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田旁那場由石磊耿直質(zhì)問引發(fā)的沉默，如同冰冷的潮水，無聲地沖刷著陸衍舟腳下的基石。
那些曾因他扳倒錢扒皮、震懾趙三、反訴王有財而投來的敬畏目光，此刻摻雜了太多的疑慮、疏離，甚至隱隱的排斥。
石磊那句“心里頭不痛快”，像一根刺，扎在陸衍舟心頭，也扎在青石鎮(zhèn)底層微妙的信任上。
王守舊躲在裁決所的陰影里，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無聲地笑了。
陸衍舟，你贏了那么多次，終于嘗到自己種下的苦果了吧？
眾叛親離的滋味如何？
這“道德審查”的軟刀子，終于開始見血了！
陸衍舟站在破屋的破窗前，看著窗外鉛灰色的天空，臉色比平時更加蒼白。
石磊的話反復(fù)在腦海中回蕩，帶來一種陌生的、名為“動搖”的情緒。
利用規(guī)則漏洞取勝，是否真的偏離了某種底線？石磊的“良心之問”，第一次讓他引以為傲的“贏即是正義”信念，出現(xiàn)了一絲裂痕。
【基礎(chǔ)洞察】被動運轉(zhuǎn)，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鎮(zhèn)子上涌動的暗流，那是對他“鉆營”手段的不安，對未來的迷茫，甚至是一些幸災(zāi)樂禍的低語。
“陸先生…”
石磊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帶著一絲不安和懊悔。
魁梧的漢子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低著頭，搓著蒲扇般的大手，“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就是…就是覺得…”
“覺得什么？”陸衍舟沒有回頭，聲音平靜無波。
“覺得…那樣幫李老伯，好像…好像不太對勁…”石磊的聲音越來越低，“幫了人，可…可好像又害了別人…”
“所以你后悔幫我說話了？”陸衍舟轉(zhuǎn)過身，目光如電，直視石磊。
“不！絕對沒有！”
石磊猛地抬頭，銅鈴大眼中閃過一絲慌亂和堅定，
“我石磊這條命是您救的，礦也是您保住的！您讓我往東我絕不往西！就是…就是…”
他憋得滿臉通紅，最終只憋出一句，“我腦子笨，想不明白！但我信您！您說咋辦就咋辦！”
看著石磊眼中那份毫無保留的信任和一絲難以掩飾的困惑，陸衍舟心頭那根刺仿佛被觸動了一下，帶來一陣細微的刺痛。
這個耿直的漢子，是他在這玄黃界第一個、也是目前唯一一個愿意把命交給他的人。
他的困惑，他的“不痛快”，恰恰是最真實的反饋。
“契約有漏洞，東家貪婪，佃戶無依。”
陸衍舟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疲憊，
“我只是在規(guī)則允許的范圍內(nèi)，為弱者爭取一絲喘息。至于后果…規(guī)則本身的不公，才是根源?！?/p>
他像是在對石磊解釋，又像是在說服自己。
就在這時，那個穿著洗得發(fā)白儒生袍的蘇文，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破屋門口，手里還捧著幾卷殘破的書冊。
他臉上帶著憂色，小心翼翼地道：“陸…陸先生，石壯士…打擾了。我…我方才也在田埂邊…石壯士心直口快，其情可憫。只是…陸先生所為，雖是利用規(guī)則，但亦是規(guī)則賦予之權(quán)利。
關(guān)鍵在于…規(guī)則本身是否‘善’，是否‘公’。若規(guī)則不善，利用其漏洞以行善，未嘗不是一種…無奈的反抗？”
蘇文的話帶著濃濃的書卷氣，卻如一道微光，刺破了陸衍舟心頭的陰霾。
規(guī)則不善…利用漏洞行善…無奈的反抗…這些詞，精準地戳中了陸衍舟潛意識里未曾明言的想法。
陸衍舟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落在蘇文身上，帶著一絲探究：“蘇先生似乎對律法規(guī)則，頗有見解？”
蘇文臉一紅，有些局促：“家…家姐在州府律法書院求學，耳濡目染，略知皮毛…慚愧?！?/p>
州府律法書院？
家姐？
陸衍舟心中一動，那個叫蘇清璇的“理論書呆子”？看來這蘇文，并非表面那般簡單。
“善與公…規(guī)則的反抗…”
陸衍舟低聲咀嚼著蘇文的話，眼中那絲動搖逐漸被一種更深的思索取代。
石磊的困惑是真實的，蘇文的視角是獨特的，而王守舊的陰招還在后面…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紛亂的思緒。
眼下最重要的，是即將到來的聽證會。
王守舊絕不會放過這個趁他“眾叛親離”時落井下石的機會。
“石磊！”
陸衍舟的聲音重新變得沉穩(wěn)有力，“準備一下，去裁決所！好戲，要開場了！”
石磊精神一振，用力點頭：“是！”
蘇文看著陸衍舟迅速調(diào)整好的狀態(tài)，眼中閃過一絲欽佩和擔憂。
……
裁決所大堂。氣氛前所未有的凝重肅殺。
黑沉木的案桌后，王守舊端坐主位，臉上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冰冷的公事公辦表情，但眼底深處那抹難以掩飾的怨毒和即將復(fù)仇的快意，卻如同毒蛇吐信。
他左右兩側(cè)，坐著幾位裁決所的高級執(zhí)事，個個神色嚴肅，目光復(fù)雜地在陸衍舟身上掃過。
旁聽席上座無虛席。
除了鎮(zhèn)上一些有頭臉的人物，更多是聞風而來的底層散修和小商戶。
他們的目光，遠比裁決所的執(zhí)事們更加復(fù)雜：敬畏、好奇、幸災(zāi)樂禍、還有…一絲揮之不去的疑慮。
陸衍舟能否再次創(chuàng)造奇跡？還是會被王守舊抓住“道德”的辮子，徹底打落塵埃？
石磊如同一尊鐵塔，站在陸衍舟身后，銅鈴大眼警惕地掃視著全場，尤其是王守舊那邊。蘇文則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捧著書冊，眉頭緊鎖，似乎在擔憂著什么。
陸衍舟獨自坐在被控席上，孤身一人。
他臉色依舊蒼白，但腰桿挺得筆直，眼神平靜無波，如同深潭，不起絲毫漣漪。
那份沉穩(wěn)與孤絕，形成了一種奇異的張力。
“陸衍舟！”
王守舊的聲音帶著刻骨的寒意，打破了沉寂，“關(guān)于對你‘道德敗壞’、‘有悖訟師操守’之指控，聽證會正式開始！”
他猛地一拍驚堂石，指向旁邊一個穿著神殿低級執(zhí)事服飾、眼神閃爍、帶著諂媚笑容的干瘦中年人：
“傳！第一證人，神殿文書執(zhí)事，孫有才！”
孫有才連忙起身，對著王守舊和各位執(zhí)事點頭哈腰，然后轉(zhuǎn)向陸衍舟，臉上帶著一種小人得志的控訴：
“諸位執(zhí)事明鑒！小人孫有才，負責神殿文書檔案整理。小人親眼所見。陸衍舟此人，在代理石磊與錢扒皮礦權(quán)糾紛一案中，曾多次私下接觸關(guān)鍵證人，并誘導證人做出對錢員外不利之證詞。其行為，嚴重干擾司法公正，有違訟師中立立場，小人職責所在，不敢不報?！?/p>
誘導證人！干擾司法！中立立場！
一上來就是重磅炸彈，旁聽席一片嘩然！
石磊氣得拳頭捏得咯咯作響，若非陸衍舟一個眼神壓著，早就沖上去了。
陸衍舟眼皮都沒抬一下。王守舊果然從錢扒皮的案子下手了。
“孫執(zhí)事，”王守舊聲音冰冷，“詳細陳述！”
“是！”
孫有才清了清嗓子，準備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述“陸衍舟如何威逼利誘證人”的“詳細經(jīng)過”。
然而，就在孫有才深吸一口氣，張開嘴，準備長篇大論的那個瞬間——
“且慢！”
陸衍舟的聲音清晰地響起，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瞬間壓過了孫有才即將出口的話音。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到他身上。
陸衍舟緩緩站起身，目光平靜地掃過王守舊和各位執(zhí)事，最后落在孫有才那張錯愕的臉上：
“王執(zhí)事，諸位執(zhí)事。依據(jù)《青石鎮(zhèn)裁決所聽證會議事規(guī)則（試行）》第七條‘質(zhì)證環(huán)節(jié)，控方證人陳述時間，原則上不得超過半刻鐘。如需延長，需經(jīng)首席執(zhí)事同意并明確告知被控方?！?/p>
他微微一頓，聲音如同冰冷的溪流：
“請問王執(zhí)事，在傳喚孫執(zhí)事作證前，您是否已明確告知他陳述時限？
是否已明確告知我，他有延長陳述時間的權(quán)利？若沒有，此證人陳述程序，是否存在重大瑕疵？”
死寂，絕對的死寂！
整個裁決所大堂落針可聞。
王守舊臉上的冰冷和得意瞬間僵住。
他瞳孔猛地收縮！
議事規(guī)則？半刻鐘時限？
他…他根本沒在意過這種細枝末節(jié)，這種聽證會，向來是他說了算。
孫有才張著嘴，那口準備噴薄而出的“證詞”硬生生卡在喉嚨里，憋得滿臉通紅。
半刻鐘？這么短？
他精心準備的洋洋灑灑幾千字控訴稿，還沒開頭就被叫停了？
旁聽席上所有人，包括石磊和蘇文，都目瞪口呆！他們?nèi)f萬沒想到，陸衍舟的反擊，竟然是從一個最不起眼的“時間限制”入手。
“你…你胡攪蠻纏！”
王守舊猛地反應(yīng)過來，臉色漲紅，拍案而起，“區(qū)區(qū)時限，豈能掩蓋你干擾司法之事實！”
“時限非小事?！?/p>
陸衍舟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程序正義，乃律法之基石。無規(guī)矩不成方圓，連最基本的議事時限都無法遵守，如何保障聽證過程的公平公正？如何確保證人陳述不受情緒與冗長言辭干擾，直指核心？”
他猛地轉(zhuǎn)身，目光如電射向手足無措的孫有才：
“孫執(zhí)事！既然時限已定，請你在半刻鐘內(nèi)，簡明扼要地陳述你所謂的‘親眼所見’。若有任何與時限無關(guān)的冗言贅述、情緒渲染、主觀臆測…均視為無效證詞，請開始計時！”
陸衍舟話音落下的同時，【詭辯術(shù)Lv1】和【邏輯鎖鏈Lv1】同時發(fā)動。
無形的精神干擾和思維枷鎖，如同兩柄精準的手術(shù)刀，狠狠刺向?qū)O有才那本就緊張慌亂的心神。
嗡！
孫有才只覺得腦子“轟”的一聲。
半刻鐘！簡明扼要！無效證詞！
這些詞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混亂的思維上。
他原本爛熟于胸、準備添油加醋的“證詞”，瞬間被打得七零八落。
巨大的時間壓力和陸衍舟那冰冷的眼神、無形的精神壓迫，讓他張口結(jié)舌，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
“我…我…陸衍舟他…他找過…找過那個礦工…在…在…”
孫有才結(jié)結(jié)巴巴，語無倫次，越想抓住重點，腦子就越亂，前言不搭后語，連時間地點都說不清楚，更別提細節(jié)。
急得他抓耳撓腮，面紅耳赤，活像個跳梁小丑！
半刻鐘（約七分鐘）的時間，在孫有才混亂的表述和眾人目瞪口呆的注視下，飛速流逝。
當代表時間結(jié)束的沙漏流盡最后一粒沙——
“時間到！”
陸衍舟的聲音如同宣判，“孫執(zhí)事，你方才陳述，邏輯混亂，前后矛盾，關(guān)鍵信息缺失，充斥主觀臆斷，且明顯超出時限。根據(jù)議事規(guī)則，此段證詞，無效！”
“轟！”
旁聽席徹底炸開了鍋！
無效證詞！
王守舊精心準備的第一證人，竟然連一句完整有效的指控都沒能說完，就被陸衍舟以“超時”和“無效”為由，輕飄飄地廢掉了。
王守舊氣得渾身發(fā)抖，臉色由紅轉(zhuǎn)青，再由青轉(zhuǎn)黑。
他感覺自己像個被戲耍的猴子，他苦心安排的開場殺招，還沒發(fā)力，就被陸衍舟用一條他從未放在眼里的“時限規(guī)則”，徹底瓦解。
陸衍舟站在那里，如同掌控著無形提線的操偶師。他臉色依舊蒼白，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如同寒夜中最冷的星辰。
他看著王守舊那張扭曲的臉，嘴角緩緩勾起一抹冰冷的、帶著無盡譏誚的弧度。
“王執(zhí)事，看來您對裁決所自己定的規(guī)則…還不太熟悉？”
“沒關(guān)系。”
“我們…慢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