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衍舟踏出裁決所那扇黑沉木大門時,青石鎮(zhèn)的天光正好從厚重的云層縫隙里漏下一束,不偏不倚打在他蒼白的臉上。
暖意刺眼,帶著雨后泥土的腥氣。他沒停留,甚至沒看一眼身后裁決所門內(nèi)那些驚疑、敬畏、或隱含怨恨的目光,步履沉穩(wěn)地穿過指指點點的圍觀人群,走向鎮(zhèn)子西頭那條更破敗、彌漫著牲畜糞便和劣質(zhì)酒氣的小巷。
那間屋頂開天窗、墻破大洞的破屋,如今更像是個災(zāi)難現(xiàn)場。
冷風(fēng)夾雜著細密的雨絲從破洞和門縫里灌進來,卷起地上的灰塵和碎屑。
陸衍舟徑直走到唯一還算干燥的角落——那里鋪著點干草,算是“床”。
他毫不在意地坐下,從懷里掏出那塊冰冷的黑風(fēng)谷拓印石和那張皺巴巴的空白送達記錄單,又摸出半截焦黑的炭筆,借著門口透進來的微弱天光,開始在一張發(fā)黃、邊緣卷曲的劣質(zhì)草紙上刷刷點點。
陳黑手的誣告反訴狀。
每一個字都帶著冰冷的殺氣。證據(jù)確鑿,事實清晰,條理分明。
炭筆劃過粗糲的紙面,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在寂靜破屋里格外清晰。
“吱呀——”
破舊的木門被小心翼翼地推開一條縫,石磊那顆方方正正的腦袋探了進來,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拘謹(jǐn)和敬畏。
他看到陸衍舟專注寫字的側(cè)影,猶豫了一下,才像條生怕驚擾主人的大狗,輕手輕腳地挪了進來,反手帶上門,隔絕了外面巷子里的嘈雜。
“陸…陸先生?!?/p>
石磊的聲音比平時低了好幾個度,甕聲甕氣的,帶著點不自然的恭敬。
陸衍舟沒抬頭,筆尖頓了頓,在紙上劃出一道短促有力的橫線:“嗯。事辦完了?”
“辦…辦完了?!?/p>
石磊搓了搓蒲扇般的大手,有些局促地站在屋子中央,魁梧的身軀在狹小的空間里顯得有些憋屈,
“按您的吩咐,陳扒皮…陳黑手那王八蛋,被裁決所的人押走了,關(guān)在鎮(zhèn)衛(wèi)所的黑牢里,跟豬圈關(guān)一塊兒。那周訟師也灰溜溜跑了,賭檔也封了。王執(zhí)事那邊說…說等神殿的批示下來,再處理反訴…”
他頓了頓,銅鈴大的眼睛偷偷瞄著陸衍舟的臉色,小聲補充,“陸先生,您…您真厲害!三兩下就把那王八蛋干趴下了!我石磊服了!”
陸衍舟終于從狀紙上抬起眼,目光平靜無波地掃過石磊那張寫滿了“崇拜”和“敬畏”的方臉。他扯了扯嘴角,一個沒什么溫度的弧度:
“服什么?不過是按規(guī)矩辦事?!?/p>
他放下炭筆,身體向后靠了靠,避開從頭頂破洞滴下來的冰冷雨水,聲音帶著一絲大戰(zhàn)后的慵懶和審視:
“倒是你,翻墻入室,偷拓礦場記錄,溜進裁決所舊檔房…膽子不小,手腳也夠利索?!?/p>
石磊被他看得心里一毛,臉皮有點發(fā)燙,撓了撓后腦勺:“嘿嘿…都是被逼的。
陳扒皮那狗東西太不是人,為了陸先生…我豁出去了!”
陸衍舟沒接這話茬,目光在石磊身上轉(zhuǎn)了一圈。
這漢子此刻雖然恭敬,但眉宇間那股子散修特有的粗糲和野性還在,像塊未經(jīng)打磨的璞玉,或者說…一根趁手的、暫時還算聽話的棍子。
挺好。
“陳黑手的事,告一段落?!标懷苤凼栈啬抗猓匦履闷鹛抗P,筆尖在狀紙的落款處懸停,
“接下來,該談?wù)勀懔??!?/p>
“我?”
石磊一愣,有點懵。
“對,你?!?/p>
陸衍舟頭也不抬,筆尖落下,在草紙上簽下最后一個名字,力透紙背,
“你祖上那點靈礦,最近怎么樣?錢扒皮沒再找你麻煩?”
“錢扒皮!”
石磊臉上的敬畏瞬間被點燃的怒火取代,銅鈴眼瞪得溜圓,拳頭捏得嘎嘣響,
“那老狗!他…他陰魂不散!陸先生您不知道!就昨天,您還在裁決所‘養(yǎng)傷’的時候,那王八蛋又派人來了!
這次更狠,直接帶了個狗屁訟師,還有鎮(zhèn)衛(wèi)所幾個穿黑皮的雜碎,拿著張按了手印的破紙,說…說我爹生前欠了他一大筆靈石。
現(xiàn)在人死了,債落到我頭上,還不上,就拿我家那點破礦抵債,還…還說我爹簽的什么‘抵押契約’。
放他娘的屁!我爹死的時候,我就在旁邊,他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簽個狗屁的契約!”
石磊越說越氣,胸膛劇烈起伏,如同拉風(fēng)箱,唾沫星子橫飛:
“那礦是我祖爺爺那輩傳下來的,雖然就指甲蓋大點地方,石頭也爛,挖不出幾塊好靈石,但那是我石家祖墳冒青煙才得來的根兒。
我爹死前拉著我的手,讓我守著!現(xiàn)在錢扒皮這狗東西,仗著有幾個臭錢,跟鎮(zhèn)衛(wèi)所穿一條褲子,就想硬搶!
我不答應(yīng)!那幾個黑皮就想動手,要不是我抄起棒子把他們轟出去…”
他猛地頓住,像是想起了什么,銅鈴眼里閃過一絲后怕和憋屈,聲音低了下去:
“可…可那個訟師說…說我暴力抗法,要告我…還威脅說…下次來,就不是講理了…”
“暴力抗法?”
陸衍舟放下寫好的狀紙,吹了吹上面未干的炭灰,語氣平淡得像在討論天氣,
“錢扒皮的人,能代表‘法’?”
他抬起頭,那雙剛剛在裁決所大殺四方的眼睛,此刻銳利依舊,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鋒,精準(zhǔn)地刺向石磊:
“把你爹的‘抵押契約’拿出來我看看。”
石磊愣了一下,隨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趕緊在懷里摸索,掏出一張皺巴巴、沾著油漬和汗?jié)n的粗糙獸皮紙,小心翼翼地遞過去:
“喏…就這破玩意兒!上面畫的鬼畫符,我一個字不認(rèn)識!”
陸衍舟接過那張散發(fā)著劣質(zhì)獸皮和廉價墨汁混合怪味的契約。入手粗糙,邊緣磨損嚴(yán)重。
他展開,目光如電般掃過。
【基礎(chǔ)洞察(被動)觸發(fā)…】
契約的內(nèi)容極其簡單粗暴,大意是:立契人石大山,因經(jīng)營不善,欠下富商錢滿倉(錢扒皮)靈石三百塊。
自愿將名下位于青石鎮(zhèn)西黑石坡的貧瘠靈礦一處,抵押給錢滿倉,以作債務(wù)擔(dān)保。
若一年內(nèi)無力償還,靈礦所有權(quán)歸錢滿倉所有。
落款處,一個歪歪扭扭、如同幼兒涂鴉般的符號,旁邊按著一個模糊的、帶著干涸血跡的指印。日期標(biāo)注是…半年前。
漏洞百出!簡直是對“契約”二字的侮辱。
陸衍舟的目光,最終定格在那個歪歪扭扭的簽名符號和模糊的血指印上。
【基礎(chǔ)洞察】的被動效果如同無形的放大鏡,將上面的信息碎片強行抽取、拼湊。
那符號…根本不是石大山的名字。
筆畫的轉(zhuǎn)折生硬笨拙,透著一股子模仿的生硬感。
而且墨跡的浸透程度…和旁邊契約正文的墨色,存在極其細微的深淺差異,時間不一致。
最關(guān)鍵的,是那個血指??!
指紋紋理極其模糊,像是被什么東西用力摩擦過,而且…
陸衍舟的瞳孔微微收縮!
【基礎(chǔ)洞察】的被動,讓他“看到”了那模糊指紋邊緣,一絲極其微弱的、幾乎無法察覺的靈光殘留。
那靈光的氣息,帶著一股子銅臭味和貪婪的油膩感,與石磊身上那股子散修特有的、混著泥土和汗水的粗獷氣息截然不同。
這指印…不是石大山的,是被強行按上去的,而且按上去的人,身上殘留著與錢扒皮極其相似的氣息。
“偽造。”
陸衍舟的聲音冰冷,如同宣判,“簽名是假的,指印是假的。契約本身,就是一張廢紙。”
“啥?”
石磊雖然早有猜測,但聽到陸衍舟如此篤定的宣判,還是激動得渾身發(fā)抖,拳頭捏得更緊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那老狗搞的鬼。我爹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連自己名兒都不會寫,他怎么可能簽這種破玩意兒。
陸先生!您可得給我做主,我…我這就去砸了錢扒皮的鋪子,把他腦漿子打出來!”
“站??!”
陸衍舟一聲低喝,如同冷水澆頭,瞬間讓熱血上涌的石磊僵在原地。
“打打殺殺,解決不了問題?!?/p>
陸衍舟將那偽造的契約折好,收進自己懷里,動作不疾不徐,
“錢扒皮敢這么做,靠的就是他背后的關(guān)系網(wǎng)和這張看似‘合法’的廢紙。
你想砸鋪子?正好落人口實,坐實你暴力抗法,他還能再訛?zāi)阋还P醫(yī)藥費、損失費。說不定還能把你弄進黑牢,和陳黑手做伴?!?/p>
石磊被噎住了,一張臉憋得通紅,喘著粗氣:
“那…那怎么辦?難道就看著那老狗搶我家的礦?陸先生,我…我沒錢請訟師…”
陸衍舟站起身,走到破屋唯一的破窗前,推開條縫。
外面天色更沉了,雨絲綿密。
他看著遠處黑石坡的方向,那里是石磊祖?zhèn)鞯撵`礦所在。
“錢扒皮這種人,就像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對付他,光靠蠻力不行?!?/p>
陸衍舟的聲音低沉而冷靜,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自信,“得用他信奉的‘規(guī)矩’,砸碎他的‘規(guī)矩’?!?/p>
他轉(zhuǎn)過身,看著石磊那雙充滿憤怒和茫然的銅鈴眼:“他不是要告你暴力抗法,要搶你的礦嗎?”
“好?!?/p>
“我們反告他。”
“告他偽造契約,惡意欺詐,意圖強奪他人產(chǎn)業(yè),告他勾結(jié)鎮(zhèn)衛(wèi)所,濫用職權(quán),欺壓良善?!?/p>
石磊聽得目瞪口呆:“告…告他?能行嗎?那訟師和黑皮…”
“怎么不行?”
陸衍舟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如同獵人看到獵物踏入陷阱的弧度,“你祖?zhèn)鞯牡V,有地契文書嗎?”
“有!有!”
石磊趕緊點頭,從懷里貼身處掏出一個用油紙包了好幾層的小布包,層層打開,露出一塊巴掌大小、灰撲撲的硬石板,上面用古拙的刻痕記錄著礦脈位置和石家先祖的名字,還殘留著極其微弱、幾乎消散的古老靈紋印記,
“這是祖上傳下來的地契石,我爹說比命還重要,我一直貼身藏著?!?/p>
“很好。”
陸衍舟接過那塊沉甸甸的地契石,指尖拂過上面的古老刻痕。
【基礎(chǔ)洞察】讓他感受到一絲極其微弱、卻真實不虛的“所有權(quán)”印記,“這就是你的根,你的法理基石?!?/p>
他掂量著這塊粗糙的石板,目光銳利如刀:“錢扒皮想用一張假契約,就挖斷你的根?”
“做夢!”
陸衍舟的眼神變得幽深,如同不見底的寒潭,開始推演即將到來的風(fēng)暴:
“錢扒皮敢這么囂張,無非是仗著他那個訟師懂點皮毛,鎮(zhèn)衛(wèi)所里有他的人。但漏洞…到處都是?!?/p>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石磊,語氣帶上了一絲不容置疑的命令:“石磊,聽著。接下來幾天,你什么都不要做,就給我做一件事?!?/p>
“去黑石坡,你的礦上?!?/p>
“挖!”
“給我狠狠地挖!能挖多深挖多深!能挖多大動靜就弄多大動靜!”
“???”
石磊徹底懵了,挖礦?現(xiàn)在?錢扒皮都要打上門了還挖礦?“陸先生,這…這是為啥啊?”
陸衍舟沒解釋,眼神銳利地盯著他:
“記住!挖的時候,留意礦脈深處…有沒有什么特別的東西。比如…某種帶著獨特氣息的礦石碎片,或者…與周圍石頭格格不入的印記?”
石磊雖然完全不明白陸衍舟的用意,但經(jīng)歷了陳黑手事件,他對陸衍舟的“神機妙算”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一種近乎盲目的信任。
他用力點頭:“成!陸先生您說挖,我就挖!挖穿它!”
“另外,”
陸衍舟補充道,眼神里閃過一絲冷光,
“明天一早,你拿著這塊地契石,去鎮(zhèn)上的‘萬通商行’,找他們的掌柜,就說…想鑒定一下這礦脈的成色,看能不能抵押點靈石應(yīng)急。記住,要當(dāng)眾拿出來,要讓商行里的人都看到,特別是…如果錢扒皮的人也在場的話?!?/p>
石磊雖然還是不懂,但把“當(dāng)眾”、“讓人看到”這幾個字牢牢記住了,再次用力點頭:“明白!”
“去吧?!?/p>
陸衍舟揮揮手,重新坐回干草堆,拿起那份寫好的反訴狀,又摸出炭筆,開始在另一張草紙上起草新的訴狀——
石磊訴錢扒皮偽造契約、惡意欺詐案。
石磊看著陸衍舟再次沉浸在那鬼畫符般的文字中,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把滿肚子的疑問咽了回去。
他緊了緊肩上的破包袱,對著陸衍舟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轉(zhuǎn)身,魁梧的身影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推開破門,大步流星地沖進了外面淅淅瀝瀝的雨幕里,朝著黑石坡的方向狂奔而去。
破屋里,只剩下炭筆劃過草紙的沙沙聲,和窗外連綿的雨聲。
陸衍舟停下筆,拿起石磊留下的那塊偽造契約獸皮紙。
他的指尖,再次拂過那個模糊的血指印邊緣。
意識深處,那冰冷的星圖微微閃爍了一下。
那絲微弱的、屬于錢扒皮的貪婪靈光氣息,在【基礎(chǔ)洞察】的鎖定下,如同黑夜中的螢火,清晰可辨。
“獨特的…氣息標(biāo)記么?”陸衍舟低聲自語,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再次浮現(xiàn)。
“錢扒皮…”
“你的貪婪,就是你的墓志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