嘩沖刷著我的手,
卻沖不掉指尖殘留的、來自另一個女人撫摸他傷口的氣息,
更沖不掉屏幕上那兩個字烙下的滾燙恥辱?!疤嫔怼彼髀曋?,
我聽到自己破碎的聲音在低喃,陌生得可怕?!霸瓉恚迥昊橐?,
兩千多個日夜……我只是個影子,一個廉價的、可悲的……替身。
”鏡子里的女人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卻比哭還難看。那刺眼的備注和聊天記錄,
像一場突如其來的酷刑,將我自以為堅固的世界瞬間擊得粉碎。我把自己關(guān)在客臥,
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蜷縮在冰冷的被子里。窗外的天光由濃黑轉(zhuǎn)為灰白,
再一點點亮起來,又一點點沉下去。時間失去了刻度,
只剩下心臟在胸腔里沉重而緩慢地跳動,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遍布全身、深入骨髓的鈍痛。
門鈴尖銳地響起,一遍又一遍,鍥而不舍地刺破死寂,像催命的符咒。我掙扎著起身,
雙腳踩在地板上,冰涼刺骨。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走到門口,透過貓眼向外看去。
門外站著一個年輕女人。一頭精心打理的栗色卷發(fā),妝容精致得無懈可擊,
身上穿著某奢侈品牌當(dāng)季的新款連衣裙,勾勒出窈窕的曲線。
她手里拎著一個印著高級母嬰品牌Logo的紙袋,另一只手,
正溫柔地、帶著一種宣告主權(quán)般的姿態(tài),輕輕撫摸著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
那張臉……那張在顧琛手機照片里撫摸他傷疤的臉,此刻清晰地放大在貓眼的畸變視野中。
比照片上更鮮活,也更刺眼。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勝利者的驕矜。
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口的腥甜,猛地拉開了門。
冷風(fēng)灌入,吹得我單薄的睡衣緊貼在身上。門外的女人顯然沒料到開門的是我,或者說,
沒料到我此刻的狀態(tài)。她精心描繪的柳眉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眼底飛快掠過一絲驚詫和不易察覺的嫌惡,隨即又被那種柔媚的笑意覆蓋?!罢垎?,
是顧太太嗎?”她的聲音刻意放得又軟又糯,帶著一種天真的無辜感,“我是薇薇,林薇。
”她的目光在我憔悴的臉上逡巡,帶著赤裸裸的審視,嘴角的弧度卻彎得更深了。
“林薇……”我重復(fù)著這個名字,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班?!”她用力地點點頭,
笑容甜美,帶著一絲羞澀,手又撫上小腹,“琛哥……顧總他,在家嗎?我過來看看他,
順便……”她晃了晃手里的紙袋,里面露出嬰兒衣物的柔軟一角,“也跟顧太太您,
分享點好消息。”她刻意加重了“好消息”三個字,目光意有所指地落在我平坦的小腹上。
“他不在?!蔽业穆曇衾涞脹]有一絲波瀾,側(cè)身讓開,“有事進來說。
”林薇似乎沒料到我的平靜,眼底閃過一絲詫異,隨即又揚起那副無懈可擊的笑容,
踩著細(xì)高跟,姿態(tài)優(yōu)雅地走了進來。她熟稔地在客廳沙發(fā)坐下,仿佛她才是這里的女主人,
挑剔的目光掃過桌上早已冷透、一片狼藉的紀(jì)念日晚餐,
最終落在那瓶孤零零的紅酒和未拆封的禮物盒上?!鞍パ剑彼鋸埖匮诹讼伦?,
語氣帶著惋惜,“顧太太昨晚是在等顧總過紀(jì)念日嗎?真是……可惜了。”她話鋒一轉(zhuǎn),
語氣帶著一種親昵的埋怨,“都怪我不好,昨天遇到點意外,琛哥為了保護我受了傷,
在醫(yī)院陪我處理傷口到很晚,后來……又擔(dān)心我害怕,在我那兒守了一夜呢。
害得顧總都沒能回來陪您。”她抬眼看向我,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炫耀和一絲憐憫,
“顧太太,您……不會生氣吧?”我走到她對面的單人沙發(fā)坐下,雙手交疊放在腿上,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那尖銳的刺痛來維持表面的平靜?!氨Wo你?”我的聲音平靜無波,
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事實,“所以,你就是他手機里那個‘救命恩人’?
”林薇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顯然沒料到我會如此直接。她隨即調(diào)整過來,下巴微微抬起,
帶著一種理所當(dāng)然的驕傲:“是啊。說起來真是緣分呢,顧太太。”她的眼神變得有些悠遠(yuǎn),
像是在回憶什么甜蜜的往事,“那是好多年前了,在一個很危險的巷子里,琛哥……哦不,
那時顧總還不認(rèn)識我呢,他為了保護一個女孩,被幾個持刀的混混圍攻,
差點……差點就沒了命。”她聲音低了下去,帶著恰到好處的后怕和感激,
“那個被他救下的女孩,就是我?!彼哪抗饴湓谖夷樕?,帶著一種奇異的審視,
像是在評估一件物品的價值?!罢f起來,顧太太,”她忽然輕笑一聲,帶著點天真的殘忍,
“我第一次見到您照片的時候,還真嚇了一跳呢。您跟我……尤其是眉眼之間,
真的好像有那么一點點像哦。難怪……”她沒說完,但未盡之意,昭然若揭。替身。
那冰冷的兩個字再次在我腦中炸開。胃里一陣翻攪,我強忍著嘔吐的欲望。“所以,
”我打斷她,聲音依舊平靜,卻像繃緊的弦,“你今天來,
不只是為了‘分享好消息’和告訴我這些陳年舊事吧?”林薇臉上的笑容斂去幾分,
她坐直身體,雙手下意識地護住小腹,
眼神里透出一種楚楚可憐的哀求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強硬?!邦櫶?,您是聰明人。
”她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很大的決心,“我懷孕了,是琛哥的孩子,快四個月了。
”她停頓了一下,觀察著我的反應(yīng)。見我面無表情,她似乎有些失望,
又加重了語氣:“我知道這很突然,也很對不起您。但孩子是無辜的,他需要一個完整的家,
需要爸爸在身邊?!薄巴暾募遥俊蔽?guī)缀跻湫Τ雎?,指甲更深地陷進肉里,“所以,
你是來讓我退出的?”“不,顧太太,您別誤會!”林薇急忙擺手,眼圈瞬間就紅了,
淚光盈盈,演技渾然天成,“我……我不是來逼您的。我知道您和琛哥有婚姻,
可是……可是……”她哽咽著,淚水恰到好處地滑落,“醫(yī)生說……我的身體情況很特殊,
這次懷孕已經(jīng)是奇跡了。而且……而且……”她的聲音顫抖起來,
能在急速衰竭……是尿毒癥晚期……可能……可能撐不了多久了……”這個消息像一顆炸彈,
猝不及防地在我腦中炸開。我猛地抬眼看向她,試圖從那張梨花帶雨的臉上分辨出真假。
她哭得情真意切,身體微微發(fā)抖,那份恐懼不似作偽?!搬t(yī)生說……唯一的希望,
就是盡快找到合適的腎源,進行移植手術(shù)……”林薇抬起淚眼,
充滿無限希冀和哀求地望向我,那目光純粹得像瀕臨溺亡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顧太太……我知道這個請求很過分,很無恥……可是……求求您!看在孩子的份上,
看在……看在我當(dāng)年救了琛哥一命的份上……您能不能……能不能去做個配型?
萬一……萬一配型成功……”她撲通一聲,竟然從沙發(fā)上滑跪下來,匍匐在我腳邊,
雙手死死抓住我的睡褲邊緣,仰著滿是淚痕的臉,聲音破碎不堪:“求求您了!救救我!
也救救琛哥的孩子!我知道您恨我,您怎么恨我都行!打我罵我都行!
可是孩子……孩子不能一出生就沒有媽媽??!顧太太!求求您發(fā)發(fā)慈悲吧!
只有您……只有您可能救我了!琛哥說……他說您是最善良的人……求求您了!
”她的哭求聲在空曠的客廳里回蕩,凄厲又絕望。我低頭看著腳邊這個哭得渾身顫抖的女人,
看著她隆起的小腹,看著她眼中那份孤注一擲的瘋狂和求生欲。
胃里的翻騰變成了冰冷的麻木,一種荒謬絕倫的感覺攫住了我。
替身……腎源……她救了顧琛的命……所以我就該用我的腎去還?空氣仿佛凝固了,
只剩下林薇壓抑的啜泣聲和我自己沉重的心跳。就在這時,玄關(guān)傳來鑰匙轉(zhuǎn)動門鎖的聲音。
沉重的腳步聲響起,帶著宿醉未消的疲憊和一絲不耐。顧琛回來了。
他一眼就看到了客廳里這詭異的一幕:林薇跪倒在我腳邊,哭得肝腸寸斷,
而我像個冰冷的雕塑般站著,面無表情?!稗鞭??!”顧琛臉色驟變,幾步?jīng)_過來,
一把將林薇從地上撈起,緊緊護在懷里,像護著什么稀世珍寶。他凌厲的目光刀子般剜向我,
聲音里是壓抑不住的暴怒和質(zhì)問:“沈清!你對薇薇做了什么?!”林薇像找到了主心骨,
立刻縮進他懷里,
太……是我……是我自己不好……我不該來求她的……嗚嗚嗚……”顧琛心疼地拍著她的背,
看向我的眼神更加冰冷厭惡,仿佛我是拆散他們的惡毒巫婆?!扒笏??你求她什么?她配嗎?
”他安撫著林薇,轉(zhuǎn)向我,語氣是命令式的、不容置疑的冷酷,“正好,沈清,
省得我再費口舌。薇薇的情況你也聽到了。”他攬著林薇的肩膀,讓她靠在自己身上,
目光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一字一句,清晰得像冰錐鑿進我的心臟:“她當(dāng)年救過我的命。
現(xiàn)在她腎衰竭,又懷著我的孩子,必須盡快換腎。沈清,你去做配型。如果配型成功,
捐一個腎給她?!笨蛷d里死一般的寂靜。窗外的陽光透過玻璃,在地板上投下冰冷的光斑,
卻驅(qū)不散這屋子里彌漫的、令人窒息的寒意。我站在原地,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凍結(jié)。
指尖的冰涼蔓延至四肢百骸。我看著顧琛,
看著他那張曾經(jīng)讓我迷戀、此刻卻陌生得可怕的臉。
看著他懷里那個哭得柔弱無依、眼神深處卻藏著毒蛇般算計的女人。捐一個腎給她?
替身……原來不僅是要扮演她的影子,還要連身體的一部分,都獻祭給她嗎?
荒謬感達(dá)到了頂點,反而催生出一股奇異的平靜。一股冰冷、堅硬的東西,
在我破碎的心底深處,緩慢而堅定地凝結(jié)成型。我緩緩抬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