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歲的蘇晴總覺得,圖書館三樓靠窗的位置是被施了魔法的。
九月的陽光透過梧桐葉篩下來,在《百年孤獨》的封面上投下晃動的光斑,
林舟就是踩著這光斑朝她走來的。他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牛仔外套,手里捏著她遺落的筆記本,
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巴瑢W(xué),這是你的吧?”他的聲音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澈,
像剛從井里提上來的水。蘇晴抬頭時,正撞見他耳尖的紅暈,
比書架上那本《紅與黑》還要鮮艷。筆記本里夾著她隨手寫的批注,“愛情是易耗品,
婚姻是保鮮盒”這句話被紅筆圈了出來,旁邊有行陌生的字跡:“或許保鮮盒本身,
也需要兩個人一起擦拭。”那天他們聊到閉館音樂響起。林舟說他老家在南方的小城,
家里開著間修鞋鋪,父親總說“手藝比面子值錢”;蘇晴講她在北方胡同里長大,
奶奶的藤椅上永遠(yuǎn)曬著曬干的陳皮,空氣里都是酸甜的煙火氣。走出圖書館時,
月亮正懸在鐘樓頂上,林舟突然停下腳步:“蘇晴,我覺得你像我老家春天的梅子,看著酸,
其實心里甜。”蘇晴的心跳突然亂了節(jié)拍,像被誰撥錯了琴弦。
他們的戀愛在食堂的免費湯里、在自習(xí)室的臺燈下、在操場的塑膠跑道上慢慢發(fā)酵。
林舟會省下一周的飯錢,買張話劇票塞給她,
自己啃著饅頭在劇場外等三小時;會在冬夜的水房里,
用凍得通紅的手給她洗攢了一周的襪子;會在她來例假時,笨拙地沖一杯紅糖水,
燙得自己跳腳也不肯讓她碰。“等畢業(yè)了,我就帶你回南方?!蹦硞€雪夜,
林舟把蘇晴的手揣進(jìn)自己棉衣內(nèi)側(cè),掌心的溫度燙得她發(fā)慌,“我爸媽早就說想見見你,
我媽還特意學(xué)了北方的餃子?!碧K晴點頭時,眼淚落在他的袖口上。她沒告訴父母,
那個在電話里說“要找個本地男孩,知根知底”的母親,
如果知道她要跟著一個修鞋匠的兒子遠(yuǎn)走他鄉(xiāng),會是怎樣的歇斯底里。畢業(yè)那天,
蘇晴拖著行李箱站在火車站,母親的電話打了進(jìn)來,背景音里是父親摔東西的聲響。
“你要是敢踏出這個省,就別認(rèn)我這個媽!”母親的哭喊像針一樣扎進(jìn)耳朵,
林舟伸手想搶手機(jī),卻被她躲開了?!皨?,”蘇晴深吸一口氣,聲音穩(wěn)得連自己都驚訝,
“我不是要去私奔,我是要去過日子。”掛了電話,林舟緊緊抱住她,
下巴抵在她發(fā)頂:“放心,我一定讓你過上好日子?!彼募绨蛟谖⑽l(fā)抖,蘇晴卻覺得,
只要靠著這副肩膀,再大的風(fēng)浪都能扛過去。南方小城的夏天像個巨大的蒸籠。
他們租的房子在老城區(qū)的頂樓,沒有空調(diào),晚上睡覺要把涼席澆濕才能勉強(qiáng)入睡。
林舟在一家裝修公司做設(shè)計助理,每天頂著烈日跑工地,
曬得像塊黑炭;蘇晴在超市做收銀員,常常要站到雙腿浮腫。第一個月發(fā)工資,
林舟買回了個電扇,對著蘇晴的床頭吹?!澳闩聼?,我沒事?!彼χf,
后背的汗卻浸透了襯衫。蘇晴半夜醒來,看見他蹲在地上,對著圖紙畫畫改改,
蚊子在他胳膊上叮出一串紅疙瘩,他也渾然不覺?!皠e熬了,明天再弄吧?!彼洗?,
他卻把她的手按在圖紙上:“你看,這個戶型改完能多出來個儲物間,
以后我們的書就有地方放了?!痹鹿鈴拇皯袅镞M(jìn)來,照在他眼里的光上,比任何鉆戒都要亮。
那年冬天,蘇晴得了重感冒,咳得直不起腰。林舟背著她去社區(qū)醫(yī)院,走在結(jié)冰的路上,
他一步一滑,卻把她護(hù)得穩(wěn)穩(wěn)的。醫(yī)生說要輸液,他守在旁邊,用熱水袋給輸液管加熱,
困得不行也不敢閉眼?!暗任乙院笥绣X了,就帶你去最好的醫(yī)院?!彼o她擦臉時,
聲音里全是愧疚。蘇晴搖搖頭,把臉埋進(jìn)他懷里。她那時真的相信,只要兩個人心在一起,
就算住在漏風(fēng)的出租屋里,也是天堂?;槎Y那天,林舟喝醉了,抱著她一遍遍地說:“老婆,
委屈你了。”蘇晴拍著他的背,心里像揣了塊蜜糖。她哪里委屈了?她明明覺得,
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變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蘇晴坐在空蕩蕩的客廳里,
看著墻上的掛歷,紅筆圈住的日期已經(jīng)過去三個月了。那是他們結(jié)婚三周年的紀(jì)念日,
林舟說要帶她去吃新開的西餐廳,結(jié)果她等到半夜,只等來一個醉酒的電話。“我在陪客戶,
你自己先睡?!彼穆曇艉磺澹尘袄镉行[的音樂聲。蘇晴掛了電話,
把精心準(zhǔn)備的牛排倒進(jìn)垃圾桶,油星濺在手上,燙得她一哆嗦。三年時間,
足夠讓一個青澀的助理變成小有名氣的設(shè)計師,也足夠讓出租屋換成帶陽臺的兩居室。
林舟越來越忙,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身上的味道從汗味變成了煙酒味。
他不再記得她的生理期,不再會在她加班時留一盞燈,甚至連她新剪了頭發(fā),
都要隔兩天才發(fā)現(xiàn)。“你能不能別總盯著我?”有次蘇晴抱怨他不回家,
他猛地把文件摔在桌上,“我在外面拼死拼活是為了誰?你以為我愿意陪那些老狐貍喝酒?
”蘇晴愣住了。她想起他第一次拿到項目獎金時,興奮地把錢全塞給她,說“老婆,
以后你想買什么就買什么”;想起他以前總說“賺錢不就是為了讓你過得舒服點嗎”。
什么時候開始,賺錢成了他忽略她的理由?那天晚上,她第一次失眠了。
陽臺上的月光還是和當(dāng)年一樣,可照在身上,卻帶著刺骨的涼。
張倩就是在這時重新出現(xiàn)在她生活里的。同學(xué)聚會那天,蘇晴特意穿了件新買的連衣裙,
卻在看到張倩的瞬間,覺得自己像個誤入天鵝湖的丑小鴨。張倩穿著香奈兒的套裝,
拎著愛馬仕的包,手腕上的鉆石手鏈晃得人睜不開眼?!疤K晴,好久不見啊?!睆堎蛔哌^來,
香水味像層無形的屏障,把蘇晴身上的洗衣粉味擋在外面,“聽說你跟林舟去南方了?
過得怎么樣?”蘇晴扯出個笑,剛想說“挺好的”,
就被旁邊的同學(xué)打斷了:“張倩現(xiàn)在可厲害了,嫁了個做房地產(chǎn)的老板,住別墅開豪車,
上次還去馬爾代夫度假呢?!睆堎还首髦t虛地擺擺手:“什么老板呀,就是個小生意人。
”眼睛里的得意卻藏不住。那天的聚會,蘇晴沒怎么說話。她看著張倩被眾人簇?fù)碇?/p>
聽她講在巴黎買包、在紐約看展的經(jīng)歷,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她想起自己上周在超市,
為了省五塊錢,跟收銀員爭了半天要不要用塑料袋;想起林舟的襯衫袖口磨破了,
她舍不得扔,縫了又縫。原來,三年時間,她和曾經(jīng)的同學(xué)已經(jīng)活在兩個世界了。
回家的路上,林舟打來電話,語氣不耐煩:“怎么還不回來?客戶等著簽合同呢,
我讓你準(zhǔn)備的資料弄好了嗎?”蘇晴掛了電話,站在天橋上,看著橋下川流不息的車燈,
突然覺得很累。她掏出手機(jī),翻到張倩的朋友圈,最新一條是在游艇上拍的照片,
配文是“老公給的驚喜”。照片里的張倩笑靨如花,渾身都在發(fā)光。
“如果當(dāng)初……”蘇晴搖搖頭,把這個念頭壓下去。她怎么能這么想呢?她不是一直覺得,
愛情比金錢重要嗎?可有些東西,一旦在心里生了根,就會瘋狂地發(fā)芽。
蘇晴開始留意張倩的朋友圈,看她曬的名牌包、高檔餐廳、出國旅行。
她會對著那些照片發(fā)呆,想象自己如果過著那樣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
林舟似乎察覺到了她的變化,有時會問:“你最近怎么總盯著手機(jī)?”“沒什么。
”她慌忙把手機(jī)鎖屏,心里卻像做了虧心事。矛盾在一次爭吵中爆發(fā)了。那天是蘇晴的生日,
她提前下班買了菜,想做頓像樣的晚飯。結(jié)果等到七點,林舟打來電話說要陪客戶。
“今天是我生日。”蘇晴的聲音帶著委屈。“生日每年都有,客戶錯過了就沒了。
”林舟的語氣很不耐煩,“你自己買點好吃的,回頭我給你補(bǔ)?!彪娫拻鞌嗟乃查g,
蘇晴把手里的盤子摔在了地上。碎片濺得到處都是,像她此刻的心。她蹲在地上,
看著滿地狼藉,突然放聲大哭。她想起二十歲的自己,收到林舟用易拉罐做的戒指時,
笑得那么開心;想起結(jié)婚那天,她覺得只要有他在,什么都不重要??涩F(xiàn)在,
她連他一句“生日快樂”都得不到。林舟凌晨才回來,帶著一身酒氣??吹降厣系乃槠?/p>
他皺起眉:“你又發(fā)什么瘋?”“我發(fā)瘋?”蘇晴站起來,眼睛紅得像兔子,“林舟,
你告訴我,你還記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嗎?”“什么日子?”他不耐煩地脫鞋,
“不就是個生日嗎?至于這么大脾氣?”蘇晴看著他,突然覺得眼前的人很陌生。
她想起張倩說過的話:“男人啊,沒錢的時候想跟你共患難,有錢了就想找年輕漂亮的。
”當(dāng)時她還罵張倩太現(xiàn)實,現(xiàn)在才明白,或許現(xiàn)實比愛情更可靠?!拔覀冸x婚吧。
”蘇晴聽到自己說,聲音平靜得像在說別人的事。林舟愣住了,
酒似乎醒了大半:“你說什么?就因為我沒陪你過生日?”“不是因為生日?!碧K晴搖搖頭,
“是因為我突然覺得,我們好像走不下去了?!蹦切┰?jīng)支撐著她的愛情,
在日復(fù)一日的忽視和冷漠里,早就被磨成了粉末。張倩的離婚消息傳來時,
蘇晴正在收拾行李。林舟搬到了公司宿舍,房子里突然空曠得嚇人。
她把那些寫滿情話的筆記本塞進(jìn)紙箱底層,上面壓著林舟買給她的第一條裙子,
布料已經(jīng)泛黃。“他外面有人了,不是一天兩天了。”張倩在電話里說,聲音聽不出情緒,