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硯之在亂葬崗立了塊簡陋的木牌,上面沒刻字,只在雪地里用劍劃了個月牙——像老鬼手背上的疤。風(fēng)卷著雪沫子撲在木牌上,他站了半晌,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才將賬冊與玉佩仔細(xì)裹進油布,貼身藏好,轉(zhuǎn)身往南而去。
往京城的路有七百里,積雪初融,官道泥濘難行。他沒走大路,專挑荒僻山道,白日歇在破廟廢窯,夜里借著月光趕路。殘劍依舊裹著舊布,只是劍柄被他握得愈發(fā)溫潤,像是老鬼那只總帶著肉包子熱氣的手。
行至第三日,過了雁門關(guān),山道旁多了處驛站。驛站檐下掛著褪色的酒旗,旗角繡著半朵梅花——那是江湖上“聽風(fēng)閣”的記號,專管傳遞秘信,素來中立。沈硯之猶豫片刻,還是推門走了進去。他得找聽風(fēng)閣遞封信,給京城的御史大夫周明遠(yuǎn)——當(dāng)年唯一敢在朝堂上彈劾鎮(zhèn)北王的硬骨頭。
驛站里只一個瘸腿驛丞,正蹲在灶前添柴,見他進來,抬頭露了個笑,眼角堆著細(xì)密的褶:“客官打尖還是住店?小店只剩些冷饅頭,熱壺酒倒還有?!?/p>
沈硯之掃了眼屋內(nèi),墻角的桌腿上刻著個極小的“風(fēng)”字,確是聽風(fēng)閣的人。他將一枚刻著“斷水”二字的舊銅錢拍在桌上:“遞封信,給京城周御史?!?/p>
驛丞的目光在銅錢上頓了頓,接過錢揣進懷里,從灶膛后摸出張麻紙:“客官留言?!?/p>
“鎮(zhèn)北王伏誅,賬冊、北狄信物在此,三日后抵京。”沈硯之的聲音壓得很低,“煩告周大人,提防‘皮影’。”
“皮影”是朝堂上一股隱秘勢力的代號,專替權(quán)臣鏟除異己,手段陰狠,當(dāng)年他追查鎮(zhèn)北王時,就吃過他們的虧——派來的殺手能像提線木偶般,做出常人難及的扭曲動作,毒針藏在關(guān)節(jié)縫里。
驛丞點點頭,將麻紙卷成細(xì)卷,塞進灶膛旁一根空心的柴禾里,又添了把柴,火焰“騰”地竄起,將柴禾燒得只剩半截黑炭?!靶沤裢肀惆l(fā),客官放心。”
沈硯之剛要起身,鼻尖突然鉆進一縷極淡的腥氣,像冬日里凍僵的血。他猛地轉(zhuǎn)頭,灶膛的火光映著驛丞的臉,那眼角的褶里,竟藏著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與此同時,門外傳來馬蹄聲,不是趕路的商隊,是快馬,至少五騎,蹄聲急促,正往驛站奔來。
“客官,您的酒?!斌A丞端著個粗瓷碗遞過來,碗沿沾著點白霜,像是剛從雪地里撈出來的。
沈硯之沒接。方才那腥氣,正是從碗里飄出來的——是“牽機引”的味,劇毒,入喉便會渾身抽搐如牽線木偶,最后骨頭寸斷而死。
他突然笑了,左手閃電般扣住驛丞的手腕,指節(jié)發(fā)力,正按在對方腕骨的舊傷處——那是被“皮影”的毒針?biāo)鶄暮圹E。
“皮影的人,何時也替聽風(fēng)閣當(dāng)差了?”
驛丞的臉?biāo)查g僵住,右手猛地往懷里掏,卻被沈硯之反手一擰,“咔嚓”一聲,腕骨碎裂。他痛呼著倒地,懷里滾出個巴掌大的黑木盒,盒蓋彈開,露出里面七根銀線,線頭系著極小的鐵鉤——正是皮影殺手的兵器。
門外的馬蹄聲已到驛站門口,五名黑衣人翻身下馬,個個身形佝僂,關(guān)節(jié)處泛著不正常的青白,正是皮影殺手的模樣。為首那人沒拔刀,而是從懷里摸出個銅哨,吹了聲尖厲的調(diào)子。
屋內(nèi)的梁柱突然“咯吱”作響,竟從木縫里鉆出數(shù)十根細(xì)如發(fā)絲的銀線,像蛛網(wǎng)般罩向沈硯之!
這些銀線不知何時被藏在梁柱里,此刻被哨聲引動,帶著倒鉤,一旦纏上皮肉,便會被對方用內(nèi)力牽引,硬生生撕下塊肉來。
沈硯之足尖點地,身形如陀螺般旋轉(zhuǎn),裹劍的舊布突然散開,殘劍帶著破風(fēng)之聲橫掃,將銀線斬得七零八落。可那些斷了的線頭并未落地,反而像活物般,順著劍身往他手腕纏來!
“斷水劍,你的劍再快,能斬得斷百根線嗎?”為首的皮影殺手尖聲笑,雙手在胸前虛攏,像是在操縱無形的提線木偶。
沈硯之突然收劍,左手抓起灶臺上的鐵壺,猛地擲向灶膛。滾燙的開水潑在火炭上,蒸騰起大片白霧,瞬間彌漫了整個屋子。
皮影殺手的銀線靠視物瞄準(zhǔn),白霧里視線受阻,銀線頓時亂了章法。沈硯之借著霧氣掩護,殘劍反握,貼著地面滑行,劍尖精準(zhǔn)地刺入為首那人的膝蓋——那里是關(guān)節(jié),也是皮影殺手的罩門,練不出硬功。
“?。 蹦侨藨K叫著跪倒,操縱銀線的手一松,其余四名殺手的動作頓時遲滯。
沈硯之沒戀戰(zhàn),破窗而出。窗外的雪地里,五匹馬正不安地刨著蹄子,馬鞍旁掛著個黑布包,里面露出半截皮影——是用真人皮鞣制的,上面還繡著鎮(zhèn)北王的徽記。
他翻身上了其中一匹馬,韁繩一緊,馬吃痛躍起,往南疾馳而去。身后傳來驛站倒塌的巨響,想必是那驛丞引爆了藏在灶下的火藥,想同歸于盡。
奔出數(shù)里,沈硯之勒住馬,回頭望了眼。驛站的方向已燃起黑煙,混在晨霧里,像條扭曲的黑蛇。他摸了摸懷里的油布包,賬冊邊角的焦痕硌著胸口,像老鬼最后望向月亮的眼神。
聽風(fēng)閣被滲透,周御史那邊怕是也不安穩(wěn)。這七百里路,看來比想象中更難走。
他低頭看了看殘劍,劍身上沾著點銀線的碎屑,在晨光下閃著冷光。也好,正好讓這些藏在暗處的鬼魅知道,斷水劍雖殘,卻還能飲血。
馬又嘶鳴一聲,馱著他往京城的方向奔去。前路縱有千難萬險,他也得把這裹著血與雪的證據(jù),親手送到該去的地方。
風(fēng)掠過耳畔,像是老鬼在他耳邊念叨:“沈爺,到了京城,可得給我買兩籠熱包子……
離京城只剩三十里時,官道旁的柳樹林突然飄起紙錢。
沈硯之勒住馬,掌心在殘劍劍柄上摩挲。這紙錢不是尋常喪事用的黃紙,是用桑皮紙浸過桐油的,遇火即燃——是“皮影”的示警,意思是“前面是絕路”。
他翻身下馬,將馬拴在老柳樹上,往林子里走。雪化后的林地泥濘不堪,腐葉下藏著暗冰,走起來步步發(fā)沉。走了約莫半里,林深處現(xiàn)出座破敗的山神廟,廟門虛掩,門楣上掛著串風(fēng)干的蛇骨,正是“皮影”總壇的標(biāo)記。
廟內(nèi)燭火通明,卻靜得能聽見燭花爆開的輕響。供桌上擺著個黑木托盤,托盤里沒有祭品,只有顆人頭——須發(fā)花白,額角有道月牙形的疤,是周御史的貼身護衛(wèi)老陳。
沈硯之的手猛地攥緊,指節(jié)泛白。老陳是當(dāng)年跟著周御史從邊關(guān)殺出來的老兵,刀砍在肩上都不哼一聲,此刻雙目圓睜,像是死前看到了什么極駭人的事。
“沈大俠倒是比預(yù)想中來得早。”一個穿紫袍的中年男人從神像后轉(zhuǎn)出來,面白無須,手里把玩著個青銅小木偶,木偶的臉竟和周御史有七分像。
“‘掌線人’魏庸。”沈硯之認(rèn)出了他。此人是“皮影”的頭領(lǐng),據(jù)說能同時操控百根銀線,當(dāng)年鎮(zhèn)北王能在朝堂站穩(wěn)腳跟,全靠他暗地里鏟除異己。
魏庸笑了笑,將木偶往供桌上一放,木偶的關(guān)節(jié)突然動了,竟對著沈硯之作了個揖:“沈大俠帶的東西,該交出來了。周御史還在京城等著這‘證據(jù)’救命呢——哦不,是等著這東西送他上路?!?/p>
沈硯之沒說話,目光掃過廟內(nèi)的梁柱。七根銀線從梁上垂下來,線頭隱在暗處,顯然藏著七名頂尖的皮影殺手。魏庸敢單獨露面,必是有恃無恐。
“老陳的人頭,是你送的?”沈硯之的聲音很平,像結(jié)了冰的河面。
“他不肯說周御史的藏身處。”魏庸拿起木偶,用指尖撥弄著木偶的下巴,“沈大俠該知道,我的木偶,最擅長逼供?!?/p>
話音剛落,供桌下突然竄出三道黑影,銀線如毒蛇般纏向沈硯之的腳踝!同時梁上的七根銀線猛地收緊,帶著倒鉤的線頭直刺他面門!
沈硯之足尖在供桌邊緣一點,身形陡然拔高,殘劍脫鞘的瞬間,劍脊上的豁口精準(zhǔn)地卡在一根銀線的鉤齒上。他手腕一擰,銀線被豁口絞斷,斷線帶著勁風(fēng)反彈回去,竟纏住了另一名殺手的咽喉!
“嗤”的一聲,那殺手連哼都沒哼,頸骨便被銀線勒斷,軟倒在地。
魏庸眼中閃過一絲訝異,手里的木偶突然“咔噠”作響,剩下的六名殺手動作陡變,銀線不再直攻,反而在沈硯之周身織成個密不透風(fēng)的網(wǎng),網(wǎng)眼越來越小,倒像是要將他活活勒成肉泥。
沈硯之突然收劍,左手抓起老陳的人頭,猛地擲向魏庸!魏庸下意識側(cè)身躲閃,操控銀線的手勢遲了半息——就是這半息,沈硯之已如貍貓般竄到神像后,殘劍反手刺入神像底座!
“轟隆”一聲,神像底座是空的,里面藏著個暗格,暗格里竟塞滿了桑皮紙紙錢。殘劍帶起的火星濺在紙錢上,浸過桐油的紙瞬間燃起大火,火舌順著銀線往上竄,直撲梁上的殺手!
“蠢貨!”魏庸厲聲嘶吼,手里的木偶突然炸開,碎木片里藏著三枚毒針,直取沈硯之面門!
沈硯之早有防備,借著火勢翻身沖出廟門,毒針擦著他的耳際飛過,釘在廟外的柳樹上,針尖迅速泛出黑紫。
廟內(nèi)傳來殺手的慘叫和魏庸的怒喝,火舌舔舐著廟頂?shù)拿┎荩芸鞂⒄缴駨R吞入火海。沈硯之望著跳動的火光,突然想起老鬼手背上的疤——當(dāng)年老陳就是為了護著老鬼,才被北狄人的刀砍中了額角。
他轉(zhuǎn)身往京城方向走,腳步比來時更沉。魏庸敢在這里設(shè)伏,說明周御史在京城的處境已極其危險。那卷賬冊和玉佩,不能再按尋常路子送了。
走到官道上時,那匹老馬正不安地刨著蹄子,馬鞍上多了個用油布包著的東西。沈硯之解開一看,是套皂隸的衣裳,還有塊腰牌,上面刻著“順天府衙役 李三”。
油布夾層里還有張字條,是老陳的字跡,歪歪扭扭卻力透紙背:“周大人在南城破窯,帶‘半截賬冊’來換他命——魏庸要的是全冊,別信?!?/p>
沈硯之將字條湊近鼻尖,聞到股極淡的墨香,是周御史書房常用的松煙墨。老陳死前,竟還能設(shè)法傳信。
他換上皂隸衣裳,將賬冊和玉佩藏在腰帶夾層里,又從懷里摸出半張燒焦的紙——是當(dāng)年沒燒完的賬冊殘頁,一直帶在身上。這半張殘頁,正好能當(dāng)“誘餌”。
老馬突然長嘶一聲,抬頭望向京城方向。那里的天空被晨霧籠罩,隱約能看見城樓的輪廓,像頭沉默的巨獸,正等著獵物自投羅網(wǎng)。
沈硯之拍了拍馬背,翻身上去。殘劍依舊裹著舊布,貼在腰側(cè),像塊滾燙的烙鐵。
“走了?!彼吐曊f,像是對馬說,又像是對老鬼、對老陳,對那些埋在風(fēng)雪里的魂靈說。
老馬邁開蹄子,一步步往京城走去。三十里路,他要走得像個尋常衙役,卻要帶著千鈞重的證據(jù),和兩條人命的囑托。
林子里的山神廟還在燃燒,火光映紅了半邊天,倒像是在為他照亮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